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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四世》:哈利王子的教育问题

斯比克曼 古典学研究 2022-07-13

编者按:本文原题目为《〈亨利四世〉第一、二部:哈利王子的教育问题》,斯比克曼撰,选自《莎士比亚的政治盛典》,阿里鲁斯、苏利文编,赵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本次推送已经删去注释,需要进一步研读的读者可以参阅原书。


《亨利四世》第一和第二部不仅关注亨利四世,也特别关注亨利四世的儿子,即将为王的哈利(Hal)王子。该剧围绕亨利最终成功保住理查二世那里偷来的王位这一努力展开,尽管如此,戏剧冲突却产生自哈利与父亲之间糟糕的关系及其与福斯塔夫之间麻烦的关系哈利与这两个人的关系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他们在这位年轻王子的生活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对王子以后的统治提供了伟大的智略。
亨利四世经常被人们贬低抑或忽略,但却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政治人物;哈利可能找到更坏的效仿对象。虽未公开要求王位,亨利四世却不声不响地成功为王;他杀死了理查二世,打败了装备精良的对手。亨利四世的事业为我们提供了如何成功获取和巩固政治权力的一种案例。然而,如果说亨利四世有能力去做政治上必须做的事情,那么他做得也并不容易;他用去大量的统治时间质疑自己行为的正义性。他是一个摇摆不定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Machiavellian),一个有良心的、审慎的政治阴谋家。


《亨利四世》第一部(1598年第2版)


影响哈利生活的另一个人是福斯塔夫。福斯塔夫不是政客,他是酒鬼、色狼、小偷和骗子。福斯塔夫擅长取乐,智慧过人;他有充分理由在哈利作为国王所取得的惊人成功中居功。与福斯塔夫交往之后,哈利好像接受了马基雅维利主义,变成了彻底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而他的父亲亨利四世只算得上半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亨利四世的统治主要受两大问题困扰,其一关乎政治,其二关乎道德:亨利四世必须对付强劲的对手,必须与自己为了夺取王位而做的那些事情展开较量;两个问题在亨利四世想要出征圣地的决定上聚到了一起。有时候,亨利四世把远征行动看作旨在消除自身罪恶的个人寻求;有时候,他又把它当作一种政治行动,目的是转移野心勃勃的对手的注意力。把握亨利四世性格的关键在于弄清他的真实动机,因为当我们在思考亨利为何想去圣地这个问题时,我们实际上是在问:亨利究竟是怎样一个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还是一个被有罪的良心折磨的个体?

理查二世死后不久,亨利才产生了去圣地的念头。也许是看着那口装殓了被谋杀的国王的棺材时,亨利才宣布“我要参诣圣地,吸取我这罪恶手上的血迹”(《理查二世》,V.vi.49-50)。亨利的懊悔好像是真的,莎士比亚没有表明亨利不真诚。

一年之后,当再次宣布自己的想法时,亨利的罪恶感似乎没那么深了。他对属下说:“朋友们,我要立即征集一支纯英格兰军队,开往基督的圣陵。”(《亨利四世第一部》,I.i.18-19)我们马上就会察觉到,亨利此处的语气有了明显的不同。自我怀疑和急切坦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政治家所应有的从容不迫的气度和风范。亨利阴谋推翻合法国王和掀起内战,都是以最抽象的语言表述的。其间没有提到理查,既没有责备也没有接受责备,没有提供正当的理由。亨利四世选择最遥远最不具人格的形象描写内战,他把交战双方比作“被扰乱的天庭里的流星”(同上,I.i.10);这就好比英格兰遭受的一场天灾,一次洪水或一场瘟疫,既然是天灾,就无需任何人为此担责。亨利没有忘记去圣地的事但他去圣地的动机完全变了曾经是为了忏悔,如今是为了一个更狡猾的政治阴谋亨利显然无需再为赎罪而去,却可以把这次远征当成拉拢国内各派的完美工具


