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钰 | 与女书（1）：终须一别
按：十年前，我开始给女儿写信，陆续分享在天涯博客和个人公号上。十年倏忽而过，女儿今秋即将上大学。重温这些文字，感慨万千。这是一个普通母亲对女儿深情的碎碎念。公号“一苇杭之渡彼岸”去年被风沙后，旧文俱沉。应读者要求，重新复活这些文字，希望您有得着。（林世钰）
亲爱的孩子：
对不起，妈妈昨晚又惹你哭了。
看你做完作业，妈妈催你上床睡觉，你一如既往地耍赖：我今天牙齿掉了一颗，心情不好，妈妈要陪我睡，安慰我一下！
喔，上帝，这是什么理由？于是妈妈很严肃地告诉你：这个理由不成立！我们说好了，周三周六妈妈才陪你睡，其他时间都要自己单独睡。
说完，妈妈就去洗漱了。
你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进屋了。一会儿，隔着房门，你大声地说：你现在陪的是别人的老婆，两年后我10岁了，你想陪我，我都不让你陪，你还不珍惜这个机会！
客厅里，正在看电视的爸爸笑得乐不可支。妈妈在刷牙，也笑得前俯后仰，牙膏的泡沫喷得满镜子都是。
那是妈妈曾经和爸爸说过的台湾作家刘墉的一篇文章。他说每次把宝贝女儿抱在怀里时，无比心酸，因为怀里这个娇媚的女儿，长大后要成为别人的新娘。所以刘墉每每对夫人感叹：我现在抱的是别人的老婆。
妈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也在场，于是，鬼机灵的你，此后经常以“别人的老婆”来攻陷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妈妈洗漱完，发现你没声了，不禁推门进去。一看，你用被子蒙住头，小声抽泣。妈妈掀开杯子，摸到你满脸泪水。你抽抽噎噎地说：我今天牙齿掉了，心情不好，你们还笑我！
妈妈知道，我和爸爸的嬉笑让你受伤了，因为对于你来说，掉牙是成长过程一件极其重要、甚至有点可怕的事情。晚上吃饭时，你正兴趣盎然地啃着鸡爪，突然大叫一声：我的牙掉了！然后手里捧着一颗牙走到妈妈面前，眼里满是泪水。你说嘴巴内侧空空的，和以往不同了，感觉很不舒服，食物进去后找不到地。
说着说着，你扑到妈妈怀里哭了。
喔，宝贝，掉牙是人生成长必经的阶段，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我们不但要掉牙，还要丢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比如童真，比如最初的理想。你以后才知道，掉牙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啊。
妈妈安慰了你一番，你不再哭了，一个人到房间安静地阅读。
宝贝，你如此需要妈妈，而妈妈却把你等同于成年人，觉得你能够处理所有的事情，承受所有的伤痛和后果。妈妈忘了，你只是一个8岁的孩子，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依然依仗母亲的扶持。妈妈爱你，但有时总是不够柔软和恩慈。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可是，这世界上有几个父母能够做到恩慈？他们总是以自以为是的方式爱孩子，比如剥夺孩子应有的乐趣，而让其去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愿望；比如为了顾及自己的面子，以成年人的权威去胁迫孩子遵从自己的意愿。成年人总是在很多时候，以爱的名义去剥夺孩子的快乐。我承认我有时也是如此，对你不讲理，甚至发脾气，事后反省，然后接着再犯。
对不起，宝贝，我和爸爸都不是完全的人，在陪你成长的过程中，也在努力学习如何做父母。你长大后就会知道，做父母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圣却又最艰难的事业。
妈妈知道，正如黎巴嫩诗人纪伯伦所言，每个孩子都是“生命自己的儿女/经由你来到这世上/与你相伴/却有自己独特的轨迹/给他们爱而不是你的意志/因为他们有自己的见地/给他一个栖息的家/不要把他的精神关闭于屋宇“，妈妈也知道，“他们的灵魂在明日有专属的寓所/你无从踏入/梦中访问也将被拒/让自己变成孩子那样/而不是让孩子依你的模型存在”。
