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钰 | 母 亲
大年初一。一大早,就被母亲的视频通话惊醒了。
“你吃晚饭了吗?”母亲晃着一头凌乱的白发,关切地问我。
“妈,这边是早上六点,我们还没起床呢。”
“喔,又忘了。那你再睡一会儿吧。”母亲抱歉地说。
“妈,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你的白天是我的黑夜,你的黑夜是我的白天。我比你晚13个小时。”
“那你现在是初二?”母亲一脸迷茫。
“初一早上。”我快晕过去了。
自从母亲半年前脑梗后,“时差”对她来说是道艰深的数学题,她永远都找不到正确答案。
一旁的父亲把电话拿过去,走到旁边的一个屋子里,轻声说:“你妈现在对时间的概念很模糊。有一天早上她要起来做饭,天很黑,我骗她现在是晚上,刚才已经吃过饭了。她真的又躺下了。”
让父亲更担心的是,母亲每天抢着做饭,但是每次把锅放在煤气灶上后,自己又去忙别的,锅因此烧焦了好几次。“她越来越像个孩子了,我基本不敢离开她。”父亲叹了口气。
电话这端的我,潸然泪下。
三年前,母亲动过一场大手术,至今没有完全恢复。2022年夏天,突然发生第一次脑梗,半年后第二次,脑子因此受损,和生病之前相比,有了很大变化。
生病前的母亲特别热心,充满活力,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的事,她都尽心尽力帮忙。每次从外地回家,我都发现家里住着一两个亲戚,生娃、治病、上学、做买卖,啥来由都有。母亲为他们准备饭菜,有时甚至送饭到医院,从无怨言。
而且母亲心灵手巧,做衣服、绣花、织布、酿酒、做年糕,样样在行。我小时候戴的围兜和帽子,上面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绣的花和小动物。上学后穿的衣服,背的书包,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
当时觉得土,回头看,全是心意满满的民间手工艺品,浸润着节奏缓慢的农耕时代和乡村时光特有的味道。从前日子慢,慢得可以花一个下午绣一朵花,织一段布,煲一锅汤。
印象最深的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母亲开了一面小小的裁缝店,以贴补家用。小店横跨在小一条窄窄的溪流上,可以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放学后,我喜欢去母亲的店里看书、做作业,有时趴在缝纫机旁睡着了,听着她的剪刀裁布时发出的“咔咔”声,睡得特别踏实。窗外的稻田铺展到山脚下,一年四季变换着颜色。
自从母亲生病后,她自顾不暇,无法替别人操心了。她经常念叨自己没用。不过,但凡听到哪个邻居或亲戚家有什么好事坏事,她就立即打电话过去。
与乡村生活有关的活动,母亲几乎都停止了,除了种菜。
母亲在离家不远的河边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上绿的芥菜、紫的茄子、红的辣椒,风吹过来,如同一幅流动的油画。母亲走在其间,摇摇晃晃,像一支颤抖的画笔。
2020年2月,母亲术后第一次去菜地。
每天,母亲偷偷溜出去给菜地浇水。她通常忘记带电话和定位手表,父亲联系不上她,急得满世界找。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菜地。待父亲远远看到母亲弯腰浇水的身影,心里的火开始一团一团往上冒,可是走近看到母亲的一脸无辜,百炼钢瞬间化为绕指柔。他默默拎起水桶,去河里提水。
当然,父亲也有搂不住火的时候,会冲母亲大吼几句。母亲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伶牙俐齿地回顶,而是像个孩子,纳闷地问:“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儿,你怎么生气了?”
