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来 | “一破千古之惑”——朱子对《洪范》皇极说的解释
余英时先生在《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中,对淳熙时期皇极说争论的政治含义作了深入揭示,指出孝宗淳熙后期王淮执政时以其皇极论为国是,标榜“维持安静”“消弭朋党”,作为其苟且折中的执政纲领,从而引起理学士大夫如朱熹的批评;而朱熹所写的《皇极辨》则是对光宗即位之初重申皇极为国是的反响,朱熹要推翻对皇极说的曲解,别出正解以取代之,以摧毁当时国是的理论基础。[1]余先生的这些抉发是很值得重视的。
按照朱熹从理学诠释体系出发的理解,皇极之“皇”指王者而言,所以有关皇极的讨论,在朱熹确实是涉及政治文化范畴的问题。不过,这只是一面,在另外一面,朱子在和他的学生朋友之间讨论皇极的时候,更多的是把这个问题当作和朱熹经典解释中常常遇到的其他问题一样,从学术和思想上来加以讨论。因为,经典文本中任何一个观念,本身都具有其独立的经典解释意义,对朱子来说,经典的义理解释本身毕竟是第一位的,在此基础上申发其政治思想的应用。本文的意旨即在强调这一点。
朱熹(1130—1200)
不过,朱子既然说明“一破千古之惑”,表明无论写作的直接起因如何,此文的基本观念和理论指向是针对汉代以来学者对“皇极”的诠释传统进行辨析,其学术辨析的意义是基本和首要的。
一 皇极辨之起因
《尚书·洪范》,箕子论洪范九畴,其中第五项为“建用皇极”。文中对建用皇极的解说是:
五、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无虐茕独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尊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朱子自早年到中年,没有留意过《尚书·洪范》之皇极说的解释,现在看到最早的讨论应在淳熙后期,即自浙东救荒归来之后。如其答梁文叔:
“皇极”之说,来说亦得之。大抵此章自“皇建其有极”以下,是总说人君正心修身、立大中至正之标准以观天下而天下化之之义;“无偏无陂”以下,乃是反覆赞叹,正说皇极体段;“曰皇极之敷言”以下,是推本结杀一章之大意。向见诸葛诚之说略是如此,但渠说有过当处耳。(《朱子文集》卷四十四)
《尚书·洪范》篇书影(中华再造善本)
淳熙末年,朱子作《皇极辨》,正式表达出其意见。其答吴伯丰第二书:
横渠先生象,记得旧传蜀中本时,云亦有御史象,今却不记曾见与不见。岁久不复可得其真,但当兼收,以见区区尊仰之意而已。但去岁此时同遭论列,今又适以此时相见,亦可笑也。李卫公书如此,正不足传,顾其全书遂不复可见,殊可惜耳。庐陵近数得书,一病不轻,且幸已平复也。金溪一向不得书,亦省应答之烦。《皇极辨》并往,此亦一破千古之惑,可录一本送正淳,皆勿广为佳耳。(《朱子文集》五十二)
同时,此文所论也包含了对“时事”的涉及,说明此文之作确有其涉关时事政治的含义。束景南曾指出:“朱熹其时专作《皇极辨》,一则抨击赵昚及反道学派所谓持平无党,调和折中之‘皇极用中’说,盖‘皇极用中’说已成赵昚及反道学当政打击道学之政治武器,如周南在绍熙元年廷对所言:‘今蒙蔽之甚,使陛下不能用人者,其说有三而已,一曰道学,二曰朋党,三曰皇极。’(《山房集》)。二则仍与陆九渊论辩无极太极。”[3]按周南原话为:“今之蒙蔽之甚者立为议论,以笼罩主意,使陛下不能摆脱以用人者,其说有三而已……”。依周南当时的说法,淳熙中以来,朝中人士有三种突出的议论或说法蒙蔽了皇帝,妨碍了朝廷的用人,一是道学之论,二是朋党之论,三是皇极之论,可见周南所谓三说乃是指三种淳熙以来朝中的政治议论,对皇帝的用人之道发生了影响。这三种都是针对道学而对朝廷任用道学人士产生了消极作用的议论主张,皇极说便是其中的一种。职是之故,朱子的皇极辨中自然也会涉及对这种皇极说的政治应用的批评。
南宋淳熙二年
四贤(朱熹、陆九渊、陆九龄、吕祖谦)“鹅湖之会”
不过,朱子既然说明“一破千古之惑”,表明无论写作的直接起因如何,此文的基本观念和理论指向是针对汉代以来学者对“皇极”的诠释传统进行辨析,其学术辨析的意义是基本和首要的。
二 《皇极辨》初本
传本朱子文集的《皇极辨》是后来的改本,而并不是淳熙十六年的初本,初本载在宋本《晦庵先生文集》后集,后集当刻于淳熙十六年。[4]让我们先来看《皇极辨》初本的全文:
