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锐 | 章太炎学说对清末民初蜀学界的影响
编者按:本文原载《经典与解释47:斯威夫特与启蒙》,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第192-235页。感谢作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推送。
章太炎(1869.1.12-1936.6.14)
吾蜀地介南北之间,民性得文质之中,虽经元、明两灾,而文风已渐有兴象,又自东西大通以后,中国南北之大势将变为东西,东如门闼,西如室内,蜀后负须弥而前距海远,山环原野,水如罗纹,亦殊燕、豫、晋、秦之荒漠,后此或将为华化退据之地乎?[2]
我自己最初读书,与家庭的关系最大。我读书时代很早,我父亲(案:即唐迪风)是清朝的秀才,在蜀地教中学,后来教大学,他心目中最佩服的是章太炎,一谈便谈到章太炎。我最早读的书,就是章太炎与他一个朋友编的一本书好像是“教育经”,是清朝末年的一本书,里面有讲文字学的,有讲诸子学的,是白话文,我七八岁时我父亲就叫我看。其实用白话文最早的是章太炎编的“教育经”。[5]
一、借诸子以批孔
(章太炎)对哲学的贡献,第一在于提倡诸子之学的研究,表扬诸子,特别表扬老、庄,以与儒家抗衡,使学者勿墨守儒家。这是他承孙诒让、俞曲园之续而加以发扬的地方。其对革新思想,和纯学术研究的贡献,其深度远超出当时的今文学派,而开新文化运动时,打孔家店的潮流之先河。[8]
儒家之病,在以富贵利禄为心。盖孔子当春秋之季,世卿秉政,贤路壅塞,故其作《春秋》也,以非世卿见志。其教弟子也,惟欲成就吏材,可使从政。而世卿既难猝去,故但欲假借事权,便其行事,是故终身志望,不敢妄希帝王,惟以王佐自拟……孔子之讥文人,谓之“不仕无义”,孟子、荀卿皆讥陈仲,一则以为无亲戚、君臣、上下,一则以为“盗名不如盗货”。而荀子复述太公诛华仕事,由其不臣天子,不友诸侯。是儒家之湛心荣利,较然可知。
章太炎《诸子学略说》(载《章谭合钞》宣统刊本)
他的来势很勇猛,把旧日的习惯冲破了,总有一部分的人感受痛苦;仿佛水源太旺,旧有的河槽,不能容受他,就泛滥岸上,把田庐都扬荡了。[11]
吴又陵先生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他站在那望不尽头的长路上,眼睛里,嘴里,鼻子里,头颈里,都是那迷漫扑人的孔渣孔滓的尘土。他自己受不住了,又不忍见那无数行人在那孔渣孔滓的尘雾里撞来撞去,撞得破头拆脚。因此,他发愤做一个清道夫,常常挑着一担辛辛苦苦挑来的水,一勺一勺的洒向那孔尘迷漫的大街上。[13]
吴虞(1872-1949)
管子之治齐国,虽本一定之学说,发为一时之政策,而其要尤在使智愚皆知之,智愚皆能知,立政布令,上下咸喻。
吴虞留下的日记
太炎喜霍宾索尔学说,保重其书,不轻借人。霍氏既发狂自杀,其书德国亦毁其版;欧洲近日亦罕流传。霍氏谓华、拿不过迎合社会之意,建立功业。不足为真英雄。真英雄必独立社会之外,而先事指导者也。太炎不取严复,以其太旧,而又仅采唯物派,专重科学实验;如社会学,非唯新派之说不能圆满;严氏所译《社会通诠》,则仍唯物派之老书也。然太炎于严氏,仍称其精深……生平最喜康德派哲学;又曾取中外学者列一榜:王壬秋列斗方名士第一、康南海第二等;谭嗣同、梁启超六等;古人,则孔子列八等,在荀子、刘歆之下,其精识独出,真振古奇人也。(《吴虞日记》,上册,页216)
王闿运、章太炎皆怪人也。章富于世界知识,其学去国家社会近;王缺于常识而甚旧,其学去国家社会远。远则遨游公卿,依隐玩世,而可以自全;近则影响政治,切激人心,而常不免祸。王怪于旧,章怪于新也。(《吴虞日记》,上册,页216)
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之一——《新青年》
知政治当改革者,容纯父诸人也;知政治儒教当改革者,章太炎诸人也;知家族制度当改革者,秦瑞阶诸人也;知政治、儒家、家族制度三者之联结为一而皆不可不改革者,严几道诸人也。(《吴虞集》,页110)
(吴虞)那部什么《文录》中“打倒孔家店”的话,汗漫支离,极无条理,为何如此?因为孔家店(无论老店或冒牌)中的思想固然是昏乱的思想,就是什么李家店、庄家店、韩家店、墨家店、陈家店、许家店中的思想,也与孔家店的同样是昏乱思想,或且过之。还有欧洲古代的思想和印度思想,一律都是昏乱思想。所以若是在李家店或韩家店等地位来打孔家店,实在不配!孔家店里的伙计们,只配被打,决不配打孔家店,这是不消得说的。他们若自认为打孔家店者,便是“恶奴欺主”,别人若认为他们为打孔家店者,未免是“认贼作子”了!
