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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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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赴,去做、去存在,去践行一个大写的自我,这其实是一种最根本的逃离。——雷博
4月1日,大观学者年度演讲“重返未来”第二季在北京举办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逃无可逃”。这是一个有点郁闷的主题,但我拿到这个命题作文的时候还挺开心,因为“逃无可逃”,“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主题的这个典故出自《庄子》。说到“逃离”这件事,中国历史上,甚至人类历史上,可能没有哪个人比庄子更深邃、更极致。所以或许我们可以问问庄子这位“逃”学大师,看看他给我们留下了哪些有趣的启示。01 .
为什么活得这么累?因为有用
我们知道庄子生活在战国时代,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内卷最严重的时期之一。你说我们现代人内卷,最多就是拼个分数、拼个业绩。战国时候人内卷起来那是拼命,动不动就要活埋的。长平之战,秦军坑杀了四十万赵国降卒,箭矢、白骨,直到现在当地还经常可以挖出来。内卷到这么残酷的程度。庄子里面有一个寓言,说一只蜗牛,左边触角上一个国家,右边触角上一个国家,经常打仗,一打起来就伏尸数万,而且没有十天半个月打不完。争这个蜗牛背上这点地盘,又残酷又无聊。所以人活在那个时候,真的是发自灵魂地要去想想,到底怎么才能从命运的天罗地网中挣脱出来。一想就觉得好难。往根上去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万物之间因为互相需要,所以互相伤害,就是这样相爱相杀,不能停止。用庄子的话叫做“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一天到晚忙忙叨叨累死累活,也不知道图啥。庄子分析,人为什么活得这么累呢?因为你有用。只要有用,就会被当成一个零件,拿来镶嵌进这个社会结构当中。越有用,就越会被往死里用。你看山上的树,为什么会被砍呢?你长得就像栋梁之材,不砍你砍谁?油灯里的油,为什么会被烧呢?因为你有可燃性啊,不烧你烧谁。所以“山木自寇,膏火自煎”,不要怪别人,不是别人要欺负它,是他们自己砍了自己、烧了自己。那怎么办呢?是不是干脆没用就好了?做一个完全彻底的对社会没有贡献的人,一个纯粹的低级趣味的人。这样可以吗?好像也是条路啊。庄子里也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终日而遨游,宛若不系之舟”。多开心,多happy啊。可是再一想呢,也不对。没用,那我怎么生存呢?《庄子》里面讲了另一个故事,说庄子和他的学生在山里面看到一棵大树,樵夫扛着斧头从它旁边经过,都不看它一眼,为什么呢?不成材,没用。庄子说:你看,这棵树因为不材,所以能够终其天年。接下来,他们师徒出山,来到庄子的朋友家,朋友很高兴,让他儿子杀一只雁来款待庄子。他儿子就问:咱家两只雁,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杀哪只呢?他爸说那还用问,肯定杀那只不会叫的啊。庄子的学生就焦虑了,老师你看,山里的树是因为没用,所以能活下来,可是这个雁,因为没用就死了。这怎么办呢?庄子就说了,来,我教你个办法。你要学会介于“有用”和“没用”中间,在有用和没用中间找到那个夹缝,然后活在那个缝隙里面。用现在的话来说呢,就是也别不努力,但是也别太努力。上班的时候,也要认真工作,但也要学会偷懒,学会摸鱼。别硬较真,跟自己的情绪、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职业生涯是个漫长的过程,是个马拉松,不要急着冲刺。张驰有度、劳逸结合,该摸鱼的时候摸鱼,你才能在该爆发的时候爆发,对不对?庄子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其实呢,也有一点点油腻。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故事不是庄子本人的原著。我们知道现存的《庄子》这本书,分为内篇、外篇、杂篇,三个部分。内篇一共七篇,基本可以认定出自庄子之手。而外篇和杂篇,很多是庄子的后学,甚至是后来模仿庄子的作品。刚才说的这个故事,就是出自庄子外篇,作为一个寓言很有意思,但最后给的那个回答确实格调没那么高,显得有点圆滑取巧了。02 .
