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吴慷仁:在同一条船上|上城士电影009
地下通道里出现一个分岔口,一堵矮墙竖在那里。
墙一边的路笔直,另一边的路则盘曲向上,两条路的尽头都无法清晰地被看到,唯一能确定的只是前路总有光。
大鹏、吴慷仁两个人此刻就站在这堵墙的两边。一个羞赧无措地抬头迎向光,一个心无挂碍地将脑袋探过墙边寻找着什么——原来,我们以为根本没有关联和交集的人事物,一旦遇到碰到撞到,不过也只消一瞬之长。
更早一点的时候,他们在一条船上初次相遇。船在海湾上行驶,打转,如同一座飘摇的时钟。他对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们两个。”他说:“我也是。”他再对他说:“我不喜欢拍照。”他又说:“我也是。”于是,亲近感像海浪一般打湿了他们的裤腿。
这里——中国香港——不是他俩任何一个人的熟稔之地,大家四面八方地从远方赶来,码头上熙熙攘攘又来来去去。
吴慷仁说此地像一个梦,大鹏便指着地下通道里草蜢乐队的海报说,他们是他青年时代偶像一般的存在。“那你是比较偏向(做)蔡一智吗?”吴慷仁猜对了。大鹏说他超想去看一场草蜢的演唱会,而且料定自己一定会哭,“从第一首歌就开始哭!”吴慷仁饶有好奇地问:“唱《宝贝对不起》也可以哭吗?‘宝贝对——不——起——’”他们聊着聊着竟然还唱起来了。我们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没关系,这样反而真的很好。
两个同样出生于1982年的人,一个生在1月的吉林通化,一个生在11月的台湾高雄。就不要再费心去计量他们之间的距离了吧,此刻,偶然的交会已然让墙壁的轮廓变得混沌。
他们无心在被刻意凝视的时间里做任何假扮的表演。
大鹏说:“我不想搞清楚吴慷仁是怎么去感知现实世界的,旁观就很好。迷人的东西,不必非要去搞懂。”吴慷仁接住他的话,眼睛一直看着地板,“我也不是那种会主动去聊‘你好’‘最近在忙什么’的人,我还是希望不打扰比较好……可能我今天看起来比较活泼一点,但其实我是一个蛮‘自己’的人。”
天渐渐要黑了,时间不由分说,不等不留。
大鹏不甘心,想要追逐时间,虽然自己也讲不清楚那个心底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但就是想要跑,跑,不停地跑,把一年的时间过出两年的浓度。
吴慷仁眉头微皱,“这样会很累……”
大鹏点头,“如果具体到每分每秒,只关注一件事,就不会特别累,反而是停下来会比较累。”
“我听得懂你在说什么,毕竟,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吴慷仁的话音落下,再不需要更多的语言。沉默震耳欲聋。
一个永远对自己的表现惴惴不安,对别人的期待无法估量,甚至会为了不停歇地自我进阶而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推进危险混乱的未知里的人,他的毅力与纠结,疯狂与求索,是否本身就是一种罕见的天分?
“你知道,其实昨天我在来香港的路上,高铁还延误了一段时间,一共是52分钟。路上我一直在看你发来的采访提纲,甚至在脑海当中模拟我如何来回答你的这些问题……52分钟里,每一个问题我都在想,应该怎么回答才能够让你满意……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确定那些准备好的回答会不会是精彩的,我的意思是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我很怕辜负了这场采访。”
就在谈话已然进行一个多小时、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坐在光里的大鹏忽然伸出手,将时钟的指针调回了一切的最开始。
“但咱们今天其实并没有按照那个提纲来进行(采访),对吗?这也很好。”他眼帘低垂,复又抬起,眉心处一片坦然。
有人在看表,窗外的天色已然全黑了,还有另外一班早已确定时间的列车就在不远处等他,时间仿佛忽然在这一刻开始加速飞驰,我感到一阵猛烈的措手不及。那只是一份帮助自己整理思绪和框定整个谈话结构及边界的采访提纲,每一个问题都宏大而空洞,但他却一题一题地好好对待,而我则根本没有在实际的谈话中依样一个一个地问出来。
“怕辜负”的人最终并不会辜负,反倒是根本没有思虑过这个问题的人,会不会其实才在无意中辜负了所有呢?
