邱兵|上海的八月狂想曲
八月的某一天,大约下午五点左右,手机显示户外温度为34度,走过延平路的小咖啡馆门口,突发奇想决定点一杯冰美式,然后在咖啡馆门口坐一会,彻底放空一小时。
我从来没在咖啡馆门口一个人坐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上海的咖啡店门口坐着的人(不只是年轻人),仿佛陆家嘴的三件套或者金光闪闪的静安寺一样,变成了一种符号,他们坐在那里,一杯拿铁或者一根很细很细的香烟,偶尔还有一条狗,总之一切都是随意为之又精心策划,没有做过PPT但是条理清楚酷劲十足。
我坐下来之后才发现,在这里坐一个小时是一件很折磨的事,首先椅子很低,我的腰一坐下来就抗议:草泥马找死啊。然后,我实在是不酷,对整个氛围是一种损害,我穿着一身好几年前买的优衣库,长得……我的书上市的时候拍的宣传照,美女同事们都说有一种厨王争霸的即视感。
唯一让我觉得有一丁点酷劲的是我的高仿麦克阿瑟太阳镜,我在镜片后热切地关注着每一个路人,街坊、游客、144小时免签进来的外国人,这些外国人和以前南京西路上班的外国人不是同一拨,现在的是哪一拨,我说不上来。
上海很热,有生以来最热,特朗普要是再质疑全球变暖,肯定要再挨一梭子。而且上海的热跟北京广州的热并不完全同此凉热。北京的酷热,太阳晒在身上,火辣辣的,像要把你丫皮剥下来,大地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但是实话实说,帝都早晚的体感还行;广州的热,主要就是不管你爱不爱出汗,反正浑身都是湿的,谁也别想赖;上海的热,有毒,热到你头晕眼花,大地是热的,水是热的,空气是热的,对面和你讲话的人,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个剪影,模糊不清的词汇像潮水一般起起伏伏。
老张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马路上,正在快走,估计是奔着一万步去的,老张六十七八,已经退休了好多年,十多年前开始,我们一直在旁边的体育场走路,偶尔搭两句讪。老张走路时的辨识度很高,因为他只有一件运动衣,是一件蓝色的切尔西俱乐部的球衣,上面用英文写着:德罗巴。
“哈啰,册那这不是老张嘛?”
“喔呦,小邱啊,长远不见了啊!”
长远不见,不长不远,2020年1月1日至今,四年零八个月。
“还教人打乒乓挣私房钱呢?”
“册那,老早关门了。现在的小孩谁还打乒乓球,人家要打网球、冰球、高尔夫。”
老张没怎么变,身姿仍然挺拔,趾高气扬,唯一费解的是,这么热的天,一身的汗,老张的脸上,扣着一枚巨大的口罩。
“这么热的天,戴口罩干嘛?小心气接不上来。”
“侬勿懂的。”
“啥懂不懂的?侬不是还教人运动吗,这点儿常识都没有,这么热的天,心率一百多了吧?还他妈戴一口罩,寻死呢?”
老张像做贼一样,摸了摸口罩,犹豫了两秒,仍然没有拿下来。
“我得了那个之后,很容易感冒,一感冒就是一两周,吃不消,现在体育场我也不去了,人太多,传来传去的,不安全。”
“这个我不大懂,但是这么热的天戴一大口罩,瞎搞。”
“那就再会了,好好保重。”
老张走了之后,我忽然又觉得坐在这咖啡店门口还挺有意思的,座位很低,看出去每个人都高大挺拔,姿态各异,像是巡行在河流里,河面宽阔,无边无际。
2022年去波士顿前,友人在上海的最高点请了一顿饭,算是告别。吃饭之前,专门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看了看暮色中的上海,也许是多情自古伤离别,那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上海也是有边界的:它不是整个宇宙,那些璀璨的灯火,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慢慢湮没在黑暗之中,只有黑暗,才是无远弗届的。
夏天的傍晚,总会有几个老头,在咖啡馆旁边的熟食店买卤菜,等待的过程中,他们要聊天,要抽烟,总之就是赖着不走,店里的小妹喊:
“爷叔,好了。”
“帮我再弄点酱油。”
然后又开始,退休金、儿子、孙子、A股、脑梗……
我想,家里的老太婆肯定已经快急出脑梗了。
他们有一天聊到,美股崩了,美国垮了,马上大萧条,跟1929年一样。我心里琢磨,要是跟1929年一样,那我在纽约好好努力一下,搞不好就能干成菲茨杰拉德了。他们又谈到,鲍威尔这个x样子勿肯降息,跟我们打金融战,阿拉跟伊死死屏牢,最后他还得降,资金流向A股,牛市开启。
我不懂财经,也不玩股票,但是对他们这一套理论体系将信将疑。忍不住把麦克阿瑟太阳镜拿下来瞅了他们一眼,抖了一下烟灰,几个老头竟然作熟悉状过来讨烟抽。
我发了三根烟忍不住问:“这个美国降息资金就流到大A听上去也太绝对了。”
爷叔说:“阿弟,侬不懂,这个大A是价格洼地晓得伐?便宜啊,进来能搞到大钱的。”
我说:“还是没啥说服力。我们年轻的时候,觉得王祖贤没有嫁给齐秦,真是太让人遗憾了,但是,更遗憾的是,王祖贤也没嫁给我啊。”
老头子们激动起来,烟灰差点抖在我身上:“嘿册那,这是啥意思?”
