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公牛跨越地中海——从众多“欧罗巴”角色到一个地理实体
编者按：本文原载《古典研究》2013年秋季卷（总第15期），作者为伯林自由大学宗教研究所的瑞格（Almut-Barbara Renger），蒋歆微译。
宙斯诱拐欧罗巴的传说在持续几个世纪的进程中被奉为经典。首先，我将简要概述这一传说的呈现形式——这一形式最迟在公元前四世纪已经得以流传：事件发生在在提洛（Tyre）或者西顿（Sidon）（位于今黎巴嫩境内）。诸神之父宙斯（拉丁名：朱庇特）在那里看到并迷恋上腓尼基公主。他变成一头公牛出现在公主面前。公主骑上公牛，宙斯带着她穿越地中海来到克里特岛。抵达该岛后，两人的结合使宙斯成为两个（根据荷马）或者三个（根据赫西俄德）儿子的父亲——米诺斯（Minos）、剌达曼托斯（Rhadamanthus）以及萨尔佩冬（Sarpedon）。他们成为地中海地区不同地方的民族和文化的重要创始人，方式和欧罗巴的哥哥卡德摩斯（Cadmus）相同，后者到世界各地去寻找他的妹妹。[4]很大程度上由于名称的相似性，欧洲大陆的名字长久地与这位受到诱拐的公主相联系，并与非洲和亚洲区分开来。不同于如今英语中该词的用法，这个名称在拉丁语和希腊语中使用的是同一个词：希腊语Εὐρώπη，Eurṓpē；拉丁语Europa。在希罗多德之前，“欧罗巴”就已经作为地理术语在使用了。我们从雅各布布（Jacoby）的《希腊史家残篇》（Fragments of the Greek Historians）中得知，大约公元前500年，世界被划分为Εὐρώπη (Eurṓpē) 与 Ἀσία (Asía)（FGrH 1.36f.）。[5] 随后，希罗多德的《历史》列出了第三块大陆：利比亚（Libya），即之后的非洲；在他看来，里昂河（the Rion）或顿河（the Don River）标示出欧洲和黑海以北的亚洲的分界线（4.42-45）。归于荷马名下的《阿波罗颂》（the Homeric Hymn to Apollo）首次提及“欧罗巴”（251,291），但仅是用来表示中部希腊（Central Greece），而希罗多德则经常将其与赫勒斯滂海峡（Helllespont）关联起来。此外，欧罗巴还是色雷斯某一部分的名称。起初，这个名字仅仅和有限的地区关联，并未被普遍应用。慢慢地，这个名字表示的地域向西扩展至大西洋，向北抵达斯堪的纳维亚（Scandinavia）。我们如今将欧洲理解成一个政治实体，但这层含义在古代并不存在。然而，自公元前五世纪和四世纪起，我们可以注意到对欧罗巴一词使用的理想化和实用化趋势，除了其他因素，这和希腊人共同身份的确立有关，这一身份使希腊人有别于野蛮人（barbarians）。
当然，尤其因为这层背景，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彻底地利用了二者名称上的相似性，而不管史家希罗多德的诸多质疑。与此同时，先前存在的诸多欧罗巴和最为闻名的那一个（被绑架的腓尼基公主）完全重合。[6] 在众多将神话女子形象和欧洲大陆混同起来的杰出诗人的作品里，并没有提及以下事实：欧罗巴拥有众多名字相同的“亲人”。对于这些诗人而言，欧罗巴是众所周知的神话人物：她是国王的女儿，最伟大的主神变成公牛将其诱拐至克里特。只有在不同的诱拐形式中，人们才能发现含混和矛盾之处。对欧罗巴的描述在以下两种情况中摇摆不定：一位是在无法抗拒的公牛背上受到惊吓并不断抗议的女孩，另一个则是心甘情愿的新娘，反过来爱上那位强暴者。莫斯霍斯（Mochus）的短篇史诗《欧罗巴》细致描绘了诱拐行动。除此之外，贺拉斯（Horace）（Odes 3.27）和奥维德（Ovid）（Fasti 5.603-620）在使神话为人接受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在其有关欧罗巴的富于想象的诗作中，他们或明或暗地将被诱拐的公主编写成欧洲大陆名称的来源（Mosch. 2.8-15；Hor. carm. 3.27；Ov. fast. 5.603-620）。通过影响深远的塞维利亚的伊西多尔（Isidore of Seville）的《词源》（Etymologies）（Isid. orig. 14.4.1），这一来源被纳入中世纪的教科书中，并在以词源学解释地理概念“欧洲”一词的起源时起到重要作用。即便如今，大量媒体仍在极为频繁地传播这一来源。
