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姚家怡
葛宇路在美术馆当了一回普通员工,贴发票、帮人订机票、跑行政手续......结果,这个自认为远离系统的艺术家,在替班后也被困住了。“今天早上爬起来异常艰难”,“今天一天感觉特别忙,但是最后好像什么事都没干。简直是太可怕了”——这是小葛的工作日志,它们无异于普通打工人朋友圈的内容。
但后来,它们被用宋体字打印出来,钉在软木板上,成了一场艺术展览的重要部分。写下日志的小葛,打工的地方不是盛行996工作模式的互联网公司,而是一家美术馆,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身份——艺术家葛宇路。2017年,葛宇路因一个路牌的艺术设计成为网红。2020年9月开始,他在广州市东山口的扉美术馆当了四个月的替班员工,断断续续工作了9周,替班工作也成了艺术作品《假日时光》的一部分。
葛宇路替班交接工作的视频。图片由扉美术馆提供
“艺术行业是一个不断生产幻觉的行业。当幻觉跟机构接触后,这些幻觉会被机构拿一部分过来掩盖自己的一些实际问题。”葛宇路告诉全现在,在这次展览中,他尝试主动戳破艺术的幻觉。展览的中心位置是一套办公桌椅。桌椅被如同笼子一样的不锈钢架包围着,不锈钢架上贴着工作排班表、活动报备文件、发票等文书资料,外面的墙上则钉着工作日志。葛宇路介绍,这些架子是上次展览的“墙身”。他把“墙面”撕开后,架子便裸露出来,上方还有部分没撕干净的“墙面”。观众眼中光鲜亮丽的艺术展览,就是由这些架子造出的“假墙”撑起的。而一个展览想要顺利办下来,还需要贴满架子的行政文书工作。
展览现场。展览海报设计成五子棋的棋盘,样子和排班表相似,象征着在工作中寻求休息,要像下棋一样博弈。图片由扉美术馆提供一名观众看完后说,美术馆自带神圣性,仿佛它作为一个场所是不需要吃喝拉撒这些俗世过程,谁看馆的时候会想到,这地方也会长白蚁?这种幻觉正是依靠美术馆的工作人员来维持。最初,葛宇路用自己布展时干体力活的影片来给美术馆祛魅,他穿着短袖衫、洞洞鞋,用板车拖着四个编织袋,把材料拉进美术馆,形象酷似批发市场的工人。后来,他发现这些只是表层,美术馆里的“打工人”面临着更复杂的职业问题。“我觉得任何艺术作品扔到这个工作环境里,都会被立刻异化成为她们的工作。”葛宇路发现,美术馆工作人员原本是距离艺术最近的一群人,却因工作原因,难以感受艺术中的美好,“很撕裂”。
他透露,布展期间,工作人员有时要做到晚上12点。夸张的时候,一个人要对接十个艺术家。这时候,人已经不会再觉得眼前的艺术作品很美,或者想要去欣赏、创作,只会想赶紧结束回家睡觉。同时,工作充满了行政琐事——跑报备流程、买灯具买木板、编辑公众号推文等等。听说葛宇路在美术馆替班后,另一家美术馆的员工立刻问:“你贴发票了吗?”葛宇路回复贴了,对方点头说,那你确实是在替班。葛宇路用“非常荒诞”来描述这种现实。他在展览时为工作人员替班,初衷只是想让她们休息一下,重新找回个人生活。至于这四个月的替班经过,他用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一道波浪线,比喻自己情绪的起伏。01
内分泌上就变成一个社畜
他没想到,自认为是远离系统的艺术家,在替班后却也被困住了。到美术馆上班后,葛宇路首先丧失了发呆的能力。以前,他习惯每天起床后,先发一会儿呆,不发呆就觉得一整天都不太对劲。上班后,他有种“每天眼睛一睁就知道有事”的感觉。这种紧张感还会延续到假期里。
展出的“发票折叠教学”视频以及发票模板。图片由作者拍摄2020年十一长假的前两天,葛宇路一起来就觉得很焦虑,“我身体觉得我起来就要工作,因为前几天太忙,突然休假很不适应”。在理智告诉自己应该休息后,他试着在家看书、看电影,却看不进去,还是焦虑地觉得“该干点事情”,最后在家度过无所事事的一天。假期第三天,朋友把只想宅在家的葛宇路“拖”出去玩。走到一个人特别多的景点时,葛宇路被人群的汗味包围着,这反而让他放松了。“以前看见一个景点都是人,我扭头就走,那天我很开心钻进去,挤啊——挤不动呀——哇好开心呀,现在想有点变态。”葛宇路把脖子伸长,做出一个在人群中往前挤的动作,带着兴奋的声调说。后来,他为这种“变态”找到了一个解释:在人群中,看到大家都跟我一样,今天也没有工作。