《洛书》九数而五居中,《洪范》九畴而皇极居五,故自孔安国训“皇极”为“大中”,而后之诸儒莫有以为非者。予尝考之,皇者,君之称也;极者,至极之义、标准之名,常在物之中央,而四外望之以取正焉者也。故以极为在中之至则可,而直谓极为中则不可。若北辰之为天极,屋栋之为屋极,其义皆然。而《礼》所谓“民极”者,于皇极之义为尤近。顾今之说者既误于此,而并失于彼,是以其说展转迷缪而终不能以自明也。即如旧说,姑亦无问其它,但于洪范之易“皇”以“大”,易“极”以“中”而读之,则所谓“惟大作中,大则受之”之属为何等语乎!故予窃独以为皇者君也,极者至极之标准也。人君以一身立乎天下之中,而能修其身以为天下至极之标准,则天下之事故莫不协于此而得其本然之正,天下之人亦莫不观于此而得其固有之善焉,所谓皇极者也。是其见于经者,位置法象盖皆本于洛书之文,其得名则与夫天极、屋极、民极者皆取居中而取极之意,初非指中为极也,则又安得以是而训之哉?[5]
《皇极辨》初本
(文渊阁四库全书《十先生奥论注后集》本)
曰“皇建其有极”云者,言夫人君以其一身而立至极之标准于天下也。曰“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者,言夫人君能建其极,而于五行焉得其性,于五事焉得其理,则固五福之所聚,而又推以化民,则是布此福而与民也。曰“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者,言民视君以为至极之标准而从其化,则是以此还锡其君,而使之长为天下之标准也。曰“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者,言民之所以能若此者,皆君之德有以为至极之标准也。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者,言君既立极于上,而下之从化或有浅深迟速之不同。则其有谋者为操守者固当念之而不忘;其未能尽从而未抵于大戾者,亦当受之而不拒也。曰“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者,言人之有能革面而以好德自名,虽未必出中心之实,亦当教以修身求福之道,则是人者亦得以君为极而勉其实也。
曰“无虐茕独,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者,言君之于民不当问其贵贱强弱,而皆欲其有以进德,故其有才能者必皆使其勉进其行,而后国可以赖以兴也。曰“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者,言凡欲正人者,必先有以富之,然后纳之于善。若不能使之有所赖于其家,则此人必将陷于不义而无复更有好德之心矣,至此而后始欲告之以修身求福之说,则已缓不及事,而其起而报汝,唯有恶而无善矣。盖人之气禀不同,有不可以一律齐者。是以圣人所以立极于上者至严至密,而所以接引于下者至宽至广。虽彼之所以移于此者,迟速真伪、才德高下有万不同;而吾之所以应于彼者,矜怜抚奄,恳恻周尽,未尝不一也。
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者,言民皆不溺于己之私,以从乎上之化,而会归于至极之标准也。析而言之,则偏陂好恶,以其生于心者也言也;偏党反侧,以其见于事者言也;遵义、遵道、遵路,方会其极也;荡荡、平平、正直,则已归于极矣。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者,言人君以身为表而布命于下,则其所以为常、为教者一皆循天之理,而不异乎上帝之降衷也。曰“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者,言民于君之所命,能视以为教而谨行之,则是能不自绝远,而有以亲被其道德之光华也。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者,言能建其有极,所以有作民之父母而为天下之王也。不然,则有其位无其德,不足以建立标准,子育元元,而履天下之极尊矣。
“黎首”(朱熹榜书《千字文》节选)
通过上面四段,已经把洪范“皇建其有极”一整段的意思说明完毕。此下,朱子又对以大中解释皇极的现实政治含义和流弊进行了直接的批评:
天之所以锡禹,箕子之所以告武王者,其大指盖如此。虽其奥雅深微,或非浅陋所能究测,然尝试以是读之,则亦坦然明白而无一字之可疑者。但先儒昧于训义之实,且未尝讲于人君修身立道之本,既误以“皇极”为“大中”,又见其词多为含洪宽大之意,因复误认,以为所谓中者不过如此。殊不知居中之中既与无过不及之中不同,而无过不及之中乃义理精微之极,有不可以毫厘之差者,又非含糊苟且、不分善恶之名也。今以误认之“中”为误认之“极”,不谨乎至严至密之体,而务为至宽至广之量,则汉元帝之优游、唐代宗之姑息,皆是物也。彼是非杂糅,贤不肖混淆,方且昏乱陵夷之不暇,尚何敛福锡民之可望哉!