同时他对吴虞说:
孔家店里的老伙计呀!我很感谢你:你不恤用苦肉计,卸下你自己的假面具,使青年们看出你的真相;他们要打孔家店时,认你作箭垛,便不至于“无的放矢”;你也很对得起社会了。[21]
即诋毁孔孟者,亦必学问与道德孔孟齐等,而后方可开口,而后孔孟乃真正引为我之学敌。是故无孟子之知言养气而辟杨墨者伪,无墨子之摩顶放踵而非儒者妄。近有川人某某者,以打倒孔□□自命,前在□□大学教授室中,乃亲自盗书。其后又因作狎妓白话诗,为人所逐。试问此口更向谁开。[23]
二、关于经学的论争
廖平(1852-1932)
曩以家世因缘,获闻光绪京朝胜流之绪论。其时学术风气,治经颇尚公羊春秋,乙部之学,则喜谈西北史地。后来今文公羊之学,遂演为改制疑古,流风所被,与近四十年间变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学,殊有联系。此稍习国闻之士所能知者也。
廖平《今古学考》《知圣篇》《古学考》刻本书影
然即以群经制作言之,《春秋》自为孔子笔削所成,其旨与先圣不同,即《诗》、《书》亦具录成、康后事,其意亦不必同于尧、舜、周公矣。惟《易》与《礼》、《乐》多出文、周,然《易》在当时,为卜筮所用,《礼》、《乐》亦为祝史瞽蒙之守,其辞与事,夫人而能言之行之也。
就廖氏之说以推之,安知孔子之言与事,非孟、荀、汉儒所造耶?孟、荀、汉儒书,非亦刘歆所造耶?邓析之杀求尸者,其谋如此;及教得尸者,其谋如彼。智计之士,一身而备输、墨攻守之具,若好奇爱博,则纵横错出,自为解驳可也。彼古文既为刘歆所造,安知今文非亦刘歆所造以自矜其多能如邓析之为耶?而《移让博士书》,安知非亦寓言耶?然则虽谓兰台历史,无一语可以征信,尽如蔚宗之传王乔者亦可矣,而刘歆之有无,亦尚不可知也。”果如是,“则欲以尊崇孔子而适为绝灭儒术之渐,可不惧与?”[30]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光绪刻本书影
说经之书,但当问与经义忤合如何?流弊有无,初非所计。何则?考鲁、齐传经有微言、大义两派:微言者,言孔子制作之宗旨,所谓素王制作诸说是也……自西汉以后,微言之说遂绝,二千年以来,专言大义。微言一失,大义亦不能自存。六经道丧,圣道掩蔽,至今日统中外贵贱智愚老少妇女人人心意中之孔子,非三家村之学究,即卖驴之博士。故宋元流弊,动自谓为圣人,信心蔑古。此不传微言之害,彰明较著,有心人所伤痛者也。嗟呼!人才猥琐,受侮强邻,《诗》、《书》无灵,乃约为保教,以求倖于一日。四益心忧之,乃汲汲收残拾缺,继绝扶危,以复西汉之旧。合中国学术而论,以孔子为尊,必先审定孔子,规模光燄,宫墙美富,迥出迂腐学究万万之外,俾庠序之士,心摹力追,以求有用之学,庶几圣道王猷,略得班管。(《廖平选集》,下册,页623)
章太炎手迹
廖平之学,与余绝相反。然其分别古今文,塙然不易。吾诚斥平之谬,亦乃识其所长。若夫歌诗讽说之士,目录札记之材,亦多诋平违牾。己虽无谬,所以愈于平者安在耶?[39]
归命素王,以其言为无不包络,未来之事,如占蓍龟,瀛海之大,如观掌上。其说经也,略法今文,而不通其条贯,一字之近于译文者,以为重宝,使经典为图书符命。[40]
独佩先生(章太炎),当贺伯钟自东京携先生《齐物论释》归,廖往索阅。伯钟曰,欲读此书,须先解三种基本学问。一训诂,二子书,三印度及西方哲学。一二君已优为之,惟印度与西方哲学非君素习。廖得书穷数日之力读竟。叹曰,以吾廖某之力,仅能领解十之七八,诚奇才也。[42]
最风行一世的,前十年是今文派,后十年便是古文派。什么教科书、新闻纸,一说到国学,便出不得这两派的范围。两派的领袖,今文家便是广东的康先生,古文家便是浙江的章先生。二十年间,只是他们的两家新陈代谢,争辩不休,他们的争议便占了汉学的大部分了。但是他们却莫有截断众流的手段、精明的眼孔,古、今的界线何尝分别清楚!到得近世井研廖先生著一部《今古学考》,真是平分江汉,画若鸿沟,真是论今、古学超前绝后的著作。因为他头脑分明,手段简捷,他擅长是讲《春秋》说礼制,仪征刘先生称他“自魏晋以来无此识力”。我敢说,石渠议后莫有可和他比拟的。[50]
廖师既通《谷梁》,明达礼制,以《谷梁》、《王制》为今文学正宗,而《周官》为古学正宗,以《公羊》齐学为消息于今古学之间,就礼制以立言,此廖师学根荄之所在。[51]
