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胡怀国,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
本文原载于《经济学家茶座》2010年第1期(总第45辑)。
每个人都很忙,美联储忙着救火,奥巴马忙着打嘴仗,格里姆松(冰岛总统)在琢磨着怎么赖账。我们这边更是风风火火,到处都在建300米以上的高楼,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沈阳、重庆、昆明等等,就连村里也开建了(华西村在建的328米高楼,据说是全国第8高、世界第15高)。近来回中国社科院经济所网站(ie.cass.cn),发现这里还有不少静下心来想事的人,譬如张晓晶研究员的《当经济学不再时髦》、韩朝华研究员的《‘不讲道德’的经济学》,等等。是的,虽说斯密“看不见的手”,推着我们“紧张而又盲目地”追赶着,但有时候也该喘息一下,看看脚下的路。我们为什么这么忙!这么累!是我们自己有问题?还是这个社会有问题?譬如过度追求经济增长和GDP?抑或经济学家有问题?多年来,对片面追求经济增长或GDP的批评,不绝于耳,各类颇具讽刺意味的笑话,在网上广为流传,包括挖苦和揶揄经济学家的各种版本。平心而论,我也一直对GDP存有疑虑。不过,当我开始认真琢磨这些问题时,却发现问题并非最初所想的那么简单。当然,茶座,并不是谈论如何核算GDP等技术性问题的地方,也不是谈论发展模式之类大理论的场所。认真琢磨了一下,最后决定,这篇小文应该老老实实地谈三个问题:(1)经济增长了,GDP上去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感觉很辛苦,为什么惹来这么多人质疑?(2)尽管有质疑,并且是长期以来的质疑,为何现实社会仍会是这个样子?(3)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经济学家的角色究竟是什么?不久前,在网上看到一个故事:一位博士买了房,入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地板上放声痛哭,为自己、为父母、为拂袖而去的恋人、为自己牵肠挂肚的社会。这是一个个案,但相信在年轻人中带有某种普遍性。是啊,虽说收入一年比一年高,但压力似乎一年比一年大,我们到底在折腾什么?相信每个人都深有体会,尤其是那些毕业不久的“天之骄子”。读书欠下父母扯不断的情,毕业了,挣钱了,为了小小的“蜗居”,居然要背上几十万的债,甚至成为“啃老”一族。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自己有问题?是发展模式有问题(譬如净追求GDP)?还是经济学家有问题(譬如净拿数糊弄人)?困惑也好,质疑也罢,说白了就是整不明白。俗话说,“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这句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我们之所以觉得这么辛苦、这么累,很大的一个原因是:这世界变化太快!用经济学家的语言说,快速的变化,会放大各变量的二阶矩,一阶矩的预期亦因不确定性的增加而变得困难。老百姓不懂经济学术语,但可以比啊,同别人比,同自己的过去比。一比,问题就来了:是啊,经济发展了,收入提高了,但怎么就那么累啊!为了一套房子,几乎要压上自己的一生!不仅如此,中国的快速变化,表现在方方面面,但最主要的是快速的市场化(广义)和迅速的“泛经济化”。不论你是否愿意,人生越来越多的方面,被迅速投入到市场竞争之中,并对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产生巨大的冲击、对每个人的生存状态和人生态度产生不可逆转的影响。在短时间内发生的这些迅速变化,自然令各类问题扑面而来!对于我们,这是一个新问题。不过,放眼各国历史,却也算得上一个老问题:这几年折腾我们的那些事,外面早折腾几百年了。阿兰·德波顿曾经提及:“新的经济自由使数亿中国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然而,在繁荣的经济大潮中,一个已经困扰西方世界长达数世纪的问题也东渡到了中国:那就是身份的焦虑。”(《身份的焦虑》中文版序言,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现代经济学体系的奠基者亚当·斯密,曾同我们一样追问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辛苦和劳碌是为了什么呢?