在文本的最后一段也就是第六段:
吾意如此,而或者疑之,以为经言“无偏无陂”,“无作好恶”则所谓极者,岂不实有取乎得中之意,而所谓中者,岂不真为无所去就憎爱之意乎?吾应之曰“无偏无陂者,不以私意而有所去就尔。然曰遵王之义,则去恶而从善未尝不力也。无作好恶者,不以私而自为憎爱尔。然曰遵王之道,遵王之路,则其好善而恶恶固未尝不明也。是岂但有包容、漫无分别之谓?又况经文所谓王义王道王路者,乃为皇建有极之体,而所谓无所偏陂反侧者,自为民归有极之事,其文义亦自不同也邪。必若子言,吾恐天之所以锡禹,箕子之所以告武王者,上则流于老庄依阿无心之说,下则溺于乡原同流合污之见,虽欲身体而力行之,是乃所以幸小人而病君子,亦将何以立大本而序彝伦哉?作皇极辨。
在《皇极辨》初本本体完成之后,朱熹又两次写了补充,记之于文后,发明未尽之意。第一个补记是:
或曰:“皇极之为至极,何也?”予应之曰:“人君中天下而立,四方面内而观仰之者,至此辐辏于此而皆极焉。自东而望者不能过此而西也,自西而望者不能逾此而东也。以孝言之,而天下之孝至此无以加;以弟言之,则天下之弟至此而无小过也。此人君之位之德所以为天下之至极,而皇极所以得名之本意也。故惟曰聪明睿智,首出庶物,如所谓天下一人而已者然后有以履之而不疚,岂曰含容宽﹝大一﹞德之偏而足以当之哉!”客曰唯唯,因复记于此,以发前之未尽。
第二个补记是:
庄子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督,旧以为中,盖人身有督脉,循脊之中,贯彻上下(见医书),故衣背当中之缝亦谓之督(见《深衣注》),皆中意也。老庄之学,不论义理之当否,而但欲依阿于其间,以为全身避患之计,正程子所谓闪奸打讹者,故其意以为为善而近名者为善之过也,为恶而近刑者亦为恶之过也,唯能不大为善、不大为恶而但循中以为常,则可以全身而尽年矣。然其为善无近名者,语或似是而实不然。盖圣贤之道,但教人以力于为善之实,初不教人以求名,亦不教人以逃名也。盖为学而求名者,自非为己之学,盖不足道;若畏名之累己而不敢尽其为学之力,则其为心亦已不公而稍入于恶矣。至谓为恶无近刑,则尤悖理。夫君子之恶恶如恶恶臭,非有所畏而不为也,今乃择其不至于犯刑者而窃为之,至于刑祸之所在,巧其途以避之而不敢犯,此其计私而害理又有甚焉。乃欲以其依违苟且之两间为中之所在而循之,其无忌惮亦益甚矣!客尝有语予者曰:昔人以诚为入道之要,恐非易行,不若以中易诚,则人皆可行而无难也。予应之曰:诚而中者,君子之中庸也;不诚而中,则小人之无忌惮耳。今世俗苟偷恣睢之论,盖多类此,不可不深察也。或曰:然则庄子之意,得无与子莫之执中者类耶?曰:不然。子莫执中,但无权耳,盖犹择于义理而误执此一定之中也。庄子之意,则不论义理,专计利害,又非子莫之比矣。盖迹其本心,实无以异乎世俗乡原之所见,而其揣摩精巧、校计深切,则又非世俗乡原之所及,是乃贼德之尤者。所以清谈盛而晋俗衰,盖其势有所必至,而王通犹以为非老庄之罪,则吾不能识其何说也。既作《皇极辨》,因感此意有相似者,谩笔之于其后云。
故宫保和殿“皇极有建”牌匾
三 《皇极辨》后本
今传本所载《皇极辨》为后本,载朱子文集卷七十二,乃就初本而加以文饰之,其全文如下:
《洛书》九数而五居中,《洪范》九畴而皇极居五,故自《孔氏传》训“皇极”为“大中”,而诸儒皆祖其说。余独尝以经之文义语脉求之,而有以知其必不然也。盖皇者,君之称也;极者,至极之义、标准之名,常在物之中央,而四外望之以取正焉者也。故以极为在中之准的则可,而便训极为中则不可。若北辰之为天极,脊栋之为屋极,其义皆然。而《礼》所谓“民极”,《诗》所谓“四方之极”者,于皇极之义为尤近。顾今之说者既误于此,而并失于彼,是以其说展转迷缪而终不能以自明也。即如旧说,姑亦无问其它,但即经文而读“皇”为“大”,读“极”为“中”,则夫所谓“惟大作中,大则受之”为何等语乎!