福斯塔夫和几名官员坐在一起,表情含糊不清


当我们发现亨利这次根本没有打算去圣地时,亨利去圣地的政治动机就更加明显了。在了解到威尔士境内和北方战况吃紧之后,亨利推迟了这次远征。但亨利已经掌握了北上的战斗(同上,I.i.62-75)。在宣布去圣地的统一行动之前,亨利就知道不会存在什么远征。那么,亨利宣布远征圣地必然出于政治的考虑:亨利希望凭借他明显的虔诚和高尚的团结呼声获得道德的声誉,而不是真要冒险离开英格兰。简单的常识表明,精明的政客在稳固权力之前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地盘。亨利从经验中获得了同样多的认识:一定要等到理查王去爱尔兰之后,才可以发动夺取王权的军事行动。由此,从一个复杂人物的第一个形象里,一幅图像浮现出来这个人的公开宣告不过是一种靠不住的修辞手段,是为了实现他的个人目的;也正是这同一个人,一方面声称对理查的王位没有任何觊觎之心另一方面却紧锣密鼓地策划理查。

这最初的印象其实是一个误导。随着剧情发展,我们了解到,亨利始终没有消除自己对理查的罪感,他想率军去圣地也不全是出于政治的考虑。在与哈利私下交谈时,亨利就想知道,哈利粗暴无礼的举止是否就是上帝对自己政治行动的惩罚: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帝的意思,

因为我干了一些使他不快的事情,

他才给我这种秘密的处分,

使我用自己的血液培养自己痛苦的祸根;

你一生的行事,

使我相信,你是上天注定惩罚我的过失的灾殃。(III.ii.4-11)


亨利不安的良心好像就是《亨利四世第二部》里击垮亨利的病福斯塔夫诊断亨利国王患了“困倦症”是“过度忧伤、劳心以及头脑遭受太大刺激”(《亨利四世第二部》I.ii.110和114-115)所致。克莱伦斯(Clarence)把那些他害怕会杀死父亲的“痛苦”归为“不断的焦虑和劳心” (II.iv.117-118)。国王本人也抱怨自己经常失眠(同上,III.i.4-31),“心神疲倦” (同上IV.v.3)。此外,亨利国王的内疚也表现在他试图用一种更讨好的方式修改自己上台的形象:“形势的必要使我不得不接受这一尊荣的地位”。(同上, III.i.73-74)由此可见,亨利把自己夺权的企图合理化了,因为之前或之后(《亨利四世第一部》,III.ii.39-54;《亨利四世第二部》,IV.v.183-185,190-191以及218),亨利对自己取得政治成功的真正原因坦诚得惊人。在《亨利四世第二部》里,亨利专注于耶路撒冷似乎主要是为了良心安宁,不是为了转移政敌的视线在要求远征圣地的同时,亨利还充满内疚地谈到理查王(III.i.65-108),他担心哈利继承王位的正当性,这些担心使他必然怀疑自己废除理查这一行为的正当性(同上,IV.iv.1-4)。


洗衣篮里的福斯塔夫


即使亨利去圣地的动机交织不清但这些动机确实遵循某种逻辑一切取决于哈利。亨利对自己政治生涯的道德判断似乎取决于哈利将成为怎样一个国王。亨利一直心怀恐惧,他担心哈利将来作为国王会一败涂地。这种担心使他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废除理查合理吗?他越担心哈利,就越对理查感到内疚。于是,亨利的思绪满含忏悔地转向了圣地。当他相信哈利将会成功为王的时候——只可惜亨利临终时才发现这一点,亨利驱散了自己的疑虑,坦承自己去圣地完全是出于政治考虑:



上帝知道,我的儿,

我使用怎样的诡诈取得了这一顶王冠……

在人们心目之中,它不过是我用暴力攫取的尊荣……

那些拥护我的人们,也就是你必须认做朋友的

他们的锐牙利刺新近刚被拔去;

他们用奸险的手段把我扶上高位,

我不能不对他们心怀疑虑,

怕他们会用同样的手段把我推翻;

为了避免这一危机,我才多方剪除他们的势力

并正在准备把许多人带到圣地,

免得他们在国内闲居无事

又要发生觊觎王位的事。(同上,IV.v. 183-185,190-191,204-212)


