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溥:产业结构与人力资本赋存
作者简介
李文溥,厦门大学特聘教授。
本文原载于《经济学家茶座》2021年第1期(总第89辑)。
全文5364字,阅读约需11分钟
产业结构与人力资本赋存
自1985年杨治先生出版《产业经济学导论》,有关部门从日本引进产业结构政策以来,产业结构就成为国内经济学文献中最常见的概念之一。
调整产业结构,加快产业升级换代更成为各级政府文件中频繁出现的词汇。用资本密集型产业替代劳动密集型产业,用技术密集型产业替代资本密集型产业,用高新技术产业替代技术密集型产业…… 似乎成为各个产业政策纲要、国民经济五年规划的重要内容。
培育新兴产业,更是各级地方党政领导念滋在滋,夙夜为谋的大事。
然而,多年调研和观察,在下却不无遗憾地发现,即使在经济增长迅速的闽东南沿海地区,几十年来,各地主要产业似乎一直相当稳定,结构变化也不大。
各地政府大力扶持的那些新兴产业,几个五年规划下来,仍然占比有限。当家的还是那几个不受待见,领导急欲淘汰的当地“传统产业”。
闽东南沿海如此,其它地方如何?最近到永安调研,有所发现,引发了进一步思考。
永安是三明之下的县级市。今天的知名度,不说在全国,大概在福建也是有限。
然而,于今为庶为清门的闽中小城,历史上不仅颇有名气,而且江左风流,不容小觑。抗战期间,它是福建的临时省会,犹如陪都重庆。
更有甚者,彼时这个人口不过十万左右的闽中山城,竟然汇聚了出版社42家,编辑单位20个,永安联合新闻社、美国新闻处东南分处等中外新闻通讯社4家,大中专院校多所,福建省研究院以及新闻学会、教育学会、民众教育馆、戏剧研究会、音乐研究会等各类学术团体40个,有印刷所19家,书局、书店等发行机构17家,出版发行报纸12种,各类期刊130余种。那时永安出版发行的期刊、著作,不仅为东南诸省之最,而且影响全国。
黎烈文、王西彦、章靳以等主编的《改进》、《现代文艺》等,作者几乎囊括了当时国内知名学者和作家,影响遍及桂林、重庆甚至延安。
羊枣主编的《国际时事研究周刊》更是驰名中外。战时永安还编辑出版了800多种的丛书、丛刊及各类著作。
作者有郭沫若、巴金、茅盾、老舍、夏衍、马寅初、郭大力、王亚南、羊枣等等。
郭沫若的译作《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在永安出版布面烫金精装版,编校专业,装帧上乘,印制精良,深得郭沫若欣赏,特将其学术新著《先秦学说述林》交永安的东南出版社出版。
当年永安,曾与重庆、桂林并称大后方三大抗战文化名城。
余生也晚,没赶上当年的江左风流。初到永安,已经是改革开放后的八十年代了。印象深刻的是这个不产一朵棉花的山区小城,竟然纺织业发达,产品享誉省内外。
大桥头一带,上下班时,到处可见穿着米黄色夹克工装的永安纺织总厂职工。企业效益好,工人的言谈举止也透着股矜持和自信。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再访永安,当然关注这几十年来小城的产业发展。
市政府报告指出:永安“汽车及机械加工、纺织、建材、化工、林竹五个传统产业集中度较高,占全市规上工业总产值的80%以上。”
2019年,纺织业实现产值220.9亿元,产出居永安工业第二位,就业第一位。
永安纺织业发端于七十年代。1975年开始筹建县纺织厂,1977年建成县棕棉厂,1978年改名县针织厂,1980年建成县帆布厂。1988年1月,市纺织厂、帆布厂、燕鹭棉纺厂联合组成市纺织总厂,纺织产业初具规模。
进入九十年代,国有企业渐渐难以适应市场竞争,产品滞销,效益滑坡,步入困境。1998年11月永安市纺织总厂破产。1999年永安针织厂破产。
国有纺织企业破了产,可是,下了岗的员工还得吃饭啊。国有企业既然难以适应竞争性市场,那就另起炉灶重开张。
一批民营企业家在永安原有纺织企业的人才、技术设备、厂房基础上,筹资成立民营纺织企业。数年之内,永安的民营纺织企业就发展到了100多家。
到2010年,纺织产业不仅成为永安工业中总量最大的支柱产业,而且占据三明市纺织行业的半壁江山,获“中国新兴纺织产业基地市”称号,成为全国28个纺织产业基地市(县)之一,技术装备达到国际领先水平,形成了以产业用纺织品为主的品种结构,个别产品的产能产量甚至占全国2/3左右。
纺织业产值至今仍占永安市工业产值的23%左右,是当地工业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产品不仅行销全国,而且出口到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年收入外汇一千多万美元。
永安纺织业的故事,是一个思考产业发展、产业结构演进的很好案例。
思考之一:产业生发,偶然中的必然。
多年来,经常遇到这样的问题:某产业为什么生发于某地?这似乎是一个工业区位选择问题。从阿•韦伯(Alfred Weber,1868-1958)至今的工业区位理论研究,固然提供了很多启发。
但是在下仍然感到疑惑:国内很多制造业,其所以生发于某地,似乎并无一定之规。很多地方各方面条件很相近,似乎都能形成某个产业,可为什么它只生发于其中某地?