今以余说推之,则人君以眇然之身履至尊之位,四方辐凑,面内而环观之,自东而望者不过此而西也,自南而望者不过此而北也,此天下之至中也。既居天下之至中,则必有天下之纯德而后可以立至极之标准,故必顺五行、敬五事以修其身,厚八政、协五纪以齐其政,然后至极之标准卓然有以立乎天下之至中,使夫面内而环观者莫不于是而取则焉:语其仁则极天下之仁,而天下之为仁者莫能加也;语其孝则极天下之孝,而天下之为孝者莫能尚也,是则所谓皇极者也。由是而权之以三德,审之以卜筮,验其休咎于天,考其祸福于人,如挈裘领,岂有一毛之不顺哉!此《洛书》之数所以虽始于一,终于九,而必以五居其中;《洪范》之畴所以虽本于五行,究于福极,而必以皇极为之主也。
若箕子之言有曰“皇建其有极”云者,则以言夫人君以其一身而立至极之标准于天下也。其曰“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云者,则以言夫人君能建其极,则为五福之所聚,而又有以使民观感而化焉,则是又能布此福而与其民也。其曰“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云者,则以言夫民视君以为至极之标准而从其化,则是复以此福还锡其君,而使之长为至极之标准也。其曰“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云者,则以言夫民之所以能有是德者,皆君之德有以为至极之标准也。其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云者,则以言夫君既立极于上,而下之从化或有浅深迟速之不同。其有谋者、有才者、有德者,人君固当念之而不忘;其或未能尽合而未抵乎大戾者,亦当受之而不拒也。其曰“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云者,则以言夫人之有能革面从君而以好德自名,则虽未必出于中心之实,人君亦当因其自名而与之以善,则是人者亦得以君为极而勉其实也。
其曰“无虐茕独,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云者,则以言夫君之于民一视同仁,凡有才能皆使进善,则人材众多而国赖以兴也。其曰“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云者,则以言夫凡欲正人者,必先有以富之,然后可以纳之于善。若不能使之有所赖于其家,则此人必将陷于不义。至其无复更有好德之心,而后始欲教之以修身,劝之以求福,则已无及于事,而其起以报汝唯有恶而无善矣。盖人之气禀或清或浊,或纯或驳,有不可以一律齐者。是以圣人所以立极乎上者至严至密,而所以接引乎下者至宽至广。虽彼之所以化于此者,浅深迟速其效或有不同;而吾之所以应于彼者,长养涵育其心未尝不一也。
其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云者,则以言夫天下之人皆不敢徇其己之私以从乎上之化,而会归乎至极之标准也。盖偏陂好恶者,己私之生于心者也;偏党反侧者,己私之见于事者也;王之义、王之道、王之路,上之化也,所谓皇极者也;遵义、遵道、遵路,方会其极也;荡荡、平平、正直,则已归于极矣。其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云者,则以言夫人君以身立极而布命于下,则其所以为常、为教者皆天之理,而不异乎上帝之降衷也。其曰“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云者,则以言夫天下之人,于君所命,皆能受其教而谨行之,则是能不自绝远,而有以亲被其道德之光华也。其曰“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云者,则以言夫人君能立至极之标准,所以能作亿兆之父母而为天下之王也。不然,则有其位无其德,不足以首出庶物、统御人群而履天下之极尊矣。
是书也,原于天之所以锡禹,虽其茫昧幽眇有不可得而知者,然箕子之所以言之而告武王者,则已备矣。顾其词之宏深奥雅,若有未易言者,然尝试虚心平气而再三反复焉,则亦坦然明白而无一字之可疑。但先儒未尝深求其意,而不察乎人君所以修身立道之本,是以误训“皇极”为“大中”。又见其词多为含洪宽大之言,因复误认“中”为含胡苟且、不分善恶之意。殊不知“极”虽居中,而非有取乎中之义。且“中”之为义,又以其无过不及、至精至当而无有毫厘之差,亦非如其所指之云也。乃以误认之“中”为误训之“极”,不谨乎至严至密之体,而务为至宽至广之量,其弊将使人君不知修身以立政,而堕于汉元帝之优游、唐代宗之姑息,卒至于是非颠倒,贤否贸乱,而祸败随之,尚何敛福锡民之可望哉!