编辑在我慌了神的当口疾速递来手机,像极了给落水的人递来一根绳子——是那份采访提纲。我埋头在一堆问题里找寻着,心想至少得问出一两个像样的问题,才算对得起大鹏的“怕辜负”吧……
“在日常里,你通常会用什么方式更加深入地了解世界的辽阔和人的复杂?你怎么面对自己必然存在的局限性?你认为作为创作者,必须能够共情世间所有的复杂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要怎么去理解那些你认知之外的人事物?在当下的生活或者创作里,有什么东西或者道理是让你深信不疑的?你觉得人在绝境里,到底可以靠什么才能重新得到好好活下去的力量?这世上存在什么会让你心甘情愿低头的东西吗?你最为自己感到骄傲和羞愧的东西分别是什么?你觉得人是无所不能的吗?”
眼下,只剩下一个问题的时间了,到底该问哪一个?大鹏似乎并没有在等待回答任何一个。
他慢悠悠地开始倒带,“今天其实是在我要去换衣服的过程当中,我们两个见的面,当时没有摄影机,也不是在一个采访状态下。你看我穿得很多,就问我说,你不热吗?我说我其实不怕热,但很怕冷,香港的冷气开得很足,车里也不停地在吹冷气。你问我,你作为一个东北人还怕冷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好像每个人对冷的感受是主观的。但是,你紧接着又问我一个问题:‘你不会想念家乡那种冷吗?’这个问题让我意识到,你的世界其实是非常敏感的,也让我意识到我们的交流是需要有意义的。可是,生活当中并不存在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大多的时刻就是这样过日子,一分一秒地过,今天过完了(过)明天,然后很快就变成明年。所以,我既是一个很无聊的人,又很担心自己无聊……”
面对这样一个和盘托出的人,你还会有力气再去怀疑和为难他什么呢?
我说我终于算是搞明白一点点了——在之前的谈话里,包括多年前的谈话中,再加之这些年看到的他的努力、他的不停歇、他的奔波、他的奋进——所有这些大张旗鼓、高歌猛进的背后,支撑着他的根源动力和他会攀爬到一定高度的必然在哪里。他又皱紧了眉头,“可是我自己都没搞明白。现在每一次面对一个工作,我还是会觉得特别没底,但是,我很难分辨自己是故意始终处在一个没底的情况下,还是我真的就没底。”
“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唯一一次大鹏在谈话中主动叫停,出手给一个话题强行画上休止符,再打上了一个结——是我们跟吴慷仁和他在一起时,聊到《吉祥如意》。这是一部大鹏创作于2018年的电影作品,取景于自己的家乡,事关与自己最为亲近的人与情感。形式上是将剧情片与纪录片的创作手法杂糅在一起,创造出了真实与虚构两个平行时空在同一画面里对撞的一番奇观。就在这部电影上映前,大鹏还凭借其中的《吉祥》篇章拿到了第55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奖。这一次,悄悄的飞速成长可堪一段绝地精彩的自我反扑,但他却坚硬地希望我们快速翻篇不再深聊。
“我内心的感受是,我不想针对已经过去的事情再讨论它的好,因为我会有压力面对下一个(作品),(它)可不可以更好?”
