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机场分手,那分手二十年都不会忘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作者周洁茹
青菜
文/周洁茹
我是在会展中心见到彼得的,第一面。反正我是走错了房间,他也像是走错了房间。整个会,我感觉到他一直在看我,当然了,如果我不看他就不会知道他看我,也可以这么说,整个会,我一直在看他。会结束,彼得给了我一张名片。我跟他说了一句话,我现在有点想不起来那句话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他想了一想才答。然后他说了一句话,我有点懂有点不懂,只好不答,他的眼睛非常诚实,非常诚实地看着我。
后来我上网查了一下他,四十一岁,已婚。
这个故事就没有什么以后了。
过了三年,我突然意识到是因为广东话,因为广东话,我才跟彼得没有了以后,绝对不是四十一或者已婚什么的。他那天说的肯定是,联络我,但是我没听懂,而且我没有给他名片。不是我不给他,是我没有名片,我刚到香港。
美丽的书模
说到广东话还有说广东话的男人,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个广州男人,高大威猛,女人们都张牙舞爪地围绕着他,于是他看大多数女人都没有什么表情。天全黑了,我远远地望见他同一个上海女人走在海边,边走边聊,边聊边走,然后我睡着了,一觉醒来,他俩坐在我的正前方,很靠海的海滩,仍在聊天。从我的角度,就是一帧九零年代挂历的八月号,碧海云天,红男绿女,两个背影,有点亲密,又有点距离,我远远地望了好久。
现在来问我广州男人的样子,就是那个样子。
由这个广州男人的样子,我又想起一个广州女人的样子,她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她给我寄过她自己做的广州结,她寄的时候并没有说这是什么,只说是自己做的,因为是用藕粉色的丝带做成,而且是从广州寄来,我就管它叫做广州结。还有一张照片,快要过年,她穿着夏天的裙子,背景是很多花,她解释说她正在逛花市。
最后一面好像是在天河区,一起喝了杯咖啡,之前还更改了几次时间地点。我现在想想,是她不愿意出来?还是我不太愿意出来?很有可能是她,因为她说她等会儿要去买点青菜,如果旁边有什么街市的话。
说起爱恨情仇来也有点躲躲闪闪,她躲闪我也躲闪。
你的威廉呢?我说,你要跟他去香港的。
她说她不记得她讲过什么威廉了。
我说这些年的信我都保存着,连信封都好好的,你的每一封信我都是好好地读的,我这么盼着你的信,日日等着邮差来。
你的信叫我活下去。我又说,小时候的我。
她笑了一下。
然后她说等下要去买点青菜,如果旁边有什么街市的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为什么要来广州?她说,你是来广州结婚的吗?
我说我也不记得我讲过什么结婚了。
我不会结婚的。我停了一下,说,也许我是说过结婚什么的,可能都是假的。
她就说好吧,你去买青菜吧。
我本来想说不是你要去买青菜的吗?
她站了起来,我也只好站起来,互相拥抱,说再见。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而且我去买了一包青菜,旁边真的有一个街市。
由这包青菜和结婚,我就想起来了杰克。
我把那包青菜带回杰克住的地方,杰克还笑了,他说你真是乱买,但是既然买了,就炒吧。
广州的夏天有多热?我现在想起来都很热。杰克又没有空调,所以他炒菜的时候只好光着背。杰克为什么没有空调?因为那个时候他太穷了。如果太穷,又加上太热,连爱都不想做了。只好炒青菜。
杰克炒青菜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一张动态的背,汗珠都凝在那张背上,汗珠也是动态的。
其实杰克也炒了点别的,可能还有肉,但我只记得炒青菜,只能这么讲,那碟青菜可能是那一个时刻,全广州最好的青菜。
傍晚,杰克带我去看了一看最近的那个地铁站,地铁站还没有开,很快就要开了。看完了地铁站,他又带我去看了看市民广场,好多散步的广州市民,还有年轻小夫妻牵着孩子,黄昏下面真的好像油画。杰克说这就是幸福。他就是这么说的,幸福。
我只好仰头看晚霞,其实我分辨不出来颜色,我只能看出一些层次,深深浅浅,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确切的颜色。
第二天有人请杰克吃饭,他就带我去了,总不能放我一个人在没有空调的房子里吧。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酒杯里不是红酒而是甘庶水,又不太像。我看了杰克一眼。
凉茶。杰克说,川贝雪梨。
于是我人生第一口凉茶,川贝雪梨,在广州,旁边是杰克。
这是我女朋友,杰克向众人介绍。
又没有人问他,他自己说了。
现在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不说了。
由凉茶我就想到香港了,也不是马上就由广州到香港,广州和香港的间隙是十年,那十年我去了一个别的地方,一千字讲不完那十年。总之要到十年以后,我才到香港,到了香港以后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对,我在香港认识的朋友戴西就跟我讲要喝凉茶。
但是不要喝凉的。戴西是这么说的,一定要叫他们加热了再来喝。
为什么?我说,我可是喝过凉的凉茶的,还是装在高脚酒杯里的。
凉茶叫做凉茶就是因为太凉了。戴西说,根本就不是女的喝的。
女的应该喝什么?