章太炎虽未必专意说经,其于家法之故,实不逮于左庵,然于《左氏》主杜氏,于费《易》取王弼,以《周官》为孔子所未见之书,学虽逊左庵,识实比于六译。夫《周官》自有其价值,岂以附于孔氏则重,不附于孔氏则轻。(《经学抉原》,页100)
言今文者,莫不宗先生(廖平),而言古文者亦取先生之论以为说。余杭章氏、仪征刘氏最为古学大师,而章氏于《左氏》主于依杜以绝二传,尤符于先生之意,然于礼犹依违于孙、黄之宗郑;刘氏为《礼经旧说考略》及《周官古注集疏》以易郑注,符于先生说礼,而于《春秋》犹守贾、服,衡以先生之论,则章、刘于古学家法犹未能尽,翻不若先生论古学之精且严也。[54]
蒙文通(1894-1968)
余杭章太炎善其文,延至苏州,为说《春秋》义于国学讲习会,俊卿守先生说以论章氏,人或言之太炎,太炎不以为忤。太炎谓闻人言廖氏学,及读其书不同,与其徒人论又不同,殆正谓俊卿也。
仲舒之徒,未尝参考《左氏》,乃云文家五等,质家三等,以就其改制之说。岂独诬《春秋》,亦诬公羊子矣。盖《春秋》者,以拨乱反正为职志,周道既衰,微桓文起而匡之,则四夷交侵,中国危矣。故就其时制,以尽国史之务,记其行事得失,以为法戒之原。孙卿云:有治人,无治法。则知圣人不务改制,因其制皆可以为治也。若云“为汉制法”,孰有大于废封建,行郡县者。《春秋》乃绝无一言,徒以伯、子、男同等,少变秩敍,此何益于治乱之大数耶?仆尝谓《谷梁》、《公羊》二家,不能知国史根原,因文褒贬,往往失之刻深,乃如托鲁改制之说,又《公羊》本文所无有,汉世习今文者,信其诬罔,习为固然。《白虎通》多采今文师说,《五经异义》虽备存古今,要其所谓古文说者,亦时不本经传,而本师家新义。由是言之,以《礼》证《春秋》,亦何容易。[59]
《李源澄著作集》书影
(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8年版)
常州诸子于《公羊》本不深晓,所好乃在仲舒、邵公。董、何二子之于经义,澄岂敢妄非之哉,乃常州诸子取其三统改制之诬说,以为微言所寄,以此释经,翩其反矣。
丘明同观国史,故得据本事而作传。其始不过孔门弟子之参考,自史记沦亡,春秋数百年之事,仅赖存其梗概。
欲观《春秋》微言,必自《公》、《谷》始,以其为口说流行之本,《左氏》所记则档案,足资稽考而已。若谓《公》、《谷》为附会,《春秋》无义例,安得左右逢源若此耶?总之,“《春秋》是经非史,《左氏》虽胜于《公》、《谷》者多,若说《春秋》,则当以《公》、《谷》为本,宜分别观之。[52]
针对李源澄的观点,章太炎再次向其申说己意。他强调:
古之六艺,《易》与《连山》、《归藏》同列,《诗》犹汉乐府,《书》犹唐大诏令与杂史,《周官》则会典,《礼经》则仪注,如《春秋》者,即后代纪年之史与正史之本纪耳。
旷观海外通达之国,国无经而兴者有矣,国无史,未有不沦胥以尽者也。夫中国之缕绝复续者,亦国史持之耳。经云、史云,果孰重孰轻耶?档案者,儒生之所轻,而国家之所重。编档案者,非独左氏,马、班、陈、范所录,皆档案也。
凡事专看本身,不能显示其价值,必从前后左右,多方比较推察,然后明了。惟此法通常学生于老师多不应用,只言其长而不言其短,或者讳莫如深,或者置而不谈。不知一人之真正评价,终有显露之时,固然当时之是非或蔽于感情,后世之是非或蔽于后世学风之顺逆,但真正之是非,在有识者心中,终不可以磨灭。
六经皆史也,汉人言通经致用,犹言通史致用也。经史分途,始于荀氏《中经簿》,撰述者虽殊才德,而其质不异,世之谤经、疑经者,率未尝窥经,语之通经致用则大哗,语之通史致用则了喻。盖异国有史而无经也,然亦无有轩轾。为古史,为吾国文化之滥觞,从源至流,故当先河后海,束于则此不可,不足以尽斯理之变也。[65]
三、教外别传
先生既尽睹诸儒之书,左右采获,不为偏倚。当是时,蜀人言经,必曰廖氏。游食之士,攀附光景,惟恐弗及。至有不读注疏,不知惠、戴、庄、刘为何人,而日言“三科九旨”、“五际四始”,附会牵引,无所不蔇。先生故深耻之,益闭门自精,于廖说不为苟同。尝欲作书申郑君,以辨廖氏之加诬,属草未具,会治他书而辍。虽善今文,而不喜康氏言变法,以为哗世取宠,殆非君子之学。[67]
近世醉心欧化者,乃谓小说为文学正宗,且欲以白话文代文言。黄口小生,随声附和,贾竖射利,遂以《红楼》、《水浒》编入教科。狗吠驴鸣,遍于天下,而文学不可复问矣。[69]
1923年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师生合影