《庄子》中四种“逃离”的方向
那么庄子本人对“逃离”这个问题如何解答呢?在《庄子》内篇里,他给了四个可能的方向。第一个方向叫做隐逸,就是远离人伦社会,回到大自然当中。楚王想请庄子做官,派来两个使者找他。庄子正在钓鱼呢,也不回头,就问来的使者。我听说你们楚国的庙堂上供着一个大龟壳,你说它是愿意死了之后被供在庙堂上呢,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塘里钻呢?使者一琢磨说那应该还是愿意钻泥塘吧。庄子说所以啊,我要钻我的泥塘,和天地万物,和大自然在一起,不想掺和污浊的庙堂政治,您二位就请回吧。这种隐逸的思想,对后来中国士大夫精神影响很大。陶渊明、王维、李白、苏东坡、曹雪芹,都在庄子这里得到了滋养。
图 | 北宋赵令穰《陶潜赏菊图》
第二个方向叫做支离,就是畸形的意思。在乱世里,正常人往往没办法逃避命运的伤害,反而是支离畸形可以过得很好。庄子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个人名字叫支离疏,严重驼背,长得奇形怪状。下巴比肚脐眼低,肩膀比头顶高。可是你别小看人家,他自己做点小针线活就能糊口。这还不是他最擅长的,你们猜猜他最适合的工作是什么呢?算命。到市场上支个摊算命。大家一看,这人身具异象,肯定泄露天机,遭天谴了,算命肯定准。所以他依靠算命能养活一个十口之家。国君要征兵打仗,周围的人哭爹喊娘,支离疏攘臂悠游其间,没我嘛事。等到发福利钱粮柴米的时候,那必须有我一份。庄子最后总结就说:你看形体支离的人,都可以混得这么好,更何况你要修炼到灵魂、德性都支离了,那得多逍遥自在。可是我们说“支离”,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对自我的伤害,既是肉体层面的,也是人格尊严层面的,毕竟很少有人能接受被别人当成怪物看。所以庄子给出的第三种方式是“广大”,你的境界、格局、气象,大到没办法被现实的“功能”“用处”所涵盖。“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这是我们都很熟悉的《逍遥游》里的“鲲鹏”。除此之外,庄子也特别喜欢“大树”这个意象。一棵树,大到没办法被当成材料来使用,就可以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森林,成为很多小动物的家园,彷徨逍遥,不被斧斤所戕害了。大呢,终究还是有迹可循。庄子最理想的逃离,是第四个方向:神妙。到这个境界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刻意从世俗当中挣脱出去了。你就在人伦日用当中,一样可以非常逍遥自在。比如我们都很熟悉的庖丁解牛的故事,你把自己磨成锋利的刀刃,“以无厚入有间”,依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别跟那个褃结死磕,这样你不就游刃有余了吗?当然庄子最理想的是至人、神人: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那就不是普通人可以企及的境界了。
隐逸、支离、广大、神妙,这四个方向基本涵盖了“逃离”的各种可能。这也是我们大多数人心目中的庄子形象:要不就是躺平,要不就躲起来,要不就飞天上去。可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庄子里面,其实还隐藏着一层最深刻的“逃离”。03 .