呜呼!孔氏则诚误矣,然迹其本心,亦曰姑以随文解义,为口耳占毕之计而已,不知其祸之至此也。而自汉以来迄今千有余年,学士大夫不为不众,更历世变不为不多,幸而遗经尚存,本文可考,其出于人心者又不可得而昧也;乃无一人觉其非是而一言以正之者,使其患害流于万世,是则岂独孔氏之罪哉!予于是窃有感焉,作《皇极辨》。
由于后本与初本多是文语有所不同,基本思想没有改变,因此可推知,后本的完成亦在初本写就之后的一两年内。数年以后,庆元二年丙辰,朱子因读冯当可集而为后本《皇极辨》写了一则补记:
冯当可,字时行,蜀人,博学能文。其集中有封事云:“愿陛下远便佞,疏近习,清心寡欲以临事变,此兴事造业之根本,《洪范》所谓‘皇建其有极’者也。”其论皇极深合鄙意。然则予前所谓“千有余年无一人觉其缪而正之”者,亦近诬矣。但专经之士无及之者,而文士反能识之,岂汩没传注者不免于因陋踵讹,而平心诵味者有时而得之文字之外耶!元丙辰腊月甲寅,东斋南窗记。
四 与门人论皇极
《语类》卷七十九中有关皇极的论述,并不少见,可与《皇极辨》相对照。其中多是就《洪范》文本之贯通诠释立论,如:
“五皇极”,只是说人君之身,端本示仪于上,使天下之人则而效之。圣人固不可及,然约天下而使之归于正者,如“皇则受之”,“则锡之福”也。所谓“遵王之义”,“遵王之道”者,天下之所取法也。人君端本,岂有他哉﹖修于己而已。一五行,是发原处;二五事,是总持处;八政,则治民事;五纪,则协天运也;六三德,则施为之撙节处;七稽疑,则人事已至,而神明其德处;庶征,则天时之征验也;五福、六极,则人事之征验也。其本皆在人君之心,其责亦甚重矣。“皇极”,非说大中之道。若说大中,则皇极都了,五行、五事等皆无归唂处。又云:“便是‘笃恭而天下平’之道。天下只是一理;圣贤语言虽多,皆是此理。如《尚书》中《洛浩》之类,有不可晓处多。然间有说道理分晓处,不须训释,自然分明。如云‘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肆惟王其疾敬德’,‘不敢替厥义德’等语是也。”人杰。㽦录详见下。(《朱子语类》卷七十九)
“皇极”二字,皇是指人君,极便是指其身为天下做个样子,使天下视之以为标准。“无偏无党”以下数语,皆是皇之所建,皆无偏党好恶之私。天下之人亦当无作好作恶,便是“遵王之道”,“遵王之路”,皆会归于其极, 皆是视人君以为归。下文“是彝是训,于帝其训”,“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说得自分晓。“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则许多道理尽在此矣。但缘圣人做得样子高大,人所难及,而不可以此尽律天下之人,虽“不协于极”,但“不罹于咎”者,皇亦受之。至于“而康而色”,自言“好德”者,亦锡之福。极,不可以“大中”训之,只是前面五行、五事、八政、五纪是已,却都载在人君之身包括尽了。五行是发源处;五事是操持处;八政是修人事;五纪是顺天道;就中以五事为主。视明听聪,便是建极,如明如聪,只是合恁地。三德,亦只是就此道理上为之权衡,或放高,或捺低,是人事尽了。稽疑,又以卜筮参之。若能建极,则推之于人,使天下皆享五福;验之于天,则为休征。若是不能建极,则其在人事便为六极,在天亦为咎征。其实都在人君身上,又不过“敬用五事”而已,此即“笃恭而天平”之意。以是观之,人君之所任者,岂不重哉!如此,则九畴方贯通为一。若以“大中”言之,则九畴散而无统。大抵诸书初看其言,若不胜其异,无理会处;究其指归,皆只是此理。如《召诰》中,其初说许多言语艰深难晓,却紧要处,只是“惟王不可不敬德”而已。㽦(《朱子语类》卷七十九)
问:“先生言‘皇极’之‘极’不训中,只是标准之义。然‘无偏无党’,‘无反无侧’,亦有中意。”曰:“只是个无私意。”问:“‘准标之义’如何﹖”曰:“此是圣人正身以作民之准则。”(《朱子语类》卷七十九)
先生问曹:“寻常说‘皇极’如何﹖”曹云:“只说作‘大中’。”曰:“某谓不是‘大中’。皇者,王也;极,如屋之极;言王者之身可以为下民之标准也。貌之恭,言之从,视明听聪,则民观而化之,故能使天下之民 ‘无有作好,而遵王之道;无有作恶,而遵王之路’;王者又从而敛五者之福,而锡之于庶民。敛者,非取之于外,亦自吾身先得其正,然后可以率天下之民以归于正,此锡福之道也。”(卓)(《朱子语类》卷七十九)
“皇极”,如“以为民极”。标准立于此,四方皆面内而取法。皇,谓君也;极,如屋极,阴阳造化之总会枢纽。极之为义,穷极极至,以上更无去处。(闳祖)(《朱子语类》卷七十九)
“极,尽也。”先生指前面香桌:“四边尽处是极,所以谓之四极。四边视中央,中央即是极也。尧都平阳,舜都蒲坂,四边望之,一齐看着平阳蒲坂。如屋之极,极高之处,四边到此尽了,去不得,故谓之极。宸极亦然。至善亦如此。应于事到至善,是极尽了,更无去处。‘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书之‘皇极’,亦是四方所瞻仰者。皇,有训大处,惟‘皇极’之‘皇’不可训大。皇,只当作君,所以说‘遵王之义,遵王之路’,直说到后面‘以为天下王’,其意可见。盖‘皇’字下从‘王’。”(泳)(《朱子语类》卷七十九)