时至今日,大鹏还是经常会在各大场合中被问及关于电影《煎饼侠》的种种。他明白,自己是通过这部电影在更大范围内被看到、得到肯定并收获期待的,也是因为这部电影而得到了个人价值的飞跃,尝到了果敢突破带来的诸多浓愁滋味,但毕竟《煎饼侠》已是十年前的作品。“对于人家的提问‘你怎么看《煎饼侠》?’面对这种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才能更精彩。那时候的我已经付出了自己当时的全部能耐,百分之百投入在那件事情当中。也许现在再做到那个程度,用我百分之四十的能力可能就可以达到,但是我可能达到吗?不可能。况且,这种‘达到’对现在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大鹏只想,也只能“向前看”,“不停地期待下一件事情的产生,一个未知的事情。而一个确定的事情,去一遍又一遍地聊它,不是我对自己的要求,也不是我对自己的期待。”
即使回头有回头的意义——比如复盘思索,总结经验,计量得失——大鹏也甘愿舍弃它。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渴望经验的积累,(于是)强迫自己去学习。但是就在咱们现在聊天的这个时候,我好像更希望在经历了一个强度非常大的创作之后迅速地忘掉它,比如我希望自己想不起来任何……比如说关于《热烈》拍摄时候的那些细节。”大鹏将自己的脑子比喻成一台电脑,内存容量是固定有限的,“如果被太多的过去占据,它就没有足够的空间前进。”
面对让自己拿到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男演员和第4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演员提名的电影《第八个嫌疑人》,大鹏的回望姿态也非全然欣赏或者反思,“我经常看我自己的电影时,都会觉得如果再来一遍,自己的表现可能会比那会儿更厉害。这个‘厉害’可能是娴熟的部分,但是它真的会更‘厉害’吗?有一些生涩的、本能的、在当下那个时间点的感受,是不能够复制的,哪怕它是‘错’的、有瑕疵的,也没有办法再来一遍了。”
眼下会深深触动大鹏内心好奇的一件事,是一个人究竟能多大程度地改变一些什么?
“在你尽了全部的努力之后,或者是你认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之后,究竟能不能改变命运整体的走向?又或者,你通过努力确实改变了一些什么,可是有没有可能这个‘改变’也是你自己命运的一部分?我们爱上一个人,是我们主动的选择吗?我们爱上一件事情,是我们主动的选择吗?我没有答案,也不知道(答案),我只是尽力了。”
光独独地、幽幽地照在大鹏身上,四周都是并不彻底的黑与暗。他絮絮地说着这些话,语速平缓不变。你不必为无法接住他的话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抱歉。
“渺小”——大鹏很多次地在谈话中提到这个字眼。
“我真的没有把创作看得那么伟大,因为我自己很渺小。也许创作本身是伟大的,但我的创作不是。”
“我觉得自己是渺小的,也不觉得我拍了那么多电影被大家喜欢是应该的。它不是一个人的呈现,而是一群人的工作结果,所以,我并没有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赞美。”
“我也许确实在自己的领域里做得还可以,但是这不妨碍我很真诚地告诉你,我是一个自卑而渺小的人。”
“我很渺小,是因为我不让他大。”
早前有一次接受采访,被问到“你平时会打车吗?”,大鹏“惊了”。那一瞬的“恐慌”后来一直跟随他很久,“难道别人是这么想我的吗?难道大家是这么理解我的吗?”他露出了谈话这么久以来难得见到的情绪化,“这是一个需要拿出来讨论的问题吗?”
平静下来后,他思索着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长久以来,在我身上有一种巨大的拧巴,这种拧巴是我跟观众一起达成的,这种局面不可扭转,或者说很难扭转,就是我在生活中的样子大家看不到,哪怕是真人秀,只要有镜头在,我估计自己可能都变另外一个样子。有一些人是可以做到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和自己本来的性格相吻合的,或者说他们更自在一点,没有我这么严肃,但是我做不到。”