奔赴:一种更深刻的“逃离”
它藏在哪呢?我们刚才说了,《庄子》内篇总共有七篇,其中第四篇《人间世》在正中间,是整个文本的枢纽,是漩涡的风暴眼。它就藏在这里。《人间世》的开篇,庄子讲了孔子和颜回的一段对话。
图 | 电影《孔子》中的孔子与颜回
颜回跟孔子说:“老师啊,卫国国君暴虐,老百姓日子过得太惨了,就像枯枝败叶一样路死路埋。老师您教导我们,说一个儒者,要有敢为天下先的抱负和担当。治理好的国家,就离开;哪里丧乱凋敝,就往哪里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没办法,好医生门下就是挤满了病人,这就是我的命。我看不下去,我得去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道。”这段话写得非常感人。最美逆行者,哪里有难往哪里冲。这看上去好像很不“庄子”,但其实这才是庄子最底层的关怀和悲悯。很多学者指出过这一点,庄子根本不是道家。“老庄”是个很晚的概念,到魏晋时期,玄学家才把他们相提并论。在庄子的笔下,老子出场次数很少,反而孔子和颜回是主角。民国学者章太炎先生就认为,庄子就是儒家,他是“颜回氏之儒”,颜回是他精神上的导师。庄子为什么有时候会调侃孔子呢,因为当时各家各派都拿孔子来说事,庄子为了怼他们,所以也要揶揄孔子。但是在颜回身上,他绝对没有一个字的不敬之词。这有点像后来的禅宗的法师,参禅讲道的时候,呵佛骂祖,无所顾忌,可是提到自己的授业恩师,那一定是恭恭敬敬。庄子和颜回之间,就有这样的心灵联系。所以《人间世》里面颜回的这个问题,是庄子真正最核心、最底层的关怀。他想要的不是“逃离”,而是“逃回”。因为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离,人世间真正的痛苦是没办法逃避的,你逃到哪里去,它都在纠缠着你、折磨着你。鲁迅先生有一首很有名的诗,是在他留学日本时候写的: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家国危亡、民不聊生的时候,你逃到哪里去能心安呢?逃到深山?逃到海外?不管逃到哪里,一想起故国风雨飘零,想起同胞受的无尽苦难,就有万箭穿心的感觉。最后没办法,还是得“逃回来”。逃回家乡、逃回前线,逃到战斗的第一线。用文字做匕首投枪,和敌人抗争。这时候才觉得自己是心安的,自己是自由的,获得了真正的逍遥与通达。读庄子要读到这一层,才拨开了他表面那些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的云雾,触碰到了庄子真正那个悲伤而又坚韧的精神底色。明朝人胡文英有段话说得特别好,他说世人都看到了三闾大夫屈原的悲愁,可是很少有人明白庄子的哀怨悲伤。屈原哀伤的是家国,是一时的事情,而庄子的哀伤却是天下人,是千秋万代,是人类永恒的宿命。所以,庄子在《人间世》里,给出了“逃离”的第五种方向,那就是“奔赴”。命运有时候是很吊诡的,你越想躲,它越冲着你来,你越想推卸责任活得轻松一点,可能越会有千斤的担子压到你的肩上来。因此,与其被命运追着跑,不如转身,勇敢面对。当然,庄子也借孔子之口,明确指出:奔赴不等于送死。孔子说颜回你的发心很好,老师很支持你,但是你必须找到正确的方法,不是头铁,拿着天灵盖去怼狼牙棒,那样的牺牲太无谓了。你应该先做底层建构,建构起一个柔软、真诚而又灵活、坚韧的自我。这样你才有足够的锐利、硬度和弹性,来面对命运的磨砺。而且越是优秀,越要小心谨慎,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跳出来螳臂当车的,往往是最强壮的螳螂。所以“奔赴”不是莽撞,需要勇气、需要智慧,也需要很多人站在一起,同心同德,彼此支持激励。我认为,在《庄子》的深处,也是中国文明的深处,就蕴藏着这样一个“逃离”与“奔赴”的双螺旋。奔赴,去做、去存在,去践行一个大写的自我,这其实是一种最根本的逃离,逃离自己内心的焦虑与迷茫,逃离生活本身的空虚与荒诞,在命运最具张力的节点上,照见自我的意义。总之,“奔赴”与“逃离”并不矛盾。它意味着你既有生命底层的激情和梦想,同时也没有忘记自我的逍遥与从容。正如陶渊明在《饮酒》诗中表达的那种生命向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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