是的，如你所言，也许两年后，你就不需要妈妈的陪伴了。10岁的你，青春初露，娇媚动人，开始渴望有自己的空间，可以静静做梦，不受打扰；你可能喜欢照镜子，开始关注自己的容颜；你开始关注这个世界和你的关系，并有了抽象的人生烦恼。那时的你，开始拒绝爸爸妈妈对你的过分关注，也许会觉得和父母之间没有共同的话题。有时我们想拥抱你一下，你可能会灵巧地躲开。你可能宁愿躲在房间里玩电脑，也不愿和我们一起外出。
妈妈知道，那一天肯定会来到，因为妈妈也经历过那样的人生阶段。那时，妈妈一定会怅惋：那个乖巧如猫咪、淘气如小狗的孩子哪去了？那个经常吊在爸爸脖子上、把口水涂在爸爸脸上的女孩哪去了？那个经常亲吻妈妈“胖胖手”的女孩哪去了？妈妈虽然害怕那天的到来，但也只能接受。
一天晚上，你问妈妈：当年你离开外婆去外地读大学的时候，你和外婆哭了吗？我如实回答：我们都哭了。你接着问：以后我去外地读书时，你会哭吗？
黑暗中，妈妈的眼泪刹那在眼眶打转，但仍然假装镇静地说：当然会哭啦!因为妈妈舍不得你离开我，但妈妈也是高兴的，因为你长大了。你似懂非懂，辗转片刻就睡着了。听着你甜蜜的呼吸，妈妈却睡不着了，思绪万千。
时光倒流到1992年夏天闽东某小镇。17岁的妈妈刚经历完高考，在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无所事事，高考结束后的巨大虚空让我内心发慌。
一天，小镇的邮差一路小跑到我家中，扬着一张来自武汉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兴奋之后便是离家的恐惧。因为妈妈在17岁之前，从未去过外省。
你的外公因为担心我没有出远门的经验，于是送我上大学。到了学校，他帮我买齐日常用品，住了一宿后便匆匆回闽。记得那是江城的黄昏，暮色四合，我送外公到公共汽车站，见他上车后，眼泪止不住地滑落。
在17岁的妈妈眼中，这个陌生的城市大而无当，而我是那么小，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送完外公后，我回到校园外面的街上，走进路边一个小餐馆，要了两瓶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晕乎地回到宿舍。据室友说，我哭了一阵，然后安然入睡了。
亲爱的宝贝，你听起来觉得很好笑吧？其实，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有一个离开父母、独自前行的仪式，那个灯光昏暗的小酒馆，那两瓶瞬间一饮而尽的啤酒，就是妈妈的成长仪式。此后，妈妈渐行渐远，一点点离开那个故乡小镇，以及你的外公外婆，直至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家。
你也会有这一天。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或者爱上一个人了，你希望背起行囊，朝梦想行进。到时，妈妈虽然不舍，但依然会祝福你，目送你远去，并等待你的归期。如果你快乐得把我忘了，妈妈不会埋怨你，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你快乐！如果你悲伤得想回家，妈妈会在这里等你，拥你入怀，尽享欢欣。
世界很大，大到穷尽一生也无法走遍每个角落，遇见每个你想见的人；世界很小，小到闭上眼睛或者转一个念头就可以画地为牢。你即将面对的世界丰富无比，却也复杂无比，没有现成的地图和攻略，每个人只能用自己的生命走不同的路，看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人。你要问自己：我想要什么？是喧嚣一时的名利地位，还是平淡隽永的内心安宁？只有知道自己的方向，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小径。
无论如何，妈妈都希望你在地上仅有的一生中，读万卷书，行千里路，做你喜欢的事，保持一颗单纯明澈的心，好好学习，天天向善。哪天，即便整个世界都背向你，你也要笑对它！ 2013-09-20
（这个公号是我的新家，请朋友告诉朋友。祝家人们新春平安喜乐！）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目前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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