贪婪和野心,追求财富、权力和优越地位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道德情操论》,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60页)“是为了提供生活上的必需品吗?那么,最低级劳动者的工资就可以提供它们”(同上)。确实,如果仅仅是吃点、穿点等生存所需之物质财富,我们蹲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解决了,那些鸟啊、鱼啊,不是自由自在的嘛!何苦受现在这样的苦!正如后文所述,以经济增长为主导、以价格机制为核心的现代社会,似乎能够为每个人提供平等的竞争机会、从而同样的成功机会(至少理论上如此),但由此也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焦虑。因为,竞争机会的平等,彻底撕去了传统社会赋予贫穷的道德光环;人性中顽固的“认知失调”(扭曲信息以确认自己正确、成功,参见阿克洛夫《一位经济理论家讲述的故事》第7章),及其在信息爆炸时代的急速放大(在更大范围内寻找成功者,并通过扭曲信息来证明自己本应更成功)等等,让这种压力、焦虑、从而辛苦愈发膨胀。这是每个发达国家的民众都曾遇到、并继续深陷其中的问题。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托克维尔曾比较了安逸的法国和富足的美国:前者自杀率高,后者精神病多。现在好像也一样:在中国农村,据说打架闹事等邻里纠纷,多发生在丰收后的农闲时节;在中国香港,经常会遇到莫名其妙的事情,譬如公交车上露体,辩词称工作压力太大(我一直也没弄明白其中的逻辑)。虽然这是所有追求经济发展的国家普遍遇到的问题,但我们的变化太快,不仅工作生活方式的适应需要时间、心理调整需要时间,就是社会保障、住房医疗、文化教育等各个领域的完善亦需要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还是多调整自己来得实在,总不能一直这么苦着。套用中原地产老板施永青常说的话:“改变自己,总比改变社会来得容易”。正如上文所说,现代社会的压力与焦虑,国内外没有什么不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说,这是片面追求经济增长的恶果,那么,为什么人家能够忍这么多年?不仅如此,人家美国,奉行实用主义,一个劲地追逐财富,在精神领域不仅不觉得矮人一等,甚至具有了向全球推广“普世价值观”的自信。要不是在伊拉克、阿富汗碰了一鼻子灰,尾巴不知要翘到哪里去!GDP,尽量客观、简单地记录现实经济活动而已,它本身并没有什么。如果质疑,我们应该直接质疑:为何要这么玩命地追求经济增长?在这个问题上,我也有困惑。不过,既然那么多国家乐此不彼,就一定有他们的理由。还是从现代经济学的源头——亚当·斯密谈起!虽然马克思说斯密“糊涂”,熊彼特说他“肤浅”,但他毕竟是人类社会第一个科班出身、受过专业训练的经济学家,人家毕竟是牛津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又是古希腊古罗马学术的嫡传弟子(大致沿如下路线:苏阿勒斯——格劳秀斯——普芬道夫——卡迈克尔——哈奇逊)。斯密之前的那些经济学家(其后不少也是),要么是奸商、要么是投机取巧的官员,没有一个是科班出身、毕生搞研究的。斯密的经济学体系,能够历经古典、新古典,迄今仍具深远影响力,同他的方法有关。斯密的方法,实质上就是找一根简单的绳子,把繁杂世界穿起来;绳子之外的东西,能模糊就模糊,能迁就就迁就。对于斯密的迁就和模糊,马克思惋惜不已:“斯密啊斯密,哥们好人啊,但太糊涂;李嘉图刚理出个头绪,却被麦克库洛赫给卖了!这个大骗子,纯粹为了发财…”马克思的批评,恰中要害,但他确实误解了斯密。斯密不是糊涂,是装糊涂;马克思不糊涂,但却把几百年来无数学者弄糊涂了!马克思是大思想家,是想大事的人,凡事必得弄个水落石出。可现实世界中,误差项或随机干扰项太多了、太杂了,尤其是“卢卡斯批判”之类的,每个人都活蹦乱跳、古灵精怪的,自我实现的预期或动态不一致,随时把整个世界搅得天昏地暗。按照斯密的方法,任何解释现实的东西,要有一根简单的绳子,其他能模糊就模糊!同样,任何在现实社会生存的个人,脑子里也要有一根简单的绳子,其他能模糊就模糊!