《说文》曰:“经,织,从丝也。”古者以简策为书,必以丝绳连贯之,故从其质而名之曰“经”。犹佛书称“修多罗”,亦因彼以贝叶写经,用丝绳连贯也。说“经”之书之“传”,“传”与“专”同……“经”之始名,盖未甚尊,儒家之外,道家、墨家、兵家之书,皆称之……自儒学统一,学者乃尊严经名而不敢僭。[71]
至其谓编年之史始于周宣,五十凡为史籀、尹吉甫成式,尤属无稽之谈。又谓经史分部始于荀勖,以今文学家异《春秋》于史为非,不知经史之异,在性质,不在形貌。以太史公之闳意眇指,犹自谓整齐故事,不敢拟于《春秋》,可知经史自有区别。徒执目录家经史部录之法言之,于义无当也。[73]
此处他强调经史有别,不能完全以史视经。
盖尝思之,学术之坏,其始无过二三驰说者,歆心于俄顷之声誉,务为奇觚不恒之说,趣以惊动庸俗耳目已尔。而其迁流所极,有不胜其偏且蔽者。遂令四方承学之士,人人自圣,中风狂走,往而不反。
庞俊(1895-1964)
大抵静安所说,多本之乾嘉诸儒,高邮王氏,尤所服膺。至于讲堂口述,无取繁词,不复一一,非剿说也。而弟子不知,震而矜之,暧暧姝姝,以为莫非先生之孤诣独造,而伛偻以承之,则多见其固陋而已矣。[76]
俊往者亦稍窥雅故诸书,于清儒则高邮王氏,尤所心醉。近时俞、孙、章、刘诸家,亦多尽得其书读之,然于古今音韵,仍多疑滞。多好无成,当为尊者所笑闵尔。上午买得《章氏丛书》一部,敚误甚众。近方借一浙本雠校之,日得十许叶。[77]
近阅《章氏丛书》毕,惟不能读《齐物论释》及《别录》玄理诸篇,自昔未窥内典,忽睹胜义,翻致迷罔,斯以爽然自失也。端居多暇,稍稍复理吟咏。
自顷世途辀张,民生日蹙,病每变而益危,药历试而不验。或有谓巴菽、甘遂可帝者,激而行之,异喙加厉。遂乃诡更风雅之体,崇饰鄙倍之辞,横舍小生,乐其汗漫,探喉而出,一日百篇。然而坑谷皆盈,势亦难久。(《养晴室遗集》,上册,页253—254)
章太炎及其弟子
西垂鄙生,读先生《丛书》久,自惟固陋,不足以宣究微言。客岁南游,谓当弭棹吴江,瞻郑乡之乔木。何意故乡祸变,仓卒西还,至今犹邑邑也。近获吴中消息,知有学会之兴,及所为《制言》杂志,亦得寓目。发声振铎,地动铃铃,诚不胜望风增气。《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间者雅废夷侵,莠言日出,承学多佻达之士,在野乏不二之老。独有魁垒耆艾,经纬本末,白头奋笔,令俴者毋敢妄訾儒术,吾安得不为之距跃三百者哉。不肖钻仰宝书,忽将十稔,承乏横舍,亦时为诸生讲述。有所为《国故论衡疏证》,颇有疑滞,恨不得攝齐请益也。今先寄上近作杂文一首及《疏证》一篇,先生有所诲正,何幸如之。先生蜀中弟子,有钟正懋、李植、董鸿诗辈,俊皆识之。与李植同教一校,时闻绪论,其情尤陶陶尔。吾蜀自廖井研下世,犹有一二耆秀,文辞斐然,言经术者稍希矣。其治文字音韵,有李植、赵世忠,皆以先生为本。俊以《国故论衡》、《检论》诸书为教,学者亦渐知依归。[80]
于是作《文始》以明语言之根,次《小学答问》以见文字之本,述《新方言》以通今古之邮;其《国故论衡》上卷十一篇皆言小学。如谓语言之缘乎天官,转注之系于造字,皆能道前人所不能道。
作《原道》、《原名》、《明见》、《辨性》、《道本》、《道微》、《原墨》诸篇,精辟创获,清儒不能道其片言。其说始出,闻者震惊,而卒莫之能易。
在这里,庞俊论章太炎子学研究之成绩,能够从后者对于欧洲及印度哲学皆有所涉猎这一点上立论,而不把他归列于一般的笃旧老辈之列,这一认识可以说深具眼光。而后来与庞俊学术及政治立场不大相同的侯外庐,在分析章太炎哲学思想时,也指出他对于哲学领域的诸多概念问题皆有论及,其知识背景是对古今中外的哲学思想广泛吸收,所以“这种运用古今中外的学术,糅合而成一家言的哲学体系,在近世他是第一个博学深思的人”。[82]不过,对于倍受吴虞推崇的《诸子学略说》,庞俊却颇有微词。他说:“若《诸子学略说》之属,譬之刍狗,用在一陈,本非定论也。而哗世者窃其绪余,遂至肆无忌惮,则先生固不能尸其咎。”[83]前文谈到,庞俊对新文化运动以来的趋新蔑古之风很是不满,所以他自然不会认同《诸子学略说》中的诋毁孔子之论。而他在这里所说的“哗世者”,大概很可能便是他那位蜀地老乡吴又陵。