平时休息日的习惯也跟着改变了。因为工作日每天要出门,唯一一天休息时,他完全不想出门,也谁都不想见,艺术展览也不想看,“有人问我接下来有什么创作方案,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想干,不要问我,没有想法”。他只想在家躺着,刷社交媒体、视频,哈哈哈地笑一阵,时间就过去了。上班后的身体感受打破了葛宇路的艺术家“幻觉”。他意识到,艺术家并非有异于常人的天赋或者旺盛的精力,只是因为他们距离“系统”相对远,能有空间和精力去思考。葛宇路进而想到,如果让他每天这么上班,他就没有任何创造力,只想把工作做好,周末“死过去”,什么创作都不想做,内分泌层面就改变了,艺术家也很快变成一个普通社畜。相反,那些被替班的美术馆员工则变得很有创造力。她们选择在多出的假期里去旅行,有的同事在西南认识了很多当地艺术家,还串到不同城市,做打碟DJ、一起写作,回来还想要搞电台,冒出了很多想法,这次展览的名字“搞搞震,冇帮衬”(粤语俗语,意为:捣乱,又不买东西)也是其中一个同事起的。葛宇路意识到,当艺术家也很简单。多放了七天假,她们的感觉就来了;如果再延续七个七天,也许就能做成一件作品;如果有一年的时间,她可能就已经是一个艺术家了。可是,当网红艺术家葛宇路进到工作系统后,他也变“卷”了——有一次,已经到下班时间,美术馆老板正在办公室外和同事开会,办公室里没有人离开,葛宇路也不敢走。他的内心上演了一场30分钟的小剧场:我走了,老板看见会不会觉得不好?会不会连累被替班的同事?但我是个艺术家,又不拿工资,已经到下班的点了,我有什么好怕的?最后,葛宇路闭着眼睛,拎起包走了。他事后回想,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老板可能也没多想,而在那个“经典办公室困境”里,人被困住了。葛宇路发现,“工作完成”不是由时钟决定的,而是被告知的。几个月后,他回想起在十一长假的人潮里的放松感才明白,人潮给他的提示是“不需要用工作来证明自己”,什么都不做也不会被吐槽。
展出的工作日志,一些“不便展出”的内容被贴纸遮挡住。图片由作者拍摄02
这个系统依然是无视他们
葛宇路替班期间展出的作品名叫《假日时光》,但在展厅里看到的,却全是“工作”。葛宇路觉得,这也是展览机制和观看惯性的结果。替班工作的是艺术家,最后呈现出来的自然也是艺术家的“工作”。同时,它也折射出美术馆的逻辑——焦点都投射在艺术家身上,员工是被忽视的。“这个系统依然是无视他们,不管他们在工作,还是在放假,他们不具备主体性。”葛宇路说。根据葛宇路的观察,这种主体性的缺失,一方面是资源投放上——美术馆的资源绝大部分都投入到艺术家身上,而馆内工作人员的创意活动则没有资源,薪酬待遇也不好;另一方面是工作内容上,员工处理的往往是事件的碎片,例如买材料、贴发票,无法把握全局做一件事。如此工作的结果,便是意义感的丧失。在葛宇路的工作日志中,“意义”是一个高频词,他常常在自问这项工作的意义在哪里。他想起以前连续做创作、做展览、上课都不觉得累,但上班就累到崩溃。他为此找到的解释是,“能找到意义的‘工作’对人的天性其实是没有损耗的”。葛宇路替班的美术馆办公室墙上,写着一行字“热情创造力”。写下它的员工已经离职了,葛宇路嘲讽说,这句话真的只能写在墙上。他认识的艺术机构员工,确实有不少是带着热情和创造欲入行的,但后来却变成艺术世界运作链条上的一颗螺丝钉。这次展览后,葛宇路收到一家美术馆工作人员发来的感谢信息,对方说看完展览以及听了他的话后,决定辞职了。“不知道我把她害了,还是帮到她了,总之我觉得挺开心的。”葛宇路笑着说。
四个月的替班和展览结束后,葛宇路意识到,在美术馆的系统里,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他尝试给老板提意见,例如在活动里给员工署名、做好劳动保障、支持创造性工作等,但他也害怕建议被系统“吃掉”后,结果只是变相增加工作量。有时,同事批评他太天真,他也认可:如果让他运营美术馆的话,没准很快就倒闭了。想到这些,葛宇路有种被卡住的感觉,在替班中期也更加消沉。后来看到同事发回的旅行照片,他释怀了,尽管改变不了系统,但她们还是得到了15天的假期,“人生只有一次,这15天多了就是多了,它确实是实实在在带来的改变”。到了展期正式结束的2021年1月,葛宇路收到一个好消息:2021年扉美术馆空间的日常策划权将交给同事们。03
“我就是输了,也没事,没关系”