还是同样,任何现实社会,要能够一起做成一些事(当然,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也需要一根简单的绳子,其他能模糊就模糊!当年,苏格兰启蒙运动学者在一起聊宗教问题,称“一神论为宗教,多神论为迷信”,而没有信仰的地方则是未受到文明熏陶的“蛮族”。上学的时候,看到这些,颇不以为然,觉得我所尊重的这些大学者,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随着工作生活阅历的增加,我渐渐理解了他们的想法:或许概念的具体含义有别,但他们强调或寻找的,是联结现代社会的那根“绳子”——越简单清晰越好的绳子。追求经济增长甚或GDP,有万千不是,但至少有一条是对的:它也是联结现代社会生活的一根绳子,并且是最相对公平的绳子(市场,价格,等价交换)。同其它绳子相比,它能够为绝大多数人接受、能够为每个人提供相对平等的机会!法律似乎也可以,但由于法律是“压”、经济为“引”,动力有差别;且法律作为社会习俗的制度化,很多东西不明确(否则也不需要律师了),不如经济简洁,可自我运行(譬如经济可全球化,法律就不能)。道德就更差了,譬如“子贡赎人”、“子路受牛”故事,孔子曰,“子路受而劝德,子贡让而止善”。经济这个“绳子”,最简单明了、最易为绝大多数人接受,故而,若一个社会以它作为“绳子”,其它能模糊就模糊,那么经济发展一定快。绳子多了,事情往往就比较麻烦。前几年到缅甸,“绳子”多得眼花缭乱:据当地朋友介绍,缅甸人院子里的晾衣绳有两根,高的晾晒男士衣物、低的晾晒女士衣物,绝不可以混用!越穷越讲究、越穷越折腾,N种标准让人无所适从!在这种情况下,若能将经济搞起来,那才是咄咄怪事!当然,经济这跟“绳子”,会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现实世界不存在“最好”,唯争取“绳子”之外的东西不断完善,努力做到整体“更好”;而这根“绳子”本身,却是断然不可丢弃的。法国也有个启蒙运动,说得动听,但方法有问题,害得法国栽过大跟头。法国大革命的时候,“绳子”太多、变得太快,政治的、道德的、经济的,相互扯在一起,再加上在思想上追求彻底、不妥协、不含糊,在卢梭“肉体消灭人民公敌”的思想武装下,把法国科学家杀了个底朝天。罗兰夫人更是在断头台上发出了响彻世界的呐喊:“自由啊!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知识分子追求的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只要涉及民众福祉,可无所不谈。不过,具体到不同学科,则显然有分工,有相应的研究领域和适宜的分析工具。按照亚当·斯密的分法,现代社会中最为重要的三大社科领域分别是:法律政治、经济和道德,它们分别研究正义、谨慎和仁慈问题。它们之间的关系是:“谨慎(或经济)是每个人生存的基础,正义(政治法律)是社会这座大厦的支柱,仁慈(伦理道德文化)则是调味品”。也就是说,仁慈是调味品,人类因它而美好,但没有它,日子也得过;但经济和正义不同,经济是个人生存的基础,正义是社会存在的基础,没有它们就玩完了。顾名思义,经济学家的本职工作应该是“经济”或“谨慎”。至于正义、仁慈,那不是经济学家的本职工作。正义不正义、道德不道德,是民众的事、是政治家们的事,而政治家的行为至少在理论上取决于民众。经济学家不讲道德,不存在应不应该的问题,分工而已;斯密不是说了吗,分工才有效率呢。当然,“经济”这根绳子,把大家拴在一起,“平均每个人”就有钱,经济就繁荣,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钱,每个人都感觉好,在道德上就怎么怎么样。斯密说得好,大厦倾否,取决于“正义”;幸福快乐否,取决于“仁慈”。现在的许多问题,表面看起来主要是经济问题,但其实不完全是,因为“谨慎”、“正义”和“仁慈”本来就是相互影响的。至于GDP指标本身,也不是不能改进,但总感觉得不偿失。一些经济活动,或许不应该纳入GDP核算,但它毕竟需要生产要素投入,而经济体系本来就是相互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不如通过财政货币政策、行政法规等来得直接。作为记录经济活动的指标,GDP的核算越简单越好,但它现在已经够复杂;当然,统计部门也可以增聘人手,还可兼收增加就业和创造GDP的好处,但这已经有违初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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