庞俊对于章太炎学术最为重要的阐扬,当数他在致章氏信中所谈到的《国故论衡疏证》(以下简称《疏证》)一书。《国故论衡》分为上中下三卷,上卷论小学,中卷论文学,下卷论诸子学,庞俊只完成了中卷与下卷的疏证工作。在《疏证》一书中,庞俊在一些篇目前撰写了简明的提要,对于章太炎在《国故论衡》中所用的生僻字词进行了解诂,对于章氏行文中间所涉及到的人名、学说、史事也进行了颇为详细的说明,使读者能够大致的明了章太炎立论时所指为何。此外,他还在注文中征引章太炎在某一具体问题上于其他论著中的相关言论,附于《国故论衡》的正文之后,如此排列,可以比较清楚的看到章氏在不同时间不同论著中的阐释之异同。
《国故论衡疏证》
(章太炎撰,庞俊、郭诚永疏证,中华书局2008年版版)
或病其过为广漠,然文学本以文字为基,无句读文与有句读文初无根本之别,其容至博,不可削之使狭。证之西方,亦有谓游克力之几何、牛顿之物理,莫非文学者矣。专主藻采,则必远于修辞立诚之旨。世人惟不能抉破一切狭陋文论,故有应用文与美文之别。流宕不反,竟有谓美文乃可不重内容,乃可不求人解,乃可不受常识与论理之裁判者,良由持论偏狭,故不胜末流之弊矣。[84]
老聃清虚自守,卑弱自持,端居深观,以究万物之情。其极深研几,无为而无不为,所谓君人南面之术是已。庄周亦叹内圣外王之道,暗而无明,郁而不发。则《老》、《庄》同为经国之言,夫何疑哉?(《国故论衡疏证》,下册,页686)
此外,庞俊在《章太炎先生学术述略》一文里认为章太炎之论诸子,因为有对西方哲学的深刻体会,所以立论能极具特色。因此在《疏证》中他对《国故论衡》所涉及到的西学部分,亦做了扼要的说明。如《辨性上》中章太炎提到了叔本华,庞俊在注文里遂对叔氏生平与学术梗概进行介绍,谓其学说渊源于康德,认为世界万物皆出自我表象,世界根坻在于非理性的意志,不论圣贤凡俗,皆同此意志,而意志实难以满足,故人生终无可得安宁之日。而意志之要,在于利己,所以人生而性恶,难以改变。基本上抓住了叔本华学说的要旨。(《国故论衡疏证》,下册,页800—801)又如在《辨性下》中章太炎谈到有人主张国家自有其本体,庞俊在注文里便梳理了法国大革命以降西欧各国主要政治学家关于国家的定义。特别对黑格尔与伯伦知理的国家论进行介绍,如此章太炎下笔时背后所预设的论争对象便可一目了然。(《国故论衡疏证》,下册,页819—820)可见庞俊虽然对社会上尘嚣直上的趋新之风甚为反对,但是对于西学却绝非一无所知。杨树达曾言:“太炎本以参合新旧起家”,[85]庞俊在阐释章太炎著作时能够注意到章氏的西学背景,这一点很值得世之喜谈章太炎生平与学术者所借鉴。
五、结语
注释:
[1] 关于近代蜀学的流变以及在当时学术脉络中的位置,参见张凯:《清季民初“蜀学”之流变》,《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页107—127。
[2] 刘咸炘:《史学述林》,载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史学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下册,页597。
[3] 任鸿隽:《记章太炎先生》,载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北京:三联书店,2009,页211。
[4] 这些方面,在《钱玄同日记》与章太炎的女婿朱镜宙的日后回忆中皆有记载。参见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上册页123。朱镜宙:《章太炎先生轶事》,载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页136。
[5] 唐君毅在这里所言的“教育经”,按照他的描述,很可能是章太炎、陶成章等人在清末编的《教育今语杂志》。
[6] 唐君毅:《民国初年的学风与我学哲学的经过》,载《唐君毅全集》,台北:学生书局,1988,页9卷页374—375。
[7] 对于章太炎与川籍人士的交往,彭华先生在《章太炎与巴蜀学人的交往及其影响》(《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一文里勾稽了近代四川学界与章氏有过往来的学人名录,并道及章太炎对于他们的影响。凿空之功,值得重视。但是对于太炎学说在四川所引起的回响以及章太炎与川籍学人在学术上的论争,从材料到观点,在笔者看来,皆仍有进一步梳理与探讨的必要,故不揣浅陋,草成此文。