在承认那些引导他取得政治成功的马基雅维利原则的同时,亨利给儿子哈利推荐了一门类似的课程:“所以,我的哈利,你的政策应该是多多利用对外战争,使那些心性轻浮的人有向外活动的机会,不至于在国内为非作乱,旧日不快的回忆也可以因之消散。”(同上,IV.v.212-215)


《亨利四世》剧照——桃儿和桂嫂


最终,亨利再次获得信心,但他始终抹不去曾使他心力憔悴的内疚记忆。从临终前给儿子的建议里我们隐约察觉到一丝挥之不去的道德焦虑。亨利建议哈利采用“对外战争”化解内部矛盾。可是“对外战争”究竟指什么呢,亨利没有说。亨利没有建议哈利去圣地——一个与亨利自己密切相关的计划。亨利选择具体的政治转移方式,并非出于偶然,这充分体现了亨利时而道德时而马基雅维利式的形象。在这场戏结束之时,莎士比亚提到亨利所经历的痛苦的人格分裂。在对哈利发表了一通艰涩的政论之后,亨利要求去皇宫的耶路撒冷堂等待死神:



多年以前,有人向我预言我将死在耶路撒冷,

我那愚妄的猜想还以为他说的是圣地。

可是抬我到那间屋子里去吧;

亨利必须在耶路撒冷终结他的生命。(同上,IV.v.236-240)



亨利临终前与哈利重归于好,这是以多年的失望和猜疑为代价。哈利不是亨利心目中的理想儿子。实际上,亨利更喜欢一个政敌的儿子:



嗯,提起这件事,我就又伤心又嫉妒,

嫉妒我的诺森伯兰伯爵

居然有这么一个好儿子,

他的声名流传众口,

就像林中一株最挺秀卓异的佳树,

它是命运的娇儿和爱宠。

当我听见人家赞美他的时候,

我就看见放荡和耻辱在我那小儿哈利的额上

留下了烙印。

啊!要是可以证明哪一个夜游的神仙

在襁褓之中交换了我们的婴孩,

使我的儿子叫做潘西,他的儿子叫做普兰塔琪纳特!(《亨利四世第一部》,I.i.77-88)。


亨利显然偏爱诺森伯兰伯爵的儿子霍茨波(Hotspur),这可不是亨利一时心血来潮。在第三幕第二场里,亨利把哈利和霍茨波放在一起比较时,心里充满了嫉妒。他再次表达了对哈利的失望。哈利欠缺的正是霍茨波的勇气和荣誉感。这是一种常见的比较,正如哈利以前对霍茨波远近闻名的勇气的讽刺:



我还不能抱着像潘西,那北方的霍茨波那样的心理;他会在一顿早餐的时间杀掉七八十个苏格兰人,洗了洗手,然后他对妻子说,“这种生活太安静啦!我要行动。”“啊,我亲爱的哈利”,他的妻子说,“你今天杀了多少人啊?”“给我的马喝点儿水”,潘西说,“不过十四个人。”过了一个小时,他又说:“太少,太少。”(同上,II.iv. 99-106)


亨利偏爱霍茨波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实际情形要复杂得多。亨利对霍茨波印象深的,乃霍茨波作为儿子所具有的美德,而非战士政客的德行


《亨利四世》书影


霍茨波身上那些被亨利欣赏的素质,亨利都不具备。虽不怯懦,亨利留给他人的印象却也不威猛(亨利首先想的是审慎);亨利在政治上大胆精明,但他的勇气并不像霍茨波那样引人瞩目。莎士比亚在《理查二世》中从未描写过亨利参加战斗的情形;在《亨利四世第一部》表现战争的那几场戏里,战场上随处可见亨利国王的替身(这是真实的历史记载)。亨利也不是个特别体面的人。我们从《理查二世》里得知,亨利在剧中告诉所有人——包括国王本人,他没有谋取王位,他的话毫无价值。这部戏因福斯塔夫抨击荣誉而著名,当亨利坦白告诉哈利自己夺取理查王位所采用的战略时,亨利提供了某种类似的东西。亨利解释,政治的关键是巧妙地驾驭舆论,把自己讨人喜欢的一面展示给公众



因为我在平时是暗自隐藏的,所以不动则已,

一有举动,就像一颗彗星一般,受到众人的惊愕;

人们会指着我,告诉他们的孩子,“这就是他”;

还有人会说,“在哪儿?哪一个是波林勃洛克?”