漳州和泉州,同处闽南沿海,毗邻而居,与台湾隔海相望,可是,服装产业至今仍然是晋江一家独大。漳州各县市,到现在还是一个也没有。不仅漳州,就连泉州的其它县市,主要产业也是花开各表。
反之,同类产业,却出现在了条件迥异的不同地方。且不说北方和南方,产棉区与非产棉区。晋江与长乐,是永安之外的福建另外两个全国纺织产业基地市(县)。
晋江、长乐的区位、资源禀赋条件不仅与永安迥然不同,就说晋江与长乐,在我等本省人看来,也是差异蛮大的两个沿海县市。产业的生发,或许存在着某种机遇或偶然性?
当然,偶然中也有必然。晋江与长乐,当年都是从台湾渔民那弄来些电子表、收录机、牛仔裤、尼龙布料之类,转手获利,后来向牛仔服、花边、纱帘等来料加工发展,逐渐形成产业的。
永安地处内陆,无晋江、长乐之地利,但是,1975年在永安竣工投产的国家“五五”重点项目——福建维尼纶厂却为这个不产棉花没有任何纺织历史的内地小城发展纺织业提供了最初的机遇。
思考之二:产业一旦形成,何以长期相对稳定?
产业生发,固然有偶然性。但是,观察到的有趣现象是:一旦形成,大多相当稳定。
一个地区的制造业,数十年内,主要产业基本上就是那几个,而且结构也比较稳定。是什么决定了它们长期相对稳定?
显然,这不是当地以至全国全世界的需求决定的。今天,满足本地需求的工农产品来自全国以至世界各地。开放经济条件下,人们足不出户,便可享用全世界各种工农产品。
德国啤酒、西班牙油橄榄、英国威士忌、荷兰奶酪、瑞士手表,巴黎坤包、意大利服装、新西兰牛奶、澳大利亚葡萄酒、美国的苹果手机和电脑……即使在永安的纺织企业中,你也可以看到世界各国一流的纺织设备。
经济全球化使当地的生产和消费成为两股道上跑的车。惟一的联系是你能否创造出足够的收入来满足你的需求。
尽管当地需求万千而且遍及全球,但是,它的生产和供给却不能不集中于万千产品世界中有限的几种。
在竞争如此激烈的世界市场上,你只有做得最好,才能获得市场,只有专业化分工,才能做到最优,才能实现规模经济,才能物美价廉,才能形成国际竞争力。
在国内外有很多这样的企业,它们规模不大,至多中型而已,但由于专注于某个产品甚至某个零件某个加工环节,它们成为行业隐形冠军,执世界行业之牛耳。
如何在万千产品世界中选择有限?是什么决定了一个地区产业及其结构相对稳定?永安纺织业凤凰涅槃的故事告诉我们:最重要的是人,是产业专用人力资本。
上世纪末,永安国有纺织企业相继破产。企业破产,清盘关门,一了百了。可是,员工下了岗,却仍然要吃饭。这么多纺织员工,哪能都去外地打工?当地再就业?会的还是纺纱织布啊。
更何况,破产企业留下的是一支成建制的纺织产业大军,从一线工人到技术人员,从采购销售到经营管理人员,样样人才,一应俱全;更何况,企业倒闭是国有企业无法适应市场经济,不是市场不需要纺织品。价廉物美的纺织品永远不愁没有市场!