因为最初被人识得的途径是“说段子”“脱口秀”“逗乐”“幽默”“喜剧”这些面向,大鹏多年来自觉在无法甩掉的包袱中,很沉重的一部分便是“大家对我喜感、有趣这个方向上的期待”,“我是一个喜剧的创作者,但是在生活当中我没那么有意思,这是一个最拧巴的事。”
他毫不避讳地表达出自己对吴慷仁的“羡慕”,“对,我非常羡慕他,我特别希望能够拥有来自观众的其他的认知,吴慷仁饰演过的那些角色也是我希望能够尝试的,但是我接触不到。”
你现在有足够的自主权和话语权了……
“可是我已经没那么多的时间了。”
你哪来的这么大的悲观?人可以活120岁了现在……
“但120岁也是有尽头的。”
一个人,要完全理解另一个人,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一个人,要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又是一件多么不需要执着和深究的事。
大鹏有他燃烧自己的绝对合理和正义——“你要一直折腾,一直在一件事上。”前辈的话听进他的耳朵,刻进他的心里,久了便成了他活着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在家里闲着超过一天都不行”的人;一个“不能在物理层面上跟自己待着,因为胆小、害怕”的人;一个从来不想“关上自己”的人;一个需要靠“看到家人们的开心”或者“观众们正面的反馈”来给自己充电的人;一个“没有什么办法愉悦自己,但是能够通过愉悦他人来愉悦自己”的人;一个认为自己“现在正在经历的这些事,它不应该属于我”的人;一个一直在反省“一切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我还有没有可能变得更好”的人;一个始终弄不清楚什么是“自己”、怎么“对自己好一点”,于是就通过周围人的情绪、状态、人格、特质来反射认识自己的人……
他对自我剖析得越深入,一个画面就越发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现:那是一种生活在中美洲和北美洲的蚂蚁——切叶蚁,它们充满了能耐和智慧,会通过切下叶片来培育真菌,喂养后代,并且为它们所在的生态系统提供重要的维持与建设。日出劳作,日落而息,世世代代,不止不休。渺小,但是无限接近永恒。很厉害。我将这个感受告诉大鹏,他还是一模一样的面不改色,语速和缓:“我觉得自己跟‘厉害’没有什么关系,只能说,如果甘于普通也是一种‘厉害’,那么我敢说,我可以做到这件事。”
我最终在所有问题里捞起的那个唯一问题是:你觉得人是无所不能的吗?
大鹏端坐,对答道:“不是的,人是很渺小的……你希望我回答‘无所不能’吗?”
“放心啦!我现在身体很好!”这是那双手握过来的同时,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演员吴慷仁。
非专业科班出身,出道至今十七年,参演过的影视剧目近40部,有两尊金钟奖和一座金马影帝奖杯在怀。
只身背着一只橄榄绿色的双肩背包(大到可以随时去世界尽头的那种),来来回回地上班下班。手机屏保是一只养了很多年、前阵子刚刚走了的小猫——他说太想它了。
拍摄间隙放饭的时候,他就站在路边跟初次相识的工作人员一起边吃盒饭边闲聊。吃完了一盒蔬菜沙拉,又去拿了一盒照烧鸡肉饭。
在大鹏拍单人照的时候,他挽起袖子充当现场制片助理,负责引导过路围观的路人,用粤语对大家说“不好意思”“不能拍照喔”,移动迅速,严避穿帮。
近来,他一直在香港生活工作,闲暇时最常去的是九龙、深水埗一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节目安排,就是看街上的人。
被问及如果可以和拍摄现场的另外一个工种交换,“当然是换灯光组”,“灯光组是厉害的,脸坑坑洼洼的,一个光上来就漂亮了。”他又道,“不然我就去推轨道,气氛很好,可以跟着你的表演,推,有呼吸感……”
没有经纪人。
拍摄结束、即将进行采访环节时,他专门换上了随身带着的一套舒适衣裤,说是自己的睡衣。
和大鹏一道对话,被要求给对方提一个问题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是:“你喜欢吃什么?”接下来的追问是:“为什么会喜欢吃豆角?什么样的烹调方式的豆角?外面现在有人做得像你妈妈做的味道吗?”然后轮到他回答大鹏的问题“长得帅是一种什么体验?”时,前两段回答很认真:“我觉得我还好……真的还好,我并不觉得从外表上我得到过什么好处,认真的。”最后一段也不像开玩笑,“麻烦帮我叫车……计程车,快把我载走!”
他要走去哪里呢?
