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伟:他无心做诗人,他以死亡的方式开启了另一个生命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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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美人》剧照 图源网络
吃粽子,说诗人
文/范伟
1.
故事的主人公和结局尽人皆知。
他是一个出生于寅年寅月寅日的吉祥宝宝,与楚王同姓,是根正苗红的贵族。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在楚国当上了部级干部左徒,司马迁说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国君楚怀王很信任他。之后的某一年,他突然被排挤,被疏远,被放逐,最后在汨罗江自沉而死。
如果他仅仅是一个自尽的官员,人们也许会八卦一阵他自沉的原因和细节,之后,热度一过,人们便把他忘掉了。但他是个诗人,他在流放之路上,写了二十五篇前所未有的诗歌。自他之后,诗人成了有名有姓的人,诗人的称号成了一顶桂冠。现在,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屈原。
可诗人是什么东东?他无心做诗人。他一生的理想是在自己的国家推行“美政”——富国强兵,抵御外辱。
他一生的际遇都与合纵连横相关。
当时周家天下有七个诸侯国,号称七雄,秦国最强,有吞并六国之心;六国以对秦的态度分为合纵和连横两派:合纵派主张六国联合抗秦,免遭强秦欺凌;连横派主张与秦交好,既能保一时之安,又有近在眼前的实际好处。
屈原是合纵派。“子兰子椒”们——这是屈原给他的政敌们取的名字——是连横派。这些人大都是与怀王血统更近的嫡亲贵族。
随着强秦的进逼,合纵派和连横派的斗争白热化了。
故事听上去有些幼稚:屈原受怀王之命正在起草一部“宪令”,某个上官大夫试图从屈原手里夺走草稿,提前预知内容,被屈原拒绝了,于是这位上官大夫跑到楚怀王那里告状:屈原这个人很坏,每制定出一条“宪令”,就夸耀自己的功劳,声称这件事除了他谁也干不了。楚怀王听后很生气,从此疏远了屈原,之后又流放了屈原。
傅抱石画中屈原形象 图源网络
2.
这是司马迁讲述的故事。但事实恐怕没那么简单。
屈原起草的“宪令”是什么?他和他的合纵派团队想干什么?可以断定,上官大夫想看的决不是几条普通的“宪令”,而是屈原团队起草的一份事关重大的改革法案,这部法案一旦通过,会触及一些人的根本利益,类似后世人们常说的“壮士断腕”。
想想秦国商鞅,想想楚国吴起的事,一切就都了然了。屈原法案的核心与商鞅、吴起们如出一辙:奖励耕战、举贤授能、严明法纪等等,他希望通过这些法令实现他心目中的“美政”,而这些条款每一条都动了贵族老爷“子兰子椒”们的奶酪。
不过,“子兰子椒”们想什么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楚怀王怎么想。楚怀王是什么派?两面派,有时候合纵,有时候连横。也许是迫于“子兰子椒”们的压力,也许是出于自己的私意,楚怀王收回了改革的成命,疏远了屈原——楚怀王这样做有这样做的快乐:蹂躏思想、折磨肉体、看臣下们互掐互殴是君王诸多隐秘快乐中最快乐的一种,作为臣下,谁也休想永远被信任,被重用。
屈原输了。楚怀王十六年,屈原离开了朝廷,从楚国都城郢都出发向北面游走。他这次出游一半是被迫,一半是负气。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而自疏。(《离骚》)
3.
走起,走起,走起,走起。
他无心做诗人。通常遇到他这种情况,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沉默,之后择机向君王认错,保证永不翻案什么的。而他选择了吟唱。
他写在路上的那首著名的诗篇——《离骚》,是一首关于生命、操守、家国以及个人幸福的诗。这首横空出世的诗一反《诗经》的短句,通篇都是繁富激昂的长句,可说是《诗经》和诸子百家的逻辑发展,是他那个时代独有的语言,是一种崭新的国风。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
这首长达两千四百多字的长篇诗作,每一个字都与他的内心斗争和挣扎有关。他在诗里设置了人间天上各种情境以及和各种人物的问答,充分剖白了自己的心迹,对“美人”——楚怀王——的反复无常、“子兰子椒”们的蓄意陷害做了毫无隐晦的揭露。这些诗句,既是呼唤,诘问,也是与自己的交谈。
屈原:人各有志,我独爱修身,只要是我认定了的道理,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改变。
女嬃:既然君王不喜欢,众人不赞成,你又何必一意孤行?得过且过不香吗?