猪脚姜。戴西说,里面的醋。
但是如果你吃了热气的东西,就要喝凉茶。戴西又说,你看我就从来就不吃煎炸的点心,青菜都是水煮的,我也不用喝凉茶。
三个月以后我懂得更多了,产妇才喝猪脚姜,普通妇女喝凉茶,温的也行。真要是觉得自己快要病倒, 街头老凉茶铺前立住,黑黑浓浓一碗二十四味,仰了头一气灌下,那病自然是发不出来了。
可是三个月了,我还不会讲广东话。所以我跟彼得就在会展中心这么错过了。
可是三年以后了,我还是不会讲广东话。而且这三年,我再也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彼得,香港男人彼得。
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彼得?因为我看了个《深夜食堂》。有个男的把一枚戒指藏在神龛里,全都交托给神明。如果错过,也是神明的安排。可是很多年以后了,又见到爱人,她已为人妻,活得庸常。
他对她说,一起离开,重新生活。
她脱了围裙,开门。雪落下来。他等在门外,机票和戒指,非常正式的重新开始。
食堂的老板就说了,你的人生不是只有你自己。
她已站在门后,说,我的人生就是我的。
可是那一天竟是她生日,丈夫和小孩替她庆贺,又老了一岁,只好关上了门,她的人生果真不是只有她自己。没有人的人生只有自己。
那个男的只好慢慢走过食堂,薄雪的地,窄巷,两级石阶,白衣服红围巾,孤独地走掉了。
彼得就跟那个男的长得一模一样。
周洁茹作品《都会公园》
因为想到了彼得,就让我想到了杰克。因为杰克,又想到青菜,还有广州,因为广州,我又想到了白云机场和煲仔饭,我想到了我和杰克的分手。
杰克问我要不要吃煲仔饭?有间店他常去。
我说都行。虽然杰克自己很会炒菜,但他说要出去吃,我觉得也可以。反正我也要走了。
但我不确定要不要带你去,杰克说。
我说为什么?
杰克还是带我去了,一个非常小的店。
煲仔饭还是挺好吃的,好吃到我一边吃一边哭。因为嘴没有空,我也不能够同时吃同时说,我也可以不要空调的,我也可以天天吃煲仔饭的,甚至我也可以自己洗头的。
杰克说你非得把这一煲饭都吃光吗?
我正吃到一条青菜,没有什么滋味的一条白灼青菜,青菜还是一样的青菜,但是煮跟炒真的差别也挺大。我还是把那条青菜吃了下去,要是混了点眼泪,就真的会咸一点。
杰克看着我。为什么吃不完还要吃?他说。他就是这么说的。
然后我就去机场了,杰克没送我,我自己走的。
我在机场想了挺多,也不是空调,也不是煲仔饭,也不是青菜,就是个结婚的问题,杰克有个未婚妻,很快就要结婚,他也在一开始就告诉我了。
那咱俩这又算是什么?我也在一开始就问过他,算婚外情呢还是婚外性呢?
既然杰克没有答,一直都没有答,那么这个问题就从来没有存在过。
隔了两个月,我路过广州,我也没找杰克。我在酒吧碰上了一个我和杰克都认得的男的,就叫他麦克吧,那时候我正在看花城选美大赛,现在想想是挺诡异的,一个不放球赛却去放选美的酒吧。
麦克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有个湖边还开着夜市。
我说我不饿,但是可以去吃点东西。
他就带着我去了一个湖边,可是那个湖边什么都没有。他就带着我去了他家。
由于都喝大了,那个晚上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即使没喝大,也发生不了什么,我可以肯定这一点,我已经不爱杰克了,杰克都不爱了,怎么还能爱麦克。
到了香港以后我碰到一个男的,死都不肯喝一口酒,有一天他跟我吐露实情,喝大过一次,失了身。我说哦。
对方是个小姐姐,他又说。
我还一句话没说,他又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喝酒。
我刚想开口,他又主动说,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失过身。
我就直接说了,小哥哥,失身这种事情,说说就算了,真喝大了肯定不举啊。
他再也没有理过我。
第二天一早赶飞机我也没有迟到,我没有迟到也不是因为麦克送我去了机场,我没有回头,也就不知道麦克的表情。我从来没有错过过飞机,也许我错过过火车,但是我从来没有错过飞机。但是坐在白云机场,某个登机口等飞机的时候,我看到了杰克。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靠在一起的两个登机口,登机时间也在一起,中间却用一面玻璃墙隔开。后来所有的叙述中,我都是那个拉着箱子跑掉的人,箱子还翻掉了。事实上是,真的是因为要登机了,喊了登机还不登机就真的会错过飞机。我回了一下头,我的脑海里就永远地印下了杰克的一个样子,他站在那儿,一手登机牌,一手登机箱,他的周围应该挺多人,但是我完全没有看到那些人,我只看到杰克,他站在一个登机口,喊了登机他还不登机,他一直一直一直地看着我,直到我的箱子翻掉。
我不知道每年会有多少人在白云机场分手,反正我是其中之一,我只能够讲如果你是在机场分手,那种分手真的二十年都忘不掉。