自然,在坚持正训解的同时,朱子也会对正解的反面进行批评,并点出“今人”政策主张的偏差,如:
皇极非大中,皇乃天子,极乃极至,言皇建此极也。东西南北,到此恰好,乃中之极,非中也。但汉儒虽说作“中”字,亦与今不同,如云“五事之中”,是也。今人说“中”,只是含胡依违,善不必尽赏,恶不必尽罚。如此,岂得谓之中!可学。(《朱子语类》卷七十九)
苏氏以皇极之建,为雨、旸、寒、燠、风之时,皇极不建则反此。汉儒之说尤疏,如以五般皇极配庶征,却外边添出一个皇极,或此边减却一个庶征。自增自损,皆出己意。然此一篇文字极是不齐整,不可晓解。如“五福”对“六极”:“一日寿”,正对“凶短折”;“二曰富”,正对 “贫”,“三曰康宁”对“疾与弱”,皆其类也。“攸好德”却对“恶”,参差不齐,不容布置。如曰“敛时五福,锡厥庶民”,不知如何敛﹖又复如何锡﹖此只是顺五行,不违五事,自己立标准以示天下,使天下之人得以观感而复其善尔。今人皆以“皇极”为“大中”,最无义理。如汉儒说“五事之中”,固未是,犹似胜此。盖皇者,君之称也。如“皇则受之”,“皇建其极”之类,皆不可以“大”字训“皇”字。“中”亦 不可以训“极”。“极”虽有“中”底意思。但不可便以为“中”,只训得“至”字。如“北极”之“极”,“以为民极”之“极”,正是“中天下而立”之意。谓四面凑合,至此更无去处。今即以“皇极”为“大中”者,更不赏善,亦不罚恶,好善恶恶之理都无分别,岂理也哉!(谟)(《朱子语类》卷七十九)
五 朱陆之辩皇极
在作《皇极辨》的前一年,淳熙十五年四月,陆九渊与朱熹书,辨太极图说。朱熹十一月八日复书,陆九渊十二月十四日答书,朱熹与次年己酉正月再复书。二人就太极图两来两往,便告结束,未继续下去。此一过程自无需在这里赘述。
陆九渊在其第一书中提出“极,中也”,以此说明“无极”如同“无中”,是不通之论。朱熹十一月答其书,提出太极即至极之理,极并不是“中”,其书云:
至如“北极”之极,“屋极”之极,“皇极”之极,“民极” 之极,诸儒虽有解为中者,盖以此物之极常在此物之中,非指极字而训之以中也。极者,至极而已。以有形者言之,则其四方八面,合辏将来,到此筑底,更无去处,从此推出,四方八面,都无向背,一切停匀,故谓之极耳。后人以其居中而能应四外,故指其处而以中言之,非以其义为可训中也。(《朱子文集》三十六答陆子静)
极亦此理也,中亦此理也。五居九畴之中,而曰“皇极”,岂非以其中而命之乎﹖“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而《诗》言“立我丞民,莫非尔极”,岂非以其中命之乎﹖《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理至矣,外此,岂更复有太极哉﹖(《陆九渊集》,《与朱元晦二》,28页)
“极”是名此理之至极,“中”是状此理之不偏,虽然同是此理,然其名义各有攸当。虽圣贤言之,亦未敢有所差互也。若“皇极”之极,“民极”之极,乃为标准之意。犹曰“立于此而示于彼,使其有所向望而取正焉”耳,非以其中而命之也。……大传、洪范、诗、礼皆言极而已,未尝谓极为中也,先儒以此极处常在物之中央,而为四方之所面向而取正,故因以中释之,盖亦未为甚失。而后人遂直以极为中,则又不识先儒之本意矣。(《文集》三十六答陆子静)
太极图(文渊阁四库全书《太极图说述解》本)
语录又有一条也涉及无极太极与皇极之义:
李问:“‘无极之真’与‘未发之中’,同否﹖”曰:“无极之真是包动静而言,未发之中只以静言。无极只是极至更无去处了。至高至妙,至精至神,更没去处。濂溪恐人道太极有形,故曰‘无极而太极’,是无之中有个至极之理。如‘皇极’,亦是中天下而立,四方辐凑,更没去处;移过这边也不是,移过那边也不是,只在中央,四畔合凑到这里。”又指屋极曰:“那里更没去处了。”(《朱子语类》九十四)
淳熙十六年二月,孝宗内禅,光宗即位,诏陆九渊知荆门军,陆九渊绍熙二年九月至荆门,绍熙三年元月在荆门为民祈福,讲洪范九畴及皇极义。荆门风俗,正月须行作醮仪式,以祈福。作为地方行政领导的陆九渊自然要随俗,他借行醮礼的机会,通过发明《洪范》“敛时五福”的意义,把民俗的祈福与儒家教化联结起来,把民俗的功利祈福转化为儒家“正心为福”的精神建设。应该说,陆九渊这一儒家文化实践是值得赞赏的。
陆九渊集载其《荆门军上元设厅皇极讲义》:
皇,大也;极,中也。洪范九畴,五居其中,故谓之极。是极之大,充塞宇宙,天地以此而位,万物以此而育。古先圣王皇建其极,故能参天地、赞化育。(《陆九渊集》,283页)