这一解释欧洲大陆名称来源的欧罗巴神话版本仅仅是众多不同的版本之一。假使我们详细考察古典文学和艺术中的各种证据，比起先前提到的杰出诗人所传达的，我们所得到的印象在同构型上要少得多。较早的希腊人对于欧洲大陆和传说中的女子欧罗巴做出过各种各样的猜想。同一名称曾被用来指代不同事物和人物。最古老的起源绝非完全一致地同意只有一个欧罗巴存在。赫西俄德，这位在前八世纪末和前七世纪初居于波俄提亚的阿斯克拉村（Boeotian Ascra）的诗人，在《神谱》中提到欧罗巴时，将她和许多姐妹一道视为奥克阿诺斯（Ocaenus）和特梯斯（Tethys）的女儿（Theogony 357-360）。在《伊利亚特》和残存的归于赫西俄德名下的《残篇》中，菲尼克斯（Phoenix）的女儿也叫欧罗巴（Hom. Il. 14,321；Hes. fr. 140.141,7f. M/W）。荷马和赫西俄德之后的文本证实了这一印象：名为欧罗巴的不同形象在古典时代具有不同的重要性。不仅希罗多德、还有后来的诗人和神话收集者，都谈及数个同样名为欧罗巴的人物，比如菲尼克斯或阿格诺尔（Agenor）的被宙斯诱拐的女儿，另外还有一名色雷斯女人以及海洋女神俄刻阿尼得斯（Oceanid）（Hdt. 4.45，4-5；Schol. Eur. Rhes. 29）。在众多欧罗巴存在的证据中，她有时是位女英雄，有时是位女神，有时是某个女神的别名（比如和德墨特尔或者赫拉是同一个人），并且经常出现在圣所、神庙、祭仪、肖像里。在研究中，时常有人猜想欧罗巴起初是一位女神、或者一位月亮上（lunar deity）或幽冥地下的神祗（chthonic earth deity）。[7] 对“欧罗巴”的语源学解释认为其与“黑暗”一词有关，因此这一猜想受到强调。[8] 然而，另一种解释认为，神话的杰出地位最终激发了宗教崇拜。但这种解释对这一情况置若罔闻：基于现存的文献，我们不能得出“欧罗巴”一词中神话和宗教的实际关联。从数据中我们只能确定这一点：神话和宗教的确混合在一起。许多诗人称为“欧罗巴”的传奇女子在地方上意义重大并成为地方性的崇拜对象，在中部希腊的波俄提亚和克里特尤其如此。[9]
对于过往诸多有关欧罗巴的证据进行选择性地列举，便会使有关她的地方性宗教的意义具有多样性这一点明朗化：
出生于波俄提亚的品达提及一个与阿刻罗俄斯河神（Achelous）和墨拉斯河神（Melas）神有关的泉水女神名为欧罗巴（Pind. Paean. fr. 70.249b）；提提俄斯（Tityus）之女欧罗巴应该在波俄提亚的克菲索斯（Kephisos）河边生过一个儿子（Pind. P. 4.44-47）。品达还提到，与波俄提亚地区性的欧罗巴传奇有关的是这一事实：宙斯曾将她藏于该地的一个洞穴中。而阿波罗奴斯（Apollonius Rhodius）和泡赛尼阿斯（Pausanias）后来继承了这一说法（Pind. P. 4.46；Apoll. Rhod. 1.179-184；Paus. 9.19.1）。
此外，留传下来的一段泡赛尼阿斯的注释提及，该地一所供奉宙斯、许厄提俄斯（Hyetios）和德墨特尔的神庙也名为欧罗巴。据说，它位于波俄提亚的英雄勒巴达厄的特罗丰尼乌斯（Trophonios of Lebadaea）的树林中 (9.39.4-5)。特罗丰尼乌斯的祭祀向欧罗巴献祭，因为她是被尊崇为先知神祗（oracular deity）的特罗丰尼乌斯的养育者。除了临近先知神祗的特罗丰尼乌斯之外（人们在山洞中向他询问神谕），洞穴、与丰收女神德墨特尔的关联都让人猜想这位欧罗巴拥有属于地下的本性。因此，正如上文提到的那样，存在“波俄提亚的地下之神欧罗巴”这种说法。
而在克里特岛，欧罗巴以赫洛提斯（Hellotis）之名受当地人崇拜。从泰奥弗拉斯托（Theophrastus）的《植物史》（Historia plantarum）(1.9.5)、老普林尼（Pliny）的《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 (12.11)、以及阿忒纳乌斯（Athenaeus）(15.22.678b)的记述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每年的赫洛提亚节（the Hellotia festival）是为了纪念她而庆祝；在庆典中，人们举着欧罗巴的遗体，周围绕着一圈桃金娘花环（Seleucus Homer. fr. 52 Mueller）。[10] 尤为显著的是，自五世纪起，格尔蒂城（Gortyn）的克里特硬币印有欧罗巴的肖像。她通常被印成森林女神（dryad）的样子，我们有理由假定这是一个与大洋女神或波俄提亚的泉水女神（the Boeotian nymph）相似的传统。
墨古波纳的海格思博（Hegesippos of Mekyberna）又带来了另一个欧罗巴，即一名色雷斯女子，欧洲大陆以之命名。用当时流行的做法，他将欧罗巴神话和卡德摩斯神话关联起来。在其残篇6对欧里庇德斯的《瑞索斯》行28的注释中记载（Fragment 6 in the scholion on Euripides，Rhesus 28），由于被相同的名字误导，卡德摩斯走向了错误的方向，因为北部的所有领土都以所谓的欧罗巴命名。除此之外，硬币上的图案也给下述事实提供了依据：罗马帝国时期，欧罗巴也在色雷斯占据重要地位。[11]在泛希腊的史诗宝库中，最早提及欧罗巴时，她的身份是菲尼克斯之女，一如荷马和赫西俄德所言。将欧罗巴描写为菲尼克斯后代并不意味着它指明了腓尼基人的起源（菲尼克斯（Phoenix）并不是一个腓尼基词；作为一个地理概念，在希腊世界里，从埃庇鲁斯（Epirus）经过伯罗奔半岛后到希腊岛屿和吕西亚（Lycia）都可以找到这个词；作为一个词，它的含义除了腓尼基人（Phoenician）和一种特殊的鸟以外，还指“深红色”和“枣椰树”）。[12] 然而，大部分文献都将腓尼基算作宙斯诱拐欧罗巴的地点，并把菲尼克斯等同于西顿或提洛的国王，从而使欧罗巴成为腓尼基人。晚些时候，西顿有一座尊崇欧罗巴—阿士旦特（Europa-Astarte）的神庙，众所周知，自公元前二世纪起那里就开始产生硬币。路西安（Pseudo-Lucian）在《论叙利亚之神》（De dea Syria）中写道，根据西顿当地的一位祭司所言，在欧罗巴消失不见之后，阿士旦特神庙才开始建造（De dea Syria 4）。欧罗巴被诱拐的事件也在提洛的节日中受到庆祝。[13]