[8] 贺麟:《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页4—5。
[9] 章太炎:《论诸子学》,载章念驰编订:《章太炎演讲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页38—40。
[10] 张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载《时代的探索》,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4,页50。
[11] 蔡元培:《洪水与猛兽》,载《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页56。
[12] 胡适:《胡适致吴虞》(稿》,载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研究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上册,页82。
[13] 胡适:《<吴虞文录>序》,载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2册,页608、610。
[14] 吴虞:《读<卢骚小传>感赋》,载赵清、郑城编:《吴虞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页280。
[15] 吴虞:《读<管子>感言以祝<蜀报>》,载赵清、郑城编:《吴虞集》,页11、12。
[16] 参见吴虞:《辨孟子辟杨墨之非》,载赵清、郑城编:《吴虞集》,页13—17。
[17] 关于这一点,王汎森先生先前业已点出:“《吴虞日记》出版之后,吴氏及当时四川新学界受太炎思想洗礼的实况就更清楚了。”参见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台北:花木兰文化,2010,新序。笔者不敢掠美,特引出以作说明。
[18] 吴虞著,中国革命博物馆整理,荣孟源审校:《吴虞日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上册,页23。
[19] 周昌龙:《新思潮与传统——五四思想史论集》,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4,页116。
[20] 陈独秀:《答李杰(墨、庄、许之评价)》,载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第1卷,页349。
[21] 钱玄同:《孔家店里的老伙计》,载《钱玄同文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第2卷,页60。
[22] 周辅成:《我与20世纪》,载《论人和人的解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页494—495。
[23] 张尔田:《与陈柱尊教授论学书》,《学术世界》,1936年第1卷第1期,页95。
[24] 章太炎:《革命道德说》,载《章太炎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4册,页284—297。
[25] 许寿裳:《章炳麟》,转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7,上册,页225。
[26] 陈寅恪:《朱延丰突厥通考序》,载《寒柳堂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页162。
[27] 章太炎:《民国章太炎先生炳麟自订年谱》,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0,页5。
[28] 章太炎:《今古文辨义》,载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上册,页109—111。
