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建才:经济学里的“解读困境”
作者简介
皮建才,南京大学商学院教授。
本文原载于《经济学家茶座》2018年第3期(总第81辑)。
全文2714字,阅读约需6分钟
经济学里的“解读困境”
医生给病人看病,要经过“望闻问切”或者其他类似的步骤,然后才能给出病人病情的诊断。经济学者通过自己掌握的分析工具对社会经济现象进行“把脉”,然后给出对现象的解读。
对于医生而言,随着所使用的检查工具的技术水平的不断提高,他的诊断水平也会相应提高。但是,对于经济学者而言,即使他使用的分析工具日趋完善和科学,他的解读水平也不一定会提高,他还是有可能“钻牛角尖”,甚至有可能犯比“喜马拉雅山”还大的错误。
这其中存在着所谓的经济学里的“解读困境”。这个困境跟经济系统的复杂性和经济学研究的多视角有一定的关系,系统太复杂和视角太多自然会加大解读的难度。但是,难度大并不意味着对应的水平就低,很多领域(比如武术领域)的难度也很大,但是这些领域照样高手如云。
经济学领域的“解读高手”是非常稀缺的,可以用“凤毛麟角”来形容。很多经济学家对同一个问题或者现象的解读可能是完全相反的,让人无所适从。
我先讲一个我在《经济博弈论》课堂上经常给同学们讲的故事,让大家对“解读困境”有一个直观的理解。有一对夫妻犯了比较大的错误,被送到了上帝那里。
上帝告诉这对夫妻,“你们的错误太大,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你们要为此承担责任,你们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为此去死。为公平起见,你们可以玩一次石头剪刀布游戏,谁输了谁就去死。”这对夫妻开始合计怎么办。妻子提议,“既然上帝让我们输了的一方去死,我们先出现一次平局,问一下上帝应该怎么办?说不定上帝会突然大发慈悲,我们就可以保住自己的小命了。”丈夫附和,“关键时刻还是老婆大人聪明。我们都同时出‘石头’,你看好不好?”妻子回应,“好,就出‘石头’,谁骗人谁是小狗。”
其实,不管是丈夫还是妻子,他们心里都认为,平局并不能改变结果,如果出现平局上帝还是会让他们继续玩这个游戏,一直到决出输赢为止。夫妻之间交流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博弈出来的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丈夫出的是“布”,妻子出的是“剪刀”。这样一来,丈夫必须去死,妻子可以活着。
对这个故事比较流行的一个解读是“真爱无敌,假爱必死”。在这种解读下,妻子对丈夫是真爱,因为她知道最终上帝还是要让他们中的一个人去死,所以一心爱着丈夫的她决定在丈夫出“石头”的前提下自己选择出“剪刀”,这样丈夫会赢,她会输,最终就可以把活的机会留给丈夫,正所谓“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魂。”
丈夫对妻子是假爱,因为他也知道最终上帝还是要他们中的一个人去死,所以并不真爱妻子的他决定在妻子出“石头”的前提下自己选择出“布”,这样他会赢,妻子会输,最终就可以把活的机会留给自己。在这里,丈夫出的“布”代表假爱,妻子出的“剪刀”代表真爱。
但是,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解读,把故事的结果看成是“假爱无敌,真爱必死”。丈夫对妻子是真爱,但他误以为妻子对自己是也真爱,实际上妻子对他是假爱。丈夫认为真爱意味着要把活的机会留给对方,就像电影《泰坦尼克号》里杰克对罗丝做的那样。
既然丈夫认为妻子对自己是真爱,在他选择出“石头”时,妻子必然会选择出“剪刀”来救自己,为了反过来救妻子,他必然会选择出“布”。
妻子对丈夫是假爱,但她知道丈夫对她是真爱。她知道真心爱着她的丈夫肯定会通过选出“布”来救她,所以为了让她自己活下来,有心机的她会将计就计,选择出“剪刀”。在这里,丈夫出的“布”代表真爱,妻子出的“剪刀”代表假爱。
同样的故事,两种不同的解读,解读的结果可以完全相反。其实,这个故事可以有很多解读,我只是从中选择了两个比较经典的解读。
这就说明,经济学者在进行解读的时候往往会面临困境。即使经济学者已经掌握了科学的分析工具,他在解读时也需要慎之又慎。同一个现象,可能有不同的作用机制,不同的作用机制对应着不同的经济学故事,而事实上起作用的核心作用机制往往只有一个,这无疑会加大解读的难度。
具体到本文所讲的夫妻博弈的故事,我们需要弄清楚平时夫妻之间的恩爱情况,根据平时的情况来判断到底是“真爱无敌,假爱必死”,还是“假爱无敌,真爱必死”,抑或是其他意料之外的结局。
毛泽东主席在《反对本本主义》一文中提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把这句话用在本文的语境下就是,不管你掌握的分析工具分析再科学,分析得再头头是道,如果不了解实际情况,你的解读很有可能“看起来滴水不漏,实际上满纸荒唐”。
经济学里为什么会出现“解读困境”呢?我最近读到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张文魁研究员的新著《经济学与经济政策》(中信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茅塞顿开,觉得张老师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比较好的答案。他认为,“与自然科学相比,经济学顶多就是半科学。
而另外一半是什么呢?……是有思辨和有理念的哲学,是很大程度上依靠学者个人判断和推断的逻辑学,是基于事实、经验、感觉和模糊判断的心理学、社会学、政治学,是‘讲故事’的文学,等等。”简而言之,“经济学是半科学,另一半是‘人学’和‘谬误学’。”
他进一步指出,“笔者说经济学是半科学,并不是说经济学可以精确地分为50%的科学部分和50%的非科学部分,而是强调这门学科的科学性还明显不够,按照自然科学的标准来看,基本上可以肯定经济学无法成为一门完全的科学。”
所谓的“人学”是与人有关的一系列学问,所谓的“谬误学”是与识别谬误和避免谬误有关的学问。很多经济学者在经济学“硬功夫”上着力太多,在经济学“软功夫”上着力太少。
经济学里“解读困境”的出现恰恰是因为进行解读的经济学者在“人学”和“谬误学”方面的“修行”不够。经济学者除了练好经济学的“倚天剑”和“屠龙刀”之外,还需要在“人学”和“谬误学”上下苦功夫,以期能做到精确解读,在此基础上争取做到学以致用乃至经世济民。
通过开设更多与“人学”和“谬误学”有关的课程,我们或许可以培养更多合格的经济学者,从而打破经济学里的“解读困境”。
就像张老师在转引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斯宾塞(Michael Spence)在评价哈佛大学教授罗得里克(Dani Rodrik)时所讲到的,合格的经济学者所具有的特质是“渊博的学识、敏锐的洞察力、谦虚务实的精神以及对现实世界的关注”。
我们需要的是合格的经济学者,而不是半拉子经济学者。
最后,我想用张老师在他的书中讲到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话来结束全文,因为这个笑话可以让大家更好地理解经济学里的“解读困境”。
笑话是这样讲的:“两个伙计去打靶,一位经济学家作陪,第一个伙计打出的子弹往左偏离靶心一米,第二个伙计往右偏离靶心一米,而经济学家兴奋地大叫到,你们打中了!你们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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