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衷即极也。凡民之生,均有是极,但其气禀有清浊,智识有开塞。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古先圣贤与民同类,所谓天民之先觉者也,以斯道觉斯民者,即皇建其有极也,即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也。(《陆九渊集》,284页)
此心若正,无不是福;此心若邪,无不是祸。世俗不晓,只将目前富贵为福,目前患难为祸。不知富贵之人,若其心邪,其事恶,是逆天地,逆鬼神,悖圣贤之训,畔师君之教,天地鬼神所不宥,圣贤君师所不与,忝辱父祖,自害其身。静时回思,亦有不可自欺自瞒者,若于此时,更复自欺自瞒,是直欲自绝灭其本心也。纵是目前富贵,正人观之,无异在囹圄粪秽中。
患难之人,其心若正,其事若善,是不逆天地,不逆鬼神,不悖圣贤之训,不畔君师之教,天地鬼神所当佑,圣贤君师所当与,不辱父祖,不负其身,仰无所愧,俯无所怍,虽在贫贱患难中,心自亨通。正人达者观之,即是福德。(《陆九渊集》,285页)
愚人不能迁善远罪,但贪求富贵,却祈神佛以求福,不知神佛在何处,何缘得福以与不善之人也?尔庶民能保全此心,不陷邪恶,即为保极,可以报圣天子教育之恩,长享五福,更不必别求神佛也。若其心正,其事善,虽不曾识字,亦自有读书之功;其心不正,其事不善,虽多读书,有何所用?用之不善,反增过恶耳。(《陆九渊集》,285页)
年节习俗考全图:祈福祭灶
这个讲演的消息很快就传到朱熹,朱熹很注意这个讲演的影响,所以他立即给与陆九渊有关的人士写信,提请他们加以注意辨别。如答胡季随: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愿深省察,且将《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近思》等书子细玩味,逐句逐字不可放过,久之须见头绪,不可为人所诳,虚度光阴也。荆门皇极说曾见之否?试更熟读《洪范》此一条,详解释其文义,看是如此否?君举奏对,上问以读书之法,不知其对云何也。(壬子)(《朱子文集》五十三)
又如朱子答项平父:
来喻“敬义二字,功夫不同”,固是如此。然“敬”即学之本,而穷理乃其事,亦不可全作两截看也。《洪范》“皇极”一章,乃九畴之本,不知曾子细看否?先儒训“皇极”为“大中”,近闻又有说“保极”为“存心”者,其说如何?幸推详之,复以见告,逐句详说,如注疏然,方见所论之得失。大抵为学但能于此等节目处看得十数条通透缜密,即见读书凡例,而圣贤传付不言之妙,皆可以渐得之言语之中矣。(壬子)(《朱子文集》五十四)
《语类》中也有对陆氏皇极说的谈论,如:
符叙舜功云:“象山在荆门,上元须作醮,象山罢之。劝谕邦人以福不在外,但当求之内心。于是日入道观,设讲座,说‘皇极’,令邦人聚听之。次日,又画为一图以示之。”先生曰:“人君建极,如个标准。如东方望也如此,西方望也如此,南方望也如此,北方望也如此。莫不取则于此,如周礼‘以为民极’,诗‘维民之极’,‘四方之极’,都是此意。中固在其间,而极不可以训中。汉儒注说‘中’字,只说‘五事之中’,犹未为害,最是近世说‘中’字不是。近日之说,只要含胡苟且,不分是非,不辨黑白,遇当做底事,只略略做些,不要做尽。此岂圣人之意!”……贺孙(《朱子语类》卷七十九)
朱熹对皇极的说明一本其《皇极辨》之说,而且直指“近日之说”,即“只要含胡苟且,不分是非”,说明其《皇极辨》的针对性确实包含对现实政治的批评。(因为陆九渊荆门讲皇极在绍熙初,而“近世说”必不是指光宗,而是主要指孝宗朝后期以来流行的议论和政见。)
问:“先生言‘皇极’之‘极’不训中,只是标准之义。然‘无偏无党’,‘无反无侧’,亦有中意。”曰:“只是个无私意。”问:“‘准标之义’如何?”曰:“此是圣人正身以作民之准则。”问:“何以能敛五福?”曰:“当就五行、五事上推究。人君修身,使貌恭,言从,视明,听聪,思睿,则身自正。五者得其正,则五行得其序;以之稽疑,则‘龟从 ,筮从 ,卿士从 ,庶民从”;在庶征,则有休征,无咎征。和气致祥,有仁寿 而无鄙夭,便是五福;反是则福转为极。陆子静荆门军晓谕乃是敛六极也!”(德明) (《朱子语类》卷七十九)
余英时先生书中,对叶适、陈亮的皇极说都已论及,这里再补充一条论及陈傅良者:
先生问德粹:“去年何处作考官?”对以永嘉。问:“曾见君举否?”曰:“见之。”曰:“说甚话?”曰:“说洪范及左传 。”曰:“洪范如何说?”曰:“君举以为读洪范,方知孟子之『道性善』。如前言五行、五事,则各言其德性,而未言其失。及过于皇极,则方辨其失。”曰:“不然。且各还他题目:一则五行,二则五事,三则八政,四则五纪,五则皇极;至其后庶征、五福、六极,乃权衡圣道而着其验耳。”(《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三)