[29] 1901年孙宝瑄在日记中写道:“诣彦复及枚叔谈。余尝论史分五种:曰国史,曰年史,曰政史,曰事史,曰人史。枚叔于政史之下,为增学史。彦复于国史之上为增地史。合为七史,史学该备矣。”参见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上册,页356。可见当在对历史的关注方面,章太炎尤其重视学术的历史。
[30] 章太炎:《今古文辨义》,载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页114—115。
[31] 章太炎:《康氏复书》,载《中国文化研究集刊》,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第1辑,页357。
[32] 汪荣祖:《康有为》,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8,页60—61。
[33] 章太炎:《民国章太炎先生炳麟自订年谱》,页6。
[34] 章太炎:《今古文辨义》,载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页115。
[35] 章太炎虽然在那一时期依然显示出与康有为等人的惺惺相惜,但是他曾与康党因论学不合而拳脚相加也是事实,所以似不能排除他在《今古文辨义》中有比较隐晦的借批廖而订康之意。
[36] 黄溶、胡翼等:《致菿室主人书》,载《廖平选集》,成都:巴蜀书社,1998,下册,页623。
[37] 汤炳正:《忆太炎先生》,载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页368。
[38] 章太炎:《訄书(重订本)·清儒》,载《章太炎全集》,页3册,页157。
[39] 章太炎:《程师》,载《章太炎全集》,页4册,页139。
[40] 章太炎:《说林下》,载《章太炎全集》,页4册,页118。
[41] 章太炎:《与人论国学》,载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页219。
[42] 朱镜宙:《章太炎先生轶事》,载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页136。
[43] 吴虞:《爱智庐随笔》,载赵清、郑城编:《吴虞集》,页224。
[44] 章太炎:《清故龙安府学教授廖君墓志铭》,载《章太炎全集》,第5册,页298—299。
[45] 章太炎:《国学概论》,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1版,页33。
[46] 姜亮夫:《论余杭先生学与徐一士三书》,载《姜亮夫文录》,页1。
[47] 章太炎:《汉学论上》,载《章太炎全集》,第5册,页1。
[48] 王锐:《章太炎晚年学术思想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页78—80。
[49] 姜亮夫:《思师录》,载《姜亮夫文录》,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页22。
[50] 蒙文通:《经学导言》,载《经学抉原》,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页16。
[51] 蒙文通:《井研廖师与近代今文学》,载《经学抉原》,页95。
[52] 万仕国编著:《刘师培年谱》,扬州:广陵书社,2003,页219。
[53] 蒙文通:《井研廖季平师与近代今文学》,载《经学抉原》,页100。
[54] 蒙文通:《廖季平先生传》,载《经学抉原》,页198。
[55] 王汎森:《从经学向史学的过度——廖平与蒙文通的例子》,载《近代中国的史学与史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页84。
[56] 蒙文通:《治学杂语》,载蒙默编:《蒙文通学记》,北京:三联书店,2006,页4。
[57] 蒙文通:《廖季平先生传》,载《经学抉原》,页200。