改变了体制机制,人,还是这些人,只是将这些人力资本重新组合一番,数年之内,在国有企业的废墟上,雨后春笋般诞生了一百多家民营纺织企业,十年之内,纺织产业再度成为当地最大产业。
这里的决定因素是人,是人力资本、资金、设备三大要素中那个最难得也最难以移动的生产要素。这还真应了那句话: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可宝贵的。
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只要有了为市场所需的人力资本赋存,资本就会循迹而来;只要有了人力资本和资金,设备,哪怕远在天涯海角,也就是一个订单的事。
瓦西里说得对:“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因为咱有人啊。
一个地区的产业相对稳定,关键在于它一旦形成,相应的人力资本就在那里集聚,形成专用的人力资本系统。当然,人才流动是正常而且经常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少数人才的经常性流动,只会促进产业人力资本系统不断更新,它不仅无损而且有助于系统保持活力。但是,在市场经济下,一个地区特定产业的人力资本系统在整体上是高度稳定的。
计划经济体制下,可以通过企业搬迁,实现某个企业的人力资本整体迁徙,但是,一个地区数百甚至更多企业数以万计员工所组成的产业人力资本系统,犹如一片原始森林,如要迁徙异地,即使在计划经济下,似乎也超出了人力所能,市场经济下就更难以想象。
更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地区的特定产业人力资本系统蕴含在当地产业大军身上,既然存在就必须尽可能使用,而且必须不断使用才能得以保全,只有在使用中才能不断更新发展。
个体经常流动但整体高度稳定,不断使用才能得以保全更新和发展,资产专业必须专用。这些特征决定了:
产业人力资本赋存是一个地区工业生产要素系统中最稳定的成分,它决定了当地产业生存发展的稳定性。
只有产业稳定发展,产业人力资本才能得到充分利用,获得稳定的劳动力再生产条件,社会也因此才能安定。
以此论之,保持产业稳定发展,兹事体大。试问,天下还有比老百姓吃饭更大的事吗?
思考之三:产业相对稳定,是否意味着产业没有技术进步,并不升级换代?
当然,在这竞争激烈的世界里,一个地区的产业稳定,并不取决于此地这批人能做什么,而取决于这个世界需要什么。
市场竞争要求人无我有,人有我优,品质相同,价格更低,服务更好。永安纺织业至今仍是当地产出最大的支柱产业,产品畅销国内,出口国外,当然是产品适应市场需求,不断更新换代,品质精益求精,技术及装备水平不断追求世界一流的结果。
在现代工业领域,很难找到一切悉依古法炮制的古董产业。
因此,一个地区产业相对稳定,并不意味着没有技术进步,产业并不升级换代。而是此时的技术进步体现为产品不断更新,品质不断提升,生产技术不断换代,产业升级更多在产业内进行。
这其实是产业升级换代的主要方式。就多数时间的常态而言,一个地区的产业升级并不主要体现为产业间梯次转移而主要体现为产业内技术升级换代,产品推陈出新,产品附加值上升,原因就在于产业人力资本赋存的改善是一个边际改进过程。
产业人口的人力资本提升,主要来自于干中学。产业人力资本赋存整体稳定而不断边际改善,决定了产业进步更多是渐进的。
产业人力资本不断边际改善反过来又增加了当地产业发展的稳定性,产业人力资本边际型改善和产业渐进式进步,两者形成了相互推动的自加强机制。
当然,赤松要(Kaname Akamatsu,1896-1974)的产业发展“雁型模式”也指出,产品是有生命周期的,任何产业在特定地区都无法永存。
这往往是当地人均GDP水平较大幅度地超过了该产业在世界最优产区的人均GDP水平。
产业内升级的空间被挖掘殆尽所致。在此之前,一个地区的既有产业是比较稳定的。
思考之四:当地主要产业的相对稳定又如何促进了当地产业结构的相对稳定?为什么那些“新兴产业“尽管不乏政策扶持,但却几个五年规划下来,仍然”新兴“而不”支柱“或”主导“?
问题还在于人力资源赋存。一个地区形成特定产业的最重要前提是当地形成相应的产业人力资源赋存体系。后者不可能召之即来。它需要在多年的产业发展过程中渐积而成。
天下之势,以渐而成;天下之事,以积而居。马克思说,这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需要较长时期的自然生长。这不是到哪里挖角几个产业”头部人才“就能办成的事儿。
那些觉得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儿,只要肯砸钱,就能分分钟复制一个产业的豪杰不知道,天下有很多事是花再多的钱也未必就能办成的。
砸钱固然可以伤筋动骨地移来一颗大树,可是,一个产业不是一棵树,而是一片森林,一个复杂的自然生态系统。它是不惜一切代价砸钱就可以复制的吗?
其次,一个地区形成自己优势产业及其结构之后,新产业往往发展较慢,另一个原因是当地支柱产业形成了本地产业人口结构的自加强机制。
支柱产业势必在当地形成较大的产业就业市场,它使得人们更容易在这个产业内就业,业内择业机会更多,业内劳动价格竞争与信号显示机制会更完善,定价更市场化,这些都更有利于吸引新增劳动力进入这个产业。
可是,一个地方的人口总量总是有限的,当一个产业的员工占了当地就业人口相当比重之后(例如,在永安,有超过30%的制造业就业机会是纺织业提供的),其它产业的就业市场就会受到挤压受到限制,难以形成有效市场规模,业内劳动价格竞争与信号显示也就难以充分有效,定价随机性更大,对劳动力的吸引力也就弱于前者。两相作用,其对当地产业结构的作用可以想知。
说到这儿,读者也许会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遗憾,作者没有答案。因为,这仅仅是看到的事实。
对于事实,所能说的仅仅是:它如果在那儿,那么,决策时,最好考虑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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