最晚从公元前五世纪起，希腊人试图将不同的神话家族合并到一个互相关联的谱系中，从而来建造和巩固他们的早期历史。在这一进程中，有关波俄提亚、色雷斯、克里特和腓尼基的记载似乎被混合在一起，而名为欧罗巴的不同女英雄与被宙斯诱拐（宙斯通过变成公牛欺骗了她）的腓尼基公主重合起来。地方性的传说和宗教很可能仍在持续。而在希腊史诗宝库中的一般叙述中，综括性的版本流行开来。在经典化的过程中，源于希腊和东方，且带有地方性、区域性和泛希腊性意义的各类神话、宗教观念和习俗，呈现出融合的趋势。最终，欧罗巴的名字被用于一个地理实体，但这一实体在古代从未被明确定义；其范围起初指北部或中部的希腊，之后慢慢不断地向外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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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见Renger/ Ißler 2009， 页63-99。
[2] 见Musäus 2009。和之前的Demandt 1998，页140和Hartmann 2003，页40一样，他对该词的语源学分析持有怀疑态度，至少就词源、尤其是辨识可能性而言。许多学者反对该词源于闪族语，支持该词源于前希腊，尽管资料含混。比如，见 Ninck 1945，页19；Bühler 1968，24节以下，页44；Dombrowsky 1984，页1-40；Schumacher 1990，页12。
[3] 注释和参考文献不会列出古典文本的版本和译文。作者和书名会出现在章节论述的字里行间。提及文本的段落时，缩写如下列：DNP 3 (1997) = Der Neue Pauly. Enzyklopädie der Antike，Cancik，H.，Schneider， H.，Landfester，M.编，Altertum，vol. 3 (Cl-Epi)，Stuttgart/Weimar 1997，XXXVI–XLIVI. 在作者和书名之后会给出卷、章、节、句等。缩写和百科全书的格式一致：LIMC = Lexicon Iconographicum Mythologiae Classicae. Boardman,，J. 等编，1981以下诸多节；RAC = Reallexikon für Antike und Christentum,Schöllgen，G. et al.，ed.，1950ff.；RE = Paulys Real-Encyklopädie der classischen Altertumswissenschaft,Wissowa，G等编，1893-1980；Roscher = Ausführliches Lexikon der griechischen und römischen Mythologie，Roscher，W.H.编，1884-1937.
[4] 关于古典文本，比较Bühler 1968全篇；关于谱系，比较Bühler 1968，页7-9及19-21。
[5] [中译注]：Εὐρώπη为希腊语，意为“欧罗巴”。Ἀσία为希腊语，意为“亚细亚”。
[6] 比较Dombrowsky 1984，页41-46。
[7] 比较如Escher-Bürkli 1907。
[8] 比较Helbig 1884-1886，1417节以下；Escher-Bürkli 1907，页1287；Ninck 1945，19；Pfligersdorffer 1966，页965；Schumacher 1990，页12；Musäus 2009，344节以下。
[9] 比较Zahn 1983，页70-74；Schumacher 1990，页16。
[10] Mueller 1891，页47。
[11] 比较 Zahn 1983，78节以下。
[12] 关于该词的起源和语义学含义，见Beekes 2004，页181-183。
[13] 比较 Zahn 1983，76f.；Schumacher 199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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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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