灵氛:九州之大,哪里没有芳草?何苦要在楚国苦挣苦熬?移民出国不香吗?
几乎同时诞生的《天问》是另一个“神一般”的存在。在朝廷身负重任的时候,他偶尔会感叹自己没有时间像稷下学宮那些“不治而议论”的贤人们那样思考宇宙万物。现在他从开天辟地到春秋五霸,从天上到人间,一口气提出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4.
宇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万物究竟是谁创造的?昼夜相代运行不息,究竟是因为什么?人立于天地之间,国家和王朝如何更替?又因为什么而更替?
傅抱石画中屈原形象 图源网络
此时他已经走到了汉北之地,很快就要走出楚国的地盘了。这些年来,移民做客卿一直是一件时髦的事,也是在本国不得志的才智之士们的一条出路。商鞅、吴起、伍子胥都是赫赫有名的客卿,当世两位合纵连横的提倡者苏秦、张仪也是著名的移民丞相。屈原若是移民,以他的才干,一定会成为某些诸侯国倚重的人物。
但他停住了脚步。牢骚归牢骚,他从来没有打算过移民。即使能移,也坚定不移。他在年少时的诗作《橘颂》里就曾经以“橘”自况,表明心志:“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一志兮。”
谁是这些诗篇的读者?他真正在意的读者只有一个:楚怀王。屈原深知,他的政治命运全都系在楚怀王一人的好恶上。他这些一唱三叹的吟唱到达过楚怀王的耳边吗?想必是的。但一个国君是很忙的,哪里会有闲心惦记、思念一个被放逐的臣子?整天围绕在他身边言语中听、令人愉快的人和事实在是太多了。
他无心做诗人。历史总给人一种印象,似乎这位写下了《离骚》的人每天都在发愁,每天都在忧心国事,抱怨命运的不公。当然不是的。走在路上有走在路上的快乐。
——多么快乐的布谷!多么快乐的杜鹃!
几年来,他一直是第一批在田野里迎接春天的人,也是第一批看到秋天结出果实的人。
另外,诗歌本身自有乐趣。他一旦开始吟唱,就开始了自觉创造:借助声音和节奏,他如同一把长剑,插进了时间和事物的核心之中,借助韵律和词语,他更加敏锐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以及怎样存在。这是他的另类呼吸。
走在楚国的大地上,走在历史和现实之间,他一路倾情整理了民间流传已久的歌谣——《九歌》。这些歌谣给了他极大的愉悦和营养。他无意间做了中华民族最早的一份诗歌田野调查。
5.
朝廷怎么样?朝廷蒙受了一桩奇耻大辱:怀王十六年,秦国丞相张仪来到楚国,游说楚怀王与齐国断交,允诺事成之后给楚国汉中之地六百里。楚怀王答应了。与齐国断交之后,怀王派人到秦国去兑现承诺。张仪很讶异,对楚国来使说:“我说过六百里吗?我说的是六里。”
这件事,听到的人多半会笑,但楚怀王笑不出来,他觉得自己被玩弄了,于是爆发了战争。这正是张仪的剧本。这次楚秦战争,楚国一败再败。危急时刻,楚怀王想起了屈原,火速派人找到他,命他出使齐国,谋求与齐国重新修好。得知屈原使齐,精于审时度势的秦国立刻提出停战,并答应兑现先前的诺言,楚怀王告诉秦国来使,不必兑现什么诺言,他只想要张仪的人头。
张仪来了,带着强秦的国威和送给怀王宠姬郑袖、“子兰子椒”们的重贿;张仪走了,带着他的又一次外交胜利。
屈原从齐国回到朝廷,质问楚怀王:“为什么不杀张仪?”楚怀王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再一次上了张仪的当,但悔之已晚。
傅抱石画中屈原形象 图源网络
作为一个大臣,他已经够倒霉的了,但作为一个诗人,他倒的霉似乎还不够。楚怀王二十四年,他被流放到南方蛮夷之地“鄂渚”——遭受过张仪的羞辱之后,楚怀王为什么不重新启用屈原却要将他流放?个中原因只有天知道。我们只知道,国家机器里已经容不下他,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这一回,他遭受的是真正的、有官方文件的流放。
从楚怀王二十四年到顷襄王二年,屈原被流放九年。这九年,是他忧思远游、且行且唱的九年。如果说,先前他曾经有过留在楚国等待怀王回心转意的念头,现在他再也不作此想了,因为他已经彻底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老死楚国,一事无成,就是他的命运。
——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远游》)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卜居》)
6.