母亲是童养媳,7岁那年进了父亲的家门,两人相濡以沫六十多年。父亲喜欢思考、学习新事物、关注时事,而母亲终日忙于家务,固守旧有的生活模式,对学习新事物也无兴趣,所以两人平时没有太多精神交流,偶尔也会争吵。
即便这样,父亲始终放不下母亲。母亲第二次脑梗时,急救车呼啸而来,停在楼下。哥哥和侄儿把母亲抬下楼,放到急救车里。父亲看着急救车绝尘而去,心里空落落的。“这时我发现你妈很重要,即便她在家里啥也不干,但是好歹有个人在那里,我感觉不寂寞。她这一走,房子一下子就空了。”
今天早上,正好看到季羡林先生写的一篇文章《除夕半夜醒来,又过去一年了》。他写道:老伴生病住院后,我从图书馆走回家,家里缺少一个虽然坐在床上不说话却散发着光与热的人。我感到冷清,我感到寂寞,我不想进这个家门。
我突然明白,对于父亲来说,母亲就是那个“散发着光和热的人”,即便坐在家中不说话,不做事,但是她在那里,父亲就感到充盈和温暖。
父亲出身地主家庭,属于被批斗的对象,一直没有工作机会,直到三十多岁才被聘到乡政府工作。因为起步晚,他工作很拼命,无暇照顾家庭。当时母亲不但要照顾两个老人和三个孩子,还要像男人一样下地种田种菜。
记忆中,每次放学回家,看到母亲的裤腿上都沾满了泥,有时脖子和脸晒得脱皮。她胡乱地洗一把脸,立即在灶头上忙活起来。
有一次,她挑着粪桶去河对岸浇菜,回来时下大雨,河水涨了。过河时,粪桶被冲走了,母亲也差点被卷走。她空手回到家中,一个人坐在楼梯上嚎啕大哭。她全身湿漉漉的,像一条被冲到岸上无助的鱼。我已经放学在家,被母亲全所未有的、倾盆如注的悲伤吓住了,一个人默默去生火做饭。
前几天和父亲谈起这些往事,父亲充满歉意地说,他年轻时忙于工作,欠母亲太多,让她受了很多苦。“上帝是公平的,晚年的时候,轮到我来照顾她。这是我的十字架,我必须自己背起来。”
除夕夜那天,先生给我发来全家围炉吃火锅的照片。照片中,母亲穿着一件藏青色呢子衣,正用筷子夹起几根面条,笑意盈盈。看上去,她和三年前我回国时所见没有太大变化,但是我知道,一些事物已经被岁月彻底改变了。
记忆中,每年除夕的年夜饭是母亲最看重的。她会提前好几天准备,杀鸡宰鸭,买鱼买肉,浸泡好蘑菇、海带等干货,然后欢欣地等待儿女和孙辈回家团聚。
福建山区的冬天很冷,没有暖气。母亲一趟趟地上街买年货,双颊冻出两团“山里红”,而且不停洗东西,双手皲裂成老树皮。但她并不在意,把对儿女的思念与爱,高度浓缩在这短短的春节假期中。
厨房成了母亲表达爱意的主要场所。每天晚上,我们三个兄弟姐妹和父亲围炉夜谈结束后,母亲总是从厨房里端出热气腾腾的夜宵。有时是墨鱼粉干,有时是海带棒骨汤,有时是老鸭汤,基本不重样。在冬日的寒气中,我们裹着厚厚的衣服,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母亲的爱。
那样的时刻,我通常会产生幻觉,以为这样的夜晚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什么变化,母亲永远不会老,始终在厨房里忙碌着,用恒定的日常生活抵挡时间的流逝和世事的变迁,让人安心。
可是,自从2020年动完手术以后,母亲就退出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人生舞台——厨房。家人再也吃不到她做的年夜饭了,每年基本都由哥嫂掌勺。
母亲一天天老了,睡眠一天天减少。她经常于凌晨时分躺在床上和我视频。仔细端详,我发现她脸上的沟壑越来越深了,头发也稀疏了许多。而且,她老是询问我的归期,一遍又一遍。末了,她总要惆怅地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怎么跑那么远?”
今年元旦一过,我就告诉母亲,女儿六月高中毕业,夏天我要回国陪伴她和父亲了。“真的?!”母亲的表情一下子活泼起来,好像丢失的牙齿回到了牙槽,出走的羊羔回到了羊圈。她说要去腌一坛我爱吃的生姜,等着我回去。
转眼在美国待了近十年。疫情前,我几乎每年夏天都携女回国,在小城里至少陪伴父母一个月。他们虽然觉得时间太短,但心里还比较满足。疫情爆发后,两地阻隔,加上正值女儿申请大学的关键时期,回国成了一件不敢想的事情。
隔着浩瀚的太平洋,我眼睁睁地在视频里看着父母在我缺席的日子里,一天天老下去。
自从2020年3月22日在福州医院道别后,我和母亲已经三年未见。那天她在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往我手里塞了几个桔子,我把桔子带到了美国,风干许久后都舍不得扔掉,因为——上面有母亲的味道。
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回头看,每个平常的日子,原来都是神的恩赐,都饱含着无限的爱意与祝福。
如果可以,真想再吃上一顿母亲亲手做的年夜饭。
(这个公号是我的新家,请朋友告诉朋友。祝家人们新年平安喜乐!)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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