然后我就利用一切的礼貌,

装出一副非常谦恭的态度,

当着他们正式国王的面,

我从人们的心头取得了臣服,

从人们的嘴里博得了欢呼。(同上,III.ii.46-54)


在这段讨论里,亨利没有诉诸上帝,没有诉诸政治传统,没有谈论何谓正义何谓公正,抑或什么最值得尊敬;有的只是“舆论”、“声望”和“钦佩的眼光”。亨利教导哈利,感知力与业绩同等重要,赞美可以赢得,不管是否配得上赞美。这并非是说,亨利废除理查王是不正义的。人们必须小心区分手段与手段服务的那个目的。亨利在谈论怎样获得权力和巩固权力时,明显要比总结其最终目的时自在得多。如果亨利的主要关注是荣誉,那么他就不可能在政治上取得巨大的成功。


历史上的亨利四世


可以说,亨利和哈利算得上行动审慎的霍茨波却不是,他只有行动没有思量受不得半点侮辱,只忠心于一个错误,随时准备战斗和杀戮,心中充满正义凛然的愤怒;他是一个英雄主义的化身。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阿基琉斯,霍茨波只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英雄,只是狡猾的父亲和舅舅手中的一颗棋子;他们操纵他,使他毫无意识地随他们的意旨而动(在《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中,尤利西斯也是这样对待阿基琉斯的)。华斯特(Worcester)向霍茨波解释那个旨在推翻亨利的造反计划,愤怒的霍茨波什么也听不进去,“我现在郑重申明,我要抛弃一切学问,用我的全副心力思索一些谑弄波林勃洛克的方法”(《亨利四世第一部》,I.iii. 225-226)。这不禁让人想起尤利西斯对希腊士兵的埋怨:



他们斥责我们的政策,说它是怯懦;

他们以为在战争中间用不着智慧,

先见之明是不需要的,

唯有行动才是一切。(《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I.iii.197-200


哈德森(Hudson)提到:



……(霍茨波)的那些素质很大程度上不适合亨利用在常规战争中的军事领导。霍茨波可以在喧嚣的边境战斗中取胜,但他的胜利靠的是攻击时的怒吼,不是智慧的谋略。


亨利偏爱一个与自己如此迥然不同的人,这也许并非如此不同寻常。父亲希望儿子具备的素质不必与父亲希望自身所具备的素质相同。哈利目无尊长,行为乖张放荡;霍茨波不同,他对家庭极为忠诚,几乎无可挑剔。为了一个违法者的荣誉,霍茨波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霍茨波孝敬自己的父亲,尽管他的父亲似乎没有同等对待他(在叛乱爆发的前夜,诺森伯兰伯爵称病未去,这其实很可疑)。亨利在霍茨波身上看到了一个忠实的儿子形象,忠实的儿子才会服从父亲的统治。与大多数可敬之人一样,霍茨波也相当容易被人猜透。为了某种外在的东西,霍茨波遵循一定的原则和传统。用父亲的眼光看,哈利既神秘莫测又不够忠心。哈利是哈利,我行我素,从不按照他人意志行事,因而自然不是亨利心目中的理想儿子。


试图拿王冠的哈利王子


在《亨利四世第一部》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里,莎士比亚似乎把传统的英雄主义与缺乏狡猾联系在一起。霍茨波的心中不存一丝狡诈,这正是亨利希望霍茨波是他的儿子的根本原因。作为父亲,亨利对哈利深感失望。哈利交友不善,缺乏高尚的喜好,且道德意识淡薄,这些都为亨利所不齿;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亨利害怕哈利。在第二幕第三场里,亨利训斥哈利,因为“疏忽大意”的哈利“失去了枢密院里的位置”。根据亨利早先说过的话,我们可以推测,哈利失去这个位置可能因为疏忽,也可能因为无能,抑或因为他对这个职位不感兴趣。但休谟(Hume)认为:



亨利四世的处境决定了亨利必然心怀妒忌,而这诸多的妒忌深深侵染了亨利的性情,使他无端怀疑儿子哈利对他的忠诚。在以后的岁月里,亨利不让哈利参与公共事务,甚至看到哈利冲锋陷阵也不高兴。尽管哈利好武斗勇的天分对亨利的统治十分有利,可在亨利眼里,哈利的这种天分迟早会威胁到他自己的权力。


莎士比亚的亨利恰好印证了休谟此处的分析。亨利曾经对哈利说:



可是我为什么要把这种消息告诉你呢?哈利,你才是我最亲近最危险的敌人呀。(《亨利四世第一部》,III.ii.122-123)


幕第场的那段交谈里,亨利的真实目的是想搞清楚能否信任自己这个儿子。从这个角度看亨利偏爱霍茨波就不足为怪了

现在的问题是,亨利对哈利的怀疑是否真像休谟所说的那样“毫无道理”。莎士比亚给出的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亨利的猜疑并非空穴来风。尽管那次面谈之后,亨利最终决定,继续相信自己的儿子,哈利对父亲的道歉似乎也发自肺腑,但我们不会忘记第一幕第二场里哈利那段精彩的独白。哈利声称要把自己的放荡作为一种手段,在人们意料不及之时一反旧辙,以此提升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光辉形象,使自己更加耀眼夺目。堕落只是哈利的一种策略。哈利是公认的阴谋家,策划着怎样“伪造人们的希望”。因此,我们很难判断哈利何时真诚,何时是在做戏。

关于世袭的政治制度腐蚀自然的家庭情感的方式,有人马上会想到《李尔王》,莎士比亚对那些方式似乎特别感兴趣。亨利害怕“未成熟的继承”,这也是《亨利四世第二部》关注的一个问题。在其中一场戏里,哈利以为父亲已死,便把王冠戴在自己头上,偏偏这一幕又被依然活着的亨利看见。亨利对此惊诧不已,他责备儿子是在盼他早死。也许此处的亨利误解了哈利,然而他有这样的怀疑也并非毫无根据。在《亨利四世第一部》里,哈利把父亲从战场上救下来后这样告诉他:


亨利四世出生



上帝啊!那些说我盼您早死的人们

真是太欺人啦。

要是果真如此,我就该听任道格拉斯的毒手把您伤害,

他会很快结果您的生命,

就像世上所有的毒药一样,

也可以免去您的儿子亲自干那叛逆之事。(同上,V.iv.50-56)


在这段独特而残忍的辩解里,莎士比亚让哈利提醒他的父亲,是他(哈利)给了父亲活下来的机会。退一步说,哈利不善多愁善感;他那温和的父亲好像有理由为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伤脑筋,甚至还有几分怕他。

《亨利四世第二部》里有一场非常私密、充满悔意的戏。在那场戏里,哈利好像承认他对父亲怀有真实的感情。哈利坦率地告诉他的朋友波因斯(Poins):“告诉你吧,我的心因为我的父亲害着这样的重病,正在悲伤泣血。”(《亨利四世第二部》,II.ii.45-46)哈利告诉朋友他很痛苦,但若这样照实说出去,他定会被当做伪君子,因此,他不能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哈利经常与福斯塔夫和波因斯厮混,他放浪形骸,长期漠视父亲的愿望;而今父亲病入膏肓,哈利即将临位,若这时方才表现对父亲的尊敬和爱戴,这样的情感实难取信于人。哈利对自己在世人心中的那个冷漠印象深为痛苦,他不得不告诉波因斯,他其实很不希望这样。但哈利只对波因斯倾述,没有对自己的父亲倾述。如果说,我们这些读者都了解哈利的真实情感,哈利深怀情感的那个对象亨利却不知道。显然,哈利考虑的是公众舆论,考虑的是他自己的政治成就,没有考虑父亲临死时是否能够心境安宁。对哈利来说一切只为政治而存在;如果父亲因此遭罪,也只如此。哈利不仅是叛逆,更是一个彻底的政客,一个政治看得高于一切、高于家庭、高于友谊的阴谋家