Q:工作和休息是这次作品的主题。在展览开始之前,你怎样定义工作和休息?A:之前并没有很明确的定义,我只是觉得美术馆的工作人员被工作绑在这里,远离生活。当她们能够自主选择自己的生活时,就是休息了,一种具有合法性的无所事事的感觉。后来我反而有点入戏太深,有时不该工作我也来办公室,来了应该聊个天或者把东西收一下就走。但屁股坐下来,一个下午就开始干活了,有魔力你知道吗?特别可怕。A:日常那种休息,我觉得根本不叫休息,你的生活节奏还是在工作规定的框架之内。对我来说只能叫喘息,喘口气继续干活。说实话,我真觉得双休还是工作的一环。因为如果一周七天全工作,我的工作效率绝对会打折扣,那两天的休息,它恰到好处。但没有办法得到真正的休息,我到周末首先就补觉,睡醒感觉缓过劲来,也只剩个小半天了。你没办法安排特别完整的时间去玩,出个远门会觉得很累。我们都觉得很多创业的人精力旺盛,干个不停,很简单,因为他知道他在干啥,他是有主体性的人,而不是工具。如果周末都剥夺的话,等于不按照使用说明去使用工具,所以工具会坏(脱发、进ICU、猝死)。意义感的缺失,应该是打工人普遍的现状。更遗憾的是,很多人连思考意义的机会和时间都没有。所以对于打工人来说,真正的休息可能是意义的回归,重新找回主体性。
Q:在美术馆里“为艺术打工”,跟其他行业的打工人会有什么不一样?A:其他行业有相对客观的衡量数据,时间、劳动强度的不断超标,以至于带来的身体上的死亡,但这行是直接对创造力层面(的破坏)。虽然横向比较起来,艺术工作的强度和存在的问题远不及其他行业。但比烂肯定是个非常糟糕的思维方式。有时候跟更多人聊了更大的工作关系,我又会觉得,唉,So What?大家似乎都很憋屈。Q:更大的工作关系指的是整个艺术行业还是整个社会?A:整个社会。在讨论拼多多(过劳)的文章看到这个评论,“一个包子铺起早贪黑的店员看来,关于互联网公司996的讨论都是矫情的”,我觉得讨论美术馆工作对劳动的异化,在互联网行业看来也是矫情的。但站在自己行业的角度,它本身就有独特的衡量标准,这些艺术行业的工作人员本来也没图钱来,他们就是以自己的青春、热情,自己的创造力投到这个行业。结果每天在那贴发票,我不是说不该干,这些事情你可以干,但在这之外,给他一点创造力的空间嘛。一个每天都拿创造力说事的行业,还不正视自己行业内的问题,指望其他人来拯救和带来改变的话,那真是太“垃圾”了。假如每个行业里的人,都在自己行业里进行力所能及的调整和发声,而不是比烂,也许猝死的悲剧能够被避免吧。Q:而且在艺术这种行业里面,它不是纯粹的资本,是有理想在里面的。A:美术馆的资本链条,一般很难察觉。每个美术馆都有一套变现的方式,总之作为机构,它的落脚点还是收支平衡,这其实跟艺术没关系了。而很多带着理想热情的人,长期在机构里工作,慢慢就发现,前面一段路可以跟机构一起走走,到某个节点后就分道扬镳。但很多在艺术机构里上班的年轻人,会把对艺术的期待都押在机构平台上。你已经投入了青春、精力、血汗,贡献的东西全给了平台,分道扬镳后,你将变成什么都不是。这是蛮伤害这个行业里年轻人的一个现状。Q:所以在艺术行业里面,如果工作这么多年,也没有太多自己的作品的话,他们往后发展的路径会变得很窄?A:所以在这里干得越久越离不开。他们的青春在这里耗完后,可能就绑在这个平台,成为一个忠实的员工,或者转行,而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有独立面貌的创作者。Q:这些进入艺术机构里面工作的年轻人,他们原本的发展方向和目标是怎样的?A:还是希望在文创行业里做,像策展人或者做一些策划性的工作。有些真的很单纯,就是想接触有趣的艺术家,跟有趣的人待在一起。他觉得来美术馆这个平台会开阔眼界,或者熟悉艺术的工作方法,能够发挥自己的创造力。但来了以后,人开始被工具化了,创造力很难得到发挥。有时工作人员参与活动后,对外宣传是找不到他们的名字的。我觉得这一点,至少可以向电影行业学习一下,群众演员都有个名字,一个基本的尊重对吧?他们普遍的幻灭感在于,失去对工作的全盘掌握,它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事情,而是拆分成一个环节了,工作的意义感缺失得非常严重。艺术机构的工作人员参与一个展览,但是不参与创意,只参与中间买材料、贴发票,然后还说这是艺术工作,还说在跟艺术家一起成长。最后你可能年纪大了,成为被榨干的电池,没有什么拿得出来的成果,中年危机就来了,然后你还是拿着这样的工资,怎么过?