周洁茹作品《九龙公园》
我马上又想到了深圳机场,深圳是一个实现梦想的地方,广州不是。广州端庄,大骨架,风情万种。深圳就是一个放大了的深圳机场,富丽堂皇,能够吓死所有的密集恐慌症。
我又想起了一个在深圳的朋友。这也想得太跳跃了,还是一个小时候的朋友。
那个小时候的朋友问我要一支笔,那支笔做得就跟一个针筒一样,我也不是很喜欢那支笔。但是要是有人来要,我也不是很想给。我还没说话,她就塞过来一个青铜女神像,说跟我换。
我喜欢所有的好东西,她说。她就是这么说的,心里想要就一直想要。
我看着她。
而且我将来一定要有一个大浴缸。她说,就跟你家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也不太喜欢我家的浴缸。我就跟她换了。她那么喜欢那支针筒笔。
我也不是很喜欢那个女神像。幸好第二天她又来了,说她后悔了,要我把女神像还给她。我还没说话她自己说了,那个女神像不是她的,是她姐的。我看着她。她说她姐肯定是要打死她。我就把女神像还给她了。再换回来的针筒笔也坏了,我就扔了。
我现在的朋友戴西说这个事她也遇到过。
我说你小时候也有人拿个女神像换你的笔?
戴西说是有人直接问她要她的笔。我说干嘛?她说因为问她要笔的人想用她的笔再去换那个人自己的笔,因为那个人的笔被人拿走了。
这也太绕了吧。有个人的笔被拿走了,去要回来的方式就是再拿别人的笔去换?
就是这样。戴西说,有的人就是这套思维模式。
去香港前我回了一趟家,竟然还接到了那个换来换去的朋友的电话,她说你家的电话号码二十年都不变的?我还没说话她自己说了,你那儿冬天冷吧?我正在想我这儿不就是咱们这儿?冬天冷不冷的咱们不知道?我还没说话她自己又说了,我现在在深圳了。我正想问她深圳冷不冷?她主动说了,深圳不冷。
我老公是香港人。她继续说,又有钱,又爱我。
我刚想开口,她自己又说了一遍,我老公是香港人,又爱我,又有钱。
我后来从香港去深圳,总疑心一抬头就见到她,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的脸,即使隔了二十年,再隔二十年我都不忘掉,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深圳太大了。
周洁茹作品《香港公园》
广州我不去,也挺近的,但我一次都没有去过。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后了,我又路过广州。那一餐饭,杰克来了。
抱歉抱歉。杰克说,还有事,马上就得走。
一桌的人,没有人认为杰克和我以前就见过,我俩还握了个手。
我现在想想,那一餐饭真是一言难尽。一碟青菜端上来,杰克给我夹了一筷菜,这都十年了吧?十三年?十五年?我记不大清楚了。我双手接过,说,多谢杰克老师。
众人的目光之下,杰克似是突然醒悟过来,然后他给每一个人都夹了一筷青菜。
仍然有人看着他。他就自己说了,那是很久以前了,打电话都不太方便,我要是给她打电话。
他看向我,我竟然低了一下头。
我就得用大街上的电话亭。他继续说,就是那种,插磁卡的那种电话机,有时候讲着讲着,突然没了声音,哦,一张电话卡都讲完了。
我看着杰克。说点什么好?我想的是,说什么都不好。
于是我一句话都没说。
他又说,夏天好多蚊子啊,打电话的时候那些蚊子就在你的脚边绕啊绕啊,蚊子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总有人走过来愤怒地敲你的亭子,别人也要打电话嘛,但我假装没看到那些别人,我就放不下那个电话。
众人沉默。
他又主动说了,那时候单位也只有一台电话,还是在谁的桌子,为了给她打个电话。
他又看向我,我也不知如何安置我的目光,只好回看给他。
我就得受那谁的白眼啊,他说。说完,自己笑了。一桌人应酬地笑,有人端起酒杯,敬杰克老师一杯。
我笑不出来,只好说一句,这个我不知道。声音淹没在酒杯中。
我真的不知道,我又说了一遍。
我吃下了那棵杰克夹给我的青菜。什么滋味,我也有点想不起来了。
然后我就去爬白云山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白云山,有点忘了,我还穿了个高跟鞋。山尽头一根水泥柱,绑满了锁,锁情锁爱,日晒雨淋,锁全锈了。我只能够讲这么多。
白云山顶,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杰克,很多年前的杰克炒的青菜,我就当是幸福吧,一棵青菜的幸福。
周洁茹,江苏常州人,著有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小故事》《美丽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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