亨利四世的僭越之罪造成了国内的派系斗争,并最终酿成内战。这一罪过也造就了福斯塔夫,一个堕落的蔑视传统的叛逆之人;这个人在乱世中发迹,并完美地再现了那个乱世。福斯塔夫不仅象征混乱的政治状态,也是即为王的哈利王子的伙伴。这个光棍胖酒鬼被莎士比亚塑造成哈利的伟大朋友兼导师。


BBC剧照——福斯塔夫装扮国王的滑稽场面


福斯塔夫扮演了导师的角色,这毫无疑问。他成功地取代了哈利的父亲,至少暂时取代了这位父亲,成为影响哈利的一个重要人物。福斯塔夫对哈利的教育不依靠任何“教义”。但凡他关心的事,他看重或不看重的事以及嘲笑的事,都是他用以教育哈利王子的活教材。我们看见福斯塔夫醉酒,看见他寻欢作乐;我们听见他笑谈打劫,津津有味地谈做爱;我们注意到他用最犀利的言辞和智慧,攻击最受人尊敬的传统事物,法律、宗教、政治以及家庭。但有证据表明,福斯塔夫曾有过一段完全不同的生活。他责备哈利腐蚀了他:“在我没有认识你之前,哈利,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而现在呢,说句老实话,我差不多变成了一个坏人。”(《亨利四世第一部》,I.ii.90-92)福斯塔夫声称自己曾有“一张真实的脸,一颗善良的心,只是那样的日子已成过去”(同上,II.iv. 494-496)。福斯塔夫巧妙引用无数的《圣经》典故,用以暗示一种传统的虔诚教育;他甚至告诉一个酒伴,“我还没有忘记教堂的内部是个什么样儿”(同上,III.iii.7-8),用以自我保护。我们有理由做这样的猜测,福斯塔夫现在的生活,思考抛弃各种禁令和习俗所造成的结果。梅斯菲尔德(Masefield)这样评价福斯塔夫:“他是一种特别有趣的东西,一个因为太智慧而太卑劣的人。”

《亨利四世第一部》的第二场为我们介绍了福斯塔夫。刚一出场,福斯塔夫就问哈利什么时间了,哈利的回答充满了挑衅和好斗,惟妙惟肖地刻画出福斯塔夫臭名昭著的形象:



你只知道喝好酒,吃饱了晚餐就把纽扣松开,一过中午就躺在长椅上打鼾;你让油脂蒙住了心,所以才会忘记审视你应该问的问题。见到什么鬼了,你要问起时候来?除非每一点钟是一杯白葡萄酒,每一分钟是一只阉鸡,时钟是鸨妇们的舌头,日晷是妓院前的招牌,那光明的太阳是一个穿着火红色软绸的风流姑娘,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多事,问起现在是什么时候来。(同上,I.ii.2-12)


哈利没好气的回答没有让福斯塔夫生气。接下来,两人大张旗鼓地对骂起来。我们渐渐发现,两人的独特关系就存在于这机智的互相攻击和自我保护之中。福斯塔夫先下手,诗意盎然地为自己的另一个恶习——偷盗——辩护:



呃,我说,乖乖好孩子,等你做了国王以后,不要让我们这些夜间的绅士被人叫做掠夺白昼的佳丽的窃贼;让我们成为戴安娜的猎户,月亮的嬖宠;让人家说,我们都是很有节制的人,因为正像海水一般,我们受着高贵纯洁的月亮女神的节制,我们是在她的许可之下偷窃的。(同上,I.ii.23-29)


福斯塔夫是一个公认的不知悔改的惯偷。由他和哈利构成的那段情节——其实只包括一些相互的辱骂——将围绕一次抢劫展开。抢劫这一情节其实又变成了一场机智的斗嘴。波因斯暗示哈利,他们俩可以做一番装扮,然后出去拦劫自己的同伙,抢走他们的赃物。波因斯说:



这场玩笑最精彩的部分,就是晚餐时我们大家可以聚在一起,听那个无赖的胖汉向我们讲些海阔天空的谎话;他会告诉我们,他怎样和三十个人——这是最少的数目——奋勇作战,怎样招架,怎样冲锋,怎样被敌人团团围住,受困垓心;然后我们大家起来揭穿真相,把他痛痛快快地羞辱一番。(同上,I.ii.180-185)


不过,这里的抢劫指向英格兰王国当时面临的政治处境。在亨利国王的统治之下,偷盗可以被当作随意的玩笑和游戏;绞刑和地狱可以在野猪头酒馆脱口而出,这不禁让人怀疑此类谈论更多是出自习惯而非真正的恐惧。人们对这种目无法纪的一般想法印象深刻,如果这样的想法谈不上随处可见,至少正在野猪头酒馆里蔓延。我们不可以忘记,这个圈子里还包括国王的儿子哈利。倘若我们再想想亨利的僭越行为,就不难想象,重建英国法律的尊严会有多么艰难;而且从更私人的方面来讲,这样一个有罪之父的形象会给儿子的生活造成怎样的影响?哈利继承了父亲政治方面的敏锐,继承了父亲对阴谋算计的偏好,似乎也继承了父亲把自己置于法律之上的品性。但与更维护传统的父亲相比,哈利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在这方面如鱼得水,这很大程度上与福斯塔夫对他的影响有关。


亨利五世(文中的哈利亲王)


我们也许会感到奇怪,堂堂一位王位继承人何以终日与一个堕落老头儿混在一起,与昔日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泡在野猪头酒馆里消磨光阴。这似乎需要做一番解释。为什么哈利要纠缠福斯塔夫?对此,哈利在那段展望未来的独白里提供了某种解释。他说,这只是一种有计划的政治策略:



我完全知道你们,现在虽和你们在一起

无聊鬼混,可是我正在效法着太阳,

他容忍污浊的浮云遮蔽它庄严的宝相,

而当它一旦穿破丑恶的雾障,

大放光明之时……

所以当我抛弃这放荡的行为,

偿付我从来不曾允许偿还的欠债时,

我将要推翻人们错误的成见,

证明我自身的价值远在平日的言行之上;

就像明晃晃的金银放在阴暗的底面上一样,

我的改变得到我往日的过失的衬托,

将要格外耀人眼目,

格外容易博取国人的好感。(同上,I.ii.190-198,203-210)


哈利的冷酷计划很难与他跟福斯塔夫在一起时明显感到的快乐和谐一致。这听起来似乎很玄,人们会奇怪,关于自己喜欢地位低的同伴这一非正统的偏爱,哈利似乎还没有发明一种伟大的合理的论据。我们不会忽略哈利的这段独白,因为它适合哈利心目中的事业,但它好像不是一种令人满意的解释,肯定存在一种超越政治效用的东西,吸引哈利靠近福斯塔夫。哈利曾在醉酒时吹嘘,他可以与最普通的人打成一片,和他们一起喝酒,而且也能得到他们的接受:



小子,我跟那批酒保认了把兄弟啦;我能叫得出他们的小名儿,什么汤姆、迪克、弗兰西斯啦……总而言之,我在一刻钟之内就跟他们混得烂熟,现在我已可以陪着无论哪一个修锅补镬的一块儿喝酒,用他们的行话跟他们瞎侃。(同上,II.iv.6-8,17-19)


哈利此处的解释听起来有些像某个持平民论调的政客的谦逊之词。显然哈利对自己很满意,他喜欢想象皇室成员与平民在道德堕落的酒吧里一起喝酒的情景,他喜欢成为那些男孩中的一员:“他们已凭着他们灵魂的得救起誓,说我虽是一个威尔士亲王,却是世上最有礼貌的人……要是我做了英国的国王,依斯特溪泊的所有少年都会听从我的号令。”(同上,II.iv.8-10,13-14)尽管这两种不同的解释有助于我们洞察哈利的平民化动机,但这些解释并没有揭示问题的本质;我们依然不知道,哈利为何特别喜欢和福斯塔夫待在一起。


“野猪头”酒馆场景


哈利与福斯