我说:“理论上说,王祖贤可能嫁给任何一个不是齐秦的男人,可是她确实没有嫁给我,因为,我的基本面不行。”
小妹一直在里面喊,酱油也好了。爷叔们走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说:“阿弟啊,侬册那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呢?”
延平路在新闸路和昌平路当中这一段,目测有60来家餐饮店,傍晚开始,热闹非凡,不过和我四个月前离开的时候比,似乎有百分之十的店家都换了店招,但请注意,不是荒芜着,而是重新装修,重新营业。
坐在咖啡馆门口,看着河流中拼命向前的每一个人,他们没有救生设备,在一望无际的水面,唯有奋力搏击。
太太在女儿的暑假里自己去报了一个西式点心的培训班,在浦东上课,法国主厨亲授,一共5天,学费要七千多,我说这学啥呢要这么贵?她去了一天告诉我,一共6个学生,其他5位都是学完直接去开店的,有安徽的、大理的、四川的、江苏的,所以理论上学费就是开店的第一笔投入。
太太说:“没啥不好,学一点技能吧,将来饿不死。”
我说:“对,也给女儿一个榜样。就是这么热的天,真心不容易。”
太太说,还有更不容易的呢。于是,她就讲了一件事情,就是在上课的过程中,大约是下午,培训的地方突然要求她们6个学员要负责把整个厨房清扫干净,然后才开始后面一个环节,但是你知道,这个厨房的清理是个不折不扣的重体力活儿,一些工具她几乎拿不动,干完活腰都直不起来。而且,报名的时候完全没有提过有这个工作,只是说上课学习。
我听完后惊呆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维护她们的权益。
太太说:“再说吧,明天看看她们几个有什么反应,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大约也是后厨的潜规则吧。”
第二天,仍然是打扫,另外5个女学员也没什么反应。
第三天,她回来说,一切照旧,累瘫,今天她和安徽的大姐一组,大姐看出来她的体力不行,主动干掉了差不多四分之三的活,感动得她差点掉泪。
第四天、第五天,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太太学了一门手艺,是可以直接操作的技能。但是,也吃了不少苦,受了委屈,而且,并没有站出来维护自己的权益。
她说:“有委屈,也认识了相互帮助的人,大家都友好地告别,祝福对方,这大概就是我们中国人吧,无论多累多苦,我们都多么想要更好的生活啊。”
这个夏天,我出版了人生中第一本书,书上市的第一天,我在傍晚的时候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上海第一人民医院看我的老领导。差不多是十年前,他因为严重的认知疾病住进了医院,这一躺,就是十年。
这十年,他就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不能行动、不能表达,我站在他的床头,心里翻来覆去就想说一句话:
“您知道,这十年,我们经历了什么吗?”
我无法表达,因为害怕没有回应,害怕无穷无尽的沉默。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人群的惊叫声、车辆的喇叭声、被暴雨惊吓过的知了又高唱起来。
护工阿姨送我到门口,只说了一句话:
“你知道吗,他没有阳过。”
回去的车上,想起很多年前我们探讨过一点点读书的事儿,他说,“还是有一些必读书的,比如……”他把手上的书翻过来,“这个,《日瓦戈医生》,应该读一读。”
我在手机里找到这个书,尾声部分有一首日瓦戈的诗作《哈姆雷特》,我大声地读出开篇的几句,仿佛沉睡中的他也能听见:
“喧腾一落,我出了台。
倚门而待,
我倾听遥远的回声:
是什么发生在我这一代……”
网约车司机大声地回答我:
“是什么发生在我这一代!”
邱兵
重庆巴南人,李植芳老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