“(如果)真的有机会,哪里都可以啊。哪怕是离自己出生地很远的地方,我觉得都可以……如果有一天可以在内地出演角色,那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人物的语言学好吧,如果演一个东北人,那就把东北口音学好,这对我来说才是对那个地方和那个人的尊重。我们就一起等等看吧。”
也许是时候回到开头一下了——“放心啦!我现在身体很好!”——为什么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句话,吴慷仁会讲这个呢?他知道我在来之前刚刚看了《富都青年》,甚至第一时间听闻了我在片末哭掉一只隐形眼镜的事情。因此,这一句开场的问候,就是他对此状况的唯一回应。
演员吴慷仁和电影里那个又瘦又黑、没有办法讲话又甘愿领受人间惨烈痛苦的角色阿邦,到底是什么关系?除了阿邦,他和《但愿人长久》里的父亲、《有生之年》里的高嘉岳、《一把青》里的郭轸、《麻醉风暴》里的叶建德、《我们与恶的距离》里的王赦等芸芸众生,又都是什么关系?他经历过什么才走到今天?那个无限接近凡人的素然状态,就是他的全部人格吗?他走过哪些弯路?遇过什么良人?会怀念什么?又会丢掉什么?
太多的问题,太少的时间。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必须把尽量多的空间留给他自己来讲。
以下,是吴慷仁的讲述。
拍摄《富都青年》之前,我在马来西亚住了两个月,就泡在(角色)阿邦生活的环境里,但从始至终我都知道,我只是去模仿他们,你没有办法真的变得跟他们一样。
把自己晒黑并不代表(有)方法和演技,去学杀鸡也不代表(有)方法和演技,我只是去了解他们的心情。最开始,我以为自己跟他们之间会存在某种看待上的高低差别,但两个月之后就感受到,没有(差别),你以为你是(低下头)这样看他们的,但其实他们没有(抬起头)这样看你。因为他们在活着,当有些事情没有办法改变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再想要刻意抬起头去看别人了,现实是不可逆的。
在那边待了大约一个多月之后,有一天我穿着拖鞋短裤,蹲在街边晒太阳,汗水在T恤衫里渗出来,又湿又潮。人们从我旁边擦身而过,没有特别看我一眼的时候,那一刻我就知道,距离他们大概又近了一些。又有一次,我冲进厕所,被打扫厕所的马来西亚阿姨用马来语骂我,你就会知道,大概差不多了。
饰演一个角色,最怕的就是你记不住台词,最怕的是你演起来不像,最怕的是你明明不是却硬要演。但这个职业就是这样,对大家来讲都是一种未知。准备的方式未必都是对的,有时候错的当中偶尔会对了一下,有时会做错事也不代表全部都错。一切都在奇妙的状态中。
《富都青年》是顺着剧情拍的,因为这不是一个特别富裕的剧组,没有办法给我太多时间做(通往)人物第二个阶段的转换,大概中间只有四天拍不到我,我就想,是不是还是做一些比较激进的准备,让自己比较像是剧本里面这个人物最后的样子,所以,还是有做一点不太健康的事前工作。
我应该是智商偏低的演员。有时候我会选择一些比较笨的方法——也不能说真的笨,只是可能有时候像用错了方法也是后知后觉,但是在那个当下,我也只能那么做。现场就是此刻,我不喜欢后悔的感觉。
这五六年里,大家会一直看到,我好像很喜欢搞自己(在戏里)的外形,很喜欢让自己又瘦又胖又怎么样,但这未必是我想要让自己不好过,我是真的觉得有时候我就是跟那个找来的角色不像。可制作单位又这么有勇气,导演又这么有勇气找我,觉得我办得到,因为这个,所以我必须把能够做到的准备工作都做好。
很多年前,在拍摄一部叫《白蚁》的电影时,我第一次尝试改造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变得非常瘦,之后我就发现那是一个无底洞,因为我没有学过所谓的正统表演或者理论表演知识,就觉得变瘦一点会离那个角色近一点,所以就一路瘦,瘦到好像每天不需要吃饭就可以去演了。我记得那时候瘦到51公斤,快要接近50公斤了,而且那种心理不是雀跃的,很阴暗,回到家都不需要开灯,更不需要吃饭。那时候有一点好笑,我自己都感觉到,我每吃一口东西,那个东西从我的食道掉进了我的胃……咚!