[58] 赖高翔:《李源澄传》,载林庆彰等编:《李源澄著作集》,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9,第4册,页1783。
[59] 章太炎:《答李源澄书一》,载林庆彰等编:《李源澄著作集》,第2册,页999—1001。
[60] 章太炎:《答铁铮》,载《章太炎全集》,第4册,页388—389。
[61] 章太炎:《春秋左氏疑义答问》,载《章太炎全集》,第6册页270。
[62] 李源澄:《上章太炎先生书二》,载林庆彰等编:《李源澄著作集》,第2册,页994、页999。
[63] 章太炎:《答李源澄书二》,载林庆彰等编:《李源澄著作集》,第2册,页1002—1003。
[64] 李源澄:《章太炎先生学术述要》,载林庆彰等编:《李源澄著作集》,第2册,页1457—1458。
[65] 李源澄:《读经杂感并评胡适读经平议》,载林庆彰等编:《李源澄著作集》,第2册,页1006。
[66] 刘咸炘:《与蒙文通书》,载黄曙辉点校:《刘咸炘诗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页172。
[67] 庞俊:《记成都龚向农先生》,载《养晴室遗集》,成都:巴蜀书社,2013,上册页374。
[68] 龚道耕:《与人论学书二首》,载李冬梅选编:《龚道耕儒学论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页234。
[69] 龚道耕:《中国文学史略论》,载李冬梅选编:《龚道耕儒学论集》,页95。
[70] 姜亮夫:《忆成都高师》,载《姜亮夫文录》,页185。
[71] 龚道耕:《经学通论》,载李冬梅选编:《龚道耕儒学论集》,页2。
[72] 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页53—54。
[73] 龚道耕:《经学通论》,载李冬梅选编:《龚道耕儒学论集》,页51。
[74] 庞俊:《与吴雨僧书》,载《养晴室遗集》,上册,页277—278。
[75] 庞俊:《与<学衡>杂志》,载《养晴室遗集》,上册,页275。
[76] 庞俊:《跋<国学论丛·王静安先生纪念号>》,载《养晴室遗集》,上册,页385。
[77] 庞俊:《上赵尧生先生书》,载《养晴室遗集》,上册,页253。
[78] 章太炎:《救学弊论》,载《章太炎全集》,第5册,页88—96。
[79] 庞俊:《上赵尧生先生书》,载《养晴室遗集》,上册,页253—257。
[80] 庞俊:《与章太炎先生书》,载《养晴室遗集》,上册,页267—268。
[81] 庞俊:《章太炎先生学术述略》,载《养晴室遗集》,上册,页367—369。
[82] 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海:生活书店,1947,下册,页861。
[83] 庞俊:《章太炎先生学术述略》,载《养晴室遗集》,上册,页372。
[84] 庞俊、郭诚永:《国故论衡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1,上册,页340—341(按:这一版本,中卷下卷乃是庞俊旧作,上卷论小学部分为郭诚永所撰,系一合刊本)。
[85] 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页55。
[86] 吴虞在1920年致信胡适,谈及四川“近一二年风气渐开”,但是“惜乎杨沧白用人惟旧,如高等师范校长杨伯钦、联合成都县中学校长张铮、成都县中学校长龚向农、华阳县中学校长林山腴,皆异常反对白话文及新思潮”(吴虞:《致胡适》,载赵清、郑城编:《吴虞集》,页419)。可见在当时他还是视龚道耕为思想上的对立面。
作者简介
王锐,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讲师。主要研究中国近现代思想史、学术史。著有《章太炎晚年学术思想研究》《新旧之辨:章太炎学行论》《自国自心:章太炎与中国传统思想的更生》三本书,发表论文2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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