展览的前言墙。葛宇路原本想写一段前言,后来发觉写完涂掉的效果也挺好。图片由作者拍摄A:我觉得在。我跟一个上海的朋友聊国外驻留,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学习,(部分驻留能提供一定经费)但他觉得很贵,因为他工作室每个月1万多的租金,如果那个月去做驻留了,它的成本就是1万多,更不谈其他开销。所以为了养活工作室,他就要不断生产,做所谓的艺术作品。但是,那究竟是创造性的工作,还是生产性的重复?我要画个问号。A:基本上就是个体户,挺难受的一个事实。可能外界还会觉得,工作不用朝九晚五,不用挤公共交通,好像还很有创造力。其实也是被绑架得很深的。而且他们还有更大的困境。比方说,他一直都是做白颜色的东西,突然做个黄的,肯定卖不出去,马上焦虑就来了,房租交不上了。但是如果他老做白的,做几年以后大家腻了也不行,要开发新产品。它被消费逻辑绑定之后,也蛮难受的。Q:你在闭幕述职里面说,这个展览是“双倍的失败”,你真的这么认为吗?A:我觉得从世俗层面来说,当然是双倍的失败,因为替班工作做得不好,展览也做得不好。就像展览标题“搞搞震,冇帮衬”,是没有任何收益的,确实是“冇帮衬”,所以是失败的。但我压根不在意这种失败,因为我也从来没想过能收获成功,这个事情做了和没做就是不一样,这个“震”我还是“搞”了,我觉得很满足。A:我不太想在成功学的价值叙事里去评判,但是述职汇报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功利的评价。真的失败吗?在失败之外,还有些什么?它有点像一个黑色幽默。Q:你之前比较有名的作品,像做路牌、盯着监控摄像头,都隐含着逆着系统逻辑的意味。而这次你进入到系统里,也没能把它给转过来。你觉得这和之前的作品有哪些差异?A:我还没明白你的差异点,难道我以前转过来了什么吗?A:我不知道,那可能是被卷了,失败了。主要因为你这一次目光盯在我身上,会得到这样的感觉。但是如果去看她们(美术馆休假的员工)就会不一样,她们去了东北听冰面下的气泡炸裂,在西南看挤满道路的牛群,那是很精彩的。不过我们谁都看不见,在美术馆展示逻辑里,我们都习惯性忽略她们。我可以在一种想象的语境里想一下,她们一家人聚餐吃饭,爷爷奶奶爸妈都在,问今天怎么不上班?说今天休息;今天你不是应该工作吗?没有,因为有个艺术家做了一件艺术作品,因为艺术的原因,我现在在这里,一家人可以一起吃饭;怎么艺术还干这种事?然后这一家人立刻就开始讨论艺术了。我可以想象这一个瞬间,挺完美的,虽然我们都看不见,因为她逃出去了,就那种感觉。A:对。展厅只是确认我的替班,更重要的东西发生在这以外的广阔的生活中。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调戏到”,可能不是以前那种路径,当我试图去追溯她们生活的时候,她们给我讲起来都滔滔不绝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东西还是蛮棒的。有可能它的出发点都不再像以前的艺术,因为以前的艺术或者媒体总是把关注点放在我身上。但这一回,如果还在我身上的话,只能得到一个非常痛苦的结果。如果对着她们,就不一样。我本来就是一个能力有限的个体,进了这个系统,被这个系统干得很惨,我就是输了,也没事,没关系。Q:如果不是以艺术家身份,而是以美术馆工作人员身份来接受采访,要说一段话,你会说什么?A:葛宇路这个展览做得也......也可以吧。主要还是源于美术馆的支持,美术馆的大力支持,无论是资金还是空间,还是创作尺度。没有美术馆就没有葛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