这九年,不断有消息传来,从远处和近处。无一例外,全都是坏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怀王二十六年,齐魏韩联合伐楚;二十八年,秦联合齐魏韩攻楚;二十九年,秦单独攻楚;三十年又取楚八城。战事结束之后,秦王邀楚怀王到一个叫武关的地方会盟。楚怀王原本无心会盟,“子兰子椒”们却极力劝他前往,理由是“奈何绝秦欢?”楚怀王去了。这一去,楚怀王本人被秦国扣押做了人质。秦国对楚怀王百般羞辱,要挟他订立条约,割让土地,两年后,羞愤交加的楚怀王客死在了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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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更加确信:世界上如果没有合理的选拔制度,没有“美政”,国家权力最终一定会落到混蛋们手里。
国家败坏成这个样子,连自己的国君都被敌国囚禁致死,他出离愤怒了。他愤而写下了《哀郢》。他在诗里痛斥“子兰子椒”们是不中用的“草包”,甚至连刚即位的顷襄王也一起骂了: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你们外表奉承一副媚态,骨子里脆弱不堪,毫无操守!
现在,诗歌成了他真正的武器。他不再委屈自己。就像后世的鲁迅先生那样:一个都不宽恕。
他的举动成功激怒了新君顷襄王和“子兰子椒”们。这一回,他被放逐到更加荒僻偏远的“溆浦”。这几乎是一个变相的死刑。他重新开始了吟唱,这是痛苦的吟唱,绝望的吟唱。这绝望是家国的,也是个人的。他的诗歌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射向庸俗王国的一支利箭,吐向功利主义殿堂和误国者脸上的一口唾沫。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怀沙》)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
事到如今,他仍然有一条路可走:移民。是啊,移民。面临如此绝境,遭受到如此不公,就连百年后的贾谊都在为他着急:“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但那是普通人做的事,不是他这个名叫“正则”的楚国贵族应做的事。一个写过《国殇》、鼓动过热血青年们为国牺牲的堂堂贵族,怎么可以离开自己的祖国,到他国去谋求富贵?
7.
最后一幕是戏的王冠。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世混浊而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怀沙》)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惜往日》)
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关于他自沉的年代,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他自沉于听到楚怀王死讯之时;另一种说法是他得知楚国都城被秦将白起攻破之后。按照前一种说法,他自沉时40岁,按照后一种说法,他自沉时62岁。不管哪一种说法更接近事实,他自沉的原因却只有一个:不忍看到国家的彻底覆亡,义无再辱。
他感谢在汨罗江畔偶遇的隐士渔父,感谢渔父和他进行的那番关于“清浊醒醉”的对话,让他有机会对自己的人生观做了一个完整的总结: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
傅抱石画中屈原形象 图源网络
他的高洁之行与渔父的生存智慧相比,似乎有些迂腐甚至天真。不过,只要想一想他曾经是一个手握重权的大臣,一个通晓天文地理的学者,就会知道,不是的。他并非不赞成渔父善于处世的智慧,但他的智慧是另一种智慧。巧取豪夺、苟且偷安、随波逐流是败坏社会肌体的大瘟疫,而他的智慧和操守是对这种大瘟疫的自觉抗争和反动。
现在,他的歌儿唱完了。一切话都已说尽。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命,也许还差点什么。但他已经无力再追寻什么了。他举身赴于清流。
——你好,存在;你好,不存在。
这一天是夏历五月初五。
他诞生于寅年寅月寅日的光华之中,诞生于汨罗江的浪花之中。他以中止存在的方式开启了另一个生命,人们从他的吟唱里永远记住了他的样子:戴着高高的帽子,腰间配着长剑和美玉。
如同世界上有两个惠特曼:一个生活里的惠特曼,一个《草叶集》里的惠特曼,屈原也有两个:一个生活里的屈原,一个《楚辞》里的屈原。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是世界上最早的《草叶集》:我,屈原屈正则,一个华夏赤子,一个真正的贵族,一个世界……
他无心做诗人,他甚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诗人,更不会知道自己的吟唱会给后世带来什么。他自己的一生便是一首复杂的诗。他用自己的生命,开辟了一个影响千载的浪漫主义诗歌传统,成就了一个与他有关的、万民永志的日子——端午节、粽子节。
汨罗江边的木兰花谢了。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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