由以上论述可见,作为儒家经典学解释的大师,朱熹的皇极讨论,不会只是针对政治的发言、只是要消解当时某种政策的理论基础。“论时事”和“求训解”在朱子是不同的,这一点还是要加以分别的。当然,朱子有时在谈到字义训解时,也会连带谈及时事意义,但不会为了政治需要而去决定训解。在经典的诠释上,朱子对“极”的解释最早为中年时代对《太极图说》的解释,在朱陆太极之辩中朱子承继和发展了其关于“极”的理解,形成一套有关“极”的理论,在讨论太极之义时亦论及皇极之义。在朱陆太极之辩后不久所作的《皇极辨》之中,朱熹把这一套理解运用于皇极说作为一种基础,又以君主正身修身的儒家表率说把“建用皇极”的意义具体化,形成为朱子学的皇极说。皇极说既是朱子政治思想的一个论述,也同时可以看做其太极论的相关部分,在后世发挥了持续的影响。这里我们引元代吴草庐的极论作为此种影响的代表:
曰:太极者,何也﹖曰:道也。道而称之曰太极,何也﹖曰:假借之辞也。道不可名也,故假借可名之器以名之也。以其天地万物之所共由也,则名之曰道;道者,大路也。以其条派缕脉之微密也,则名之曰理;理者,玉肤也。皆假借而为称者也。……极,屋栋之名也。屋之脊檩曰栋。就一屋而言,惟脊檩至高至上,无以加之,故曰极;而凡物之统会处,因假借其义而名为极焉,辰极,皇极之类是也。道者,天地万物之统会,至尊至贵,无以加者,故亦假借屋栋之名而称之曰极也。然则何以谓之太﹖曰:太之为言,大之至甚也。夫屋极者,屋栋为一屋之极而已;辰极者,北辰为天体之极而己;皇极者,人君一身为天下众人之极而已。以至设官为民之极,京师为四方之极,皆不过指一物一处而言也。道者,天地万物之极也。虽假借极之一字,强为称号,而曾何足以拟议其髣争哉!(引自《宋元学案·溪廉学案下》)
(谨以此文纪念北京大学哲学系建系百周年。)
(编辑:音什)
注 释
[1] 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三联书店,2006年,823页。
[2] 参看拙著《朱子书信编年考证》,与束景南《朱子年谱长编》卷下,964页。
[3] 束景南《朱子年谱长编》卷下,964页。但与余英时稍有不同,束景南认为主张皇极说的主要是孝宗,而不是王淮。余英时则明确说明其看法是以李心传“如王淮之皇极”说为依据(见余著818页)。
[4] 昌彼得认为后集刻于淳熙十六年三月,其说亦言之成理,昌说见其影印宋本《晦庵先生文集》跋。若如此,则《皇极辨》可能作于淳熙十六年二、三月间。以答吴伯丰书参之,至迟在该年五、六月。又,若《皇极辨》作于淳熙十六年二、三月间,时光宗刚刚即位,则朱子便不可能在其中对光宗的政策进行反应。但这并不排除朱子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对光宗的政治和组织路线提出批评。
[5] 本文所用《皇极辨》初稿文本,见《朱子全书》修订本26卷,687-692页。
[6] 如横渠言:“極善者,須以中道方謂極善,故大中謂之皇極,蓋過則便非善,不及亦非善。”(张载集,语录下,332页)
[7]《汤诰》有云:“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尚书正义》解释说:“天生民与之五常之性使有仁义礼智信是天降善于下民也。天既与善于民君当顺之故下传云顺人有常之性能安立其道教则为君之道。”
[8] 余英时先生推测,陆九渊这一皇极讲义可能是因为光宗重提皇极为最高原则,他才会想到亲讲皇极章敛福锡民之旨以代替为民祈福的醮事。可参见余著839页。的确,比起陆九渊,朱子的皇极说更为强调寻求以儒家道德制约皇权。
作者简介
陈来,1952 年生于北京,祖籍浙江温州。1981年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毕业,哲学硕士,同年留系任教。1985 年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毕业,获哲学博士。师从张岱年先生、冯友兰先生。现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2018年1月,入选清华大学首批文科资深教授。
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哲学史、儒家哲学、宋元明清理学和现代儒家哲学。代表作主要有:《朱熹哲学研究》(1988)、《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1991)、《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1996)、《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2002)、《东亚儒学九论》(2008)、《仁学本体论》(2014)、《近世东亚儒学研究》(2018)、《守望传统的价值——陈来二十年访谈录》(2018)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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