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快要42岁,知道那种笨跟当时整个人的重量感是有关系的——因为你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演员”是什么职业,更不知道“演员”可以获得什么。那时候也没有回头路了,我会问自己:如果你连这个东西都做不好,那你是谁?
刚好我入行的时间是在一个很微妙的节点,偶像剧在台湾逐渐没落,一些新的类型开始出现。我经历了一个很混沌的时期,也有经纪公司开始包装和经营艺人——还是以帅哥为主。但那时候我就觉得,好像我没有办法变成……一个帅哥,应该是我对自己比较没有自信,或者是内心也真的想朝另一个方向走。我一直把自己看成一个小众界的人,别人如果可以把我看成小众那边的,我好像也会舒服一点。
如果只有一种演员、一种类型的影片,那这个世界太无聊了。
有时候人家也会问我,怎么这部戏有你,那部戏又有你?也有人说我会挑剧本,(其实)没有,我没有挑。我经常会因为听说角色不是那么重才去的。我又没有经纪人,人家找我来帮忙,我就说好吧。
《富都青年》是我觉得那个角色很好,所以我去了。《但愿人长久》是我觉得这个剧本很好,我去了。《俗女养成记》是因为这个戏的导演是我的朋友,我去了。《模仿犯》是一个不能公开的话题,我可以讲一点这个,因为也有被写过,是某个角色不见了,所以才变成我是男主角。
《麻醉风暴》是我在看到脚本后去争取来的,那时候(事业上)还有一点比较青黄不接,大家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演戏,我总是要毛遂自荐的。我记得我告诉制作人说:“拜托拜托请你把这个角色给我。”《麻醉风暴》和《出境事务所》一个在南部拍,一个在北部拍,南部拍的是《出境事务所》,要讲客家话,北部在拍《麻醉风暴》,(那时)我经常是南部晚上拍完,隔天早上六点半到《麻醉风暴》所在的桃园开工,我就自己开车,中间多半会撑不住,就会在某个休息站睡一觉,定好闹钟起来我再继续开。
《一把青》是莫名其妙(拿到的角色)!不知道导演哪根筋不对,找我去拍。因为原本我试镜的角色是小顾,不是郭轸,我不晓得为什么他选我当郭轸,而不选我当小顾。我会觉得郭轸可能要再帅一点,再英挺一点,但那时候我瘦不拉叽的,而且心情也比较有一个浮动感。我不晓得导演观察到了什么。
《有生之年》是由于种种原因,在那个时间段把所有人都凑齐了。在那之前我在香港拍完《但愿人长久》,刚回到台湾,刚好就是这么瘦,刚好就是这么黑,刚好导演是许肇任和阿儒(记者注:导演林志儒),刚好是爸爸妈妈小郑(记者注:饰演者喜翔、杨贵媚和郑元畅)所有人在一起,一切的一切,因此高嘉岳这个人可以让我去好好地玩。你看《有生之年》会觉得我好像玩儿着就把工作做完了,这是有高度技术层面的东西在里面的,那是一个很棒的经验,那样放松的状态可以在镜头里被捕捉下来,我自己也觉得很幸运。高嘉岳那样的人设也是我很梦寐以求的,可能他的有一部分也是我心里的自己,就是整天笑嘻嘻的,但是我不需要让你知道我的悲伤,把我的悲伤留给我自己,大概就是这样。
高嘉岳整天说自己“要走了”,就是走了,想走了,走去哪儿呢到底?我不告诉你。
我小时候是在眷村里长大的,最完美的一天就是放了学回家把书包一丢,跑去操场跟其他小朋友打球、玩游戏。打到快6点左右的时候,我爷爷直接在巷口大喊:“小慷——吃饭——”我跟我哥哥两个人就会回去。因为小时候我爸妈吵架都不在家,所以只有爷爷跟我们一起。他会煮菜,我跟哥哥就坐在餐桌前,也没有洗手,两个人各坐一边,把饭吃掉。爷爷会做红烧肉、煎鱼、炒毛豆,还会腌小黄瓜。他是安徽人,有些菜就会做得偏辣,而且爷爷年纪越来越大了,有时候他下手不知轻重。我跟我哥哥的默契就来了,只要吃一口,吐一下舌头,就知道,太辣了,然后就默默地吃。
小时候睡觉是我们三个人睡在一起。我哥哥的头跟爷爷是同一边,我睡他们的脚那边。现在想想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居然有脚在旁边我还睡得着,而且是我哥的脚。我哥的脚还有点……呃,你知道的。
爷爷一直说的是安徽口音的普通话,但是我听得懂,可能因为是爷爷,所以他说的话我就是能听懂。他早些年离开了。人生到现在,我最开心的回忆应该是爷爷还在的时候,还在跟他们一起住的时候,从幼稚园到国小一年级左右,那时候以为这种日子会常有。
我小时候学习都是“吊车尾”的,全班45个人里我会跟另外我的朋友争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反正不是他就是我。我一直没有上进心,结果也没有怎么样。
我前面跟你讲,我早些年做过错误的尝试,是因为我感受不到以前自己的重量,再回推,我慢慢理出了为什么后来我要这么努力,是因为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即使自己消失也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才每一部戏都这么努力地把自己丢进去又出来,丢进去又出来,因为我没有家,父母离异,我很早就出去上班打工,自己养活自己,所以当我没有一个归属感的时候,就会很拼命地要把一件事做好,没有顾虑到接下来怎么办。
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到了现在,我感受到原来我是一个很需要去理解、谅解自己的人,而且我发现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其实我们真的不需要这么努力,因为我们已经活生生地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以前我不太懂得怎么对自己好一点,现在也未必算多好,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么疯了。
我讲这些,会让你想起《富都青年》里阿邦跟法师那场戏哦,嗯,法师对他说完“活着的时候就好好活着”之后,像阿邦这样一个没有身份又必须因为意外而接受那个悲惨命运的聋哑人士,到底会在这样的人生阶段里表达什么?从进入这个角色的第一天,这就一直是一个问号。我和导演一路拍一路不断在修改这一段的台词。直到开拍前五天,才定为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改了将近三十次吧。
我大概理解导演最后为什么要用魔幻写实的方式,让小时候的自己出现在阿邦面前。他是不是想要让阿邦跟自己和解?让小时候的自己来疼爱长大后的自己?那一瞬间,眼泪完全不需要用力就啪啪下来,就会溃堤,那种溃堤并不是我真的难过想哭,而是我知道自己被疼惜。
这场戏会不会也包含了一些我对自己的宽慰呢?我大概只能告诉你,演员真的很难有办法把自己跟角色分得一干二净。
人生好像确实是哦,无数的偶然拼凑在一起,把你推到一个地方,有的时候会很惊喜,有的时候会很难过。难过的时候,就把自己看小一点,因为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当下的我有时候比较疑惑的一件事是,当获得了成就和掌声之后,你是否还可以做出所谓正确的选择?何又谓正确的选择——是让自己过得开心,还是让观众开心?抑或让所有人都开心?那这个追寻、这样的循环到底需不需要一个尽头?
今天我们同在一条船上,待会收工后,我们就下船了,各自会回到另外的地方,各自去为自己未来的人生加油。那不解的事情,到底是会越来越少呢,还是越来越多呢?不管他啦,总之就先做好此刻吧。
上城士电影|大鹏&吴慷仁|对谈短片
出品:伦思博
电影负责人/策划:张海淼
摄影:@林嘉杰GregLinJiajie
编辑、造型:AlanWoo、李明伦
妆发:建伟 ONTIME(大鹏)、小七(吴慷仁)
采访、撰文:吕彦妮
导演:张恒
摄影指导:李钱鑫
后期制作:毛正林、张泽龙
剪辑助理:张伊
制片:Jacky Lui(蝦餃製作)
设计:王若菲、张春妍
内容运营:Estella Xu
新媒体视频:美萱
摄影大助:四毛
制片助理:Man Lung、Ben Woo、Mimi Chu
摄影助理:李乐、雪条
服装助理:多多、君君、小梁、1s
灯光器材:OSPEZ严子
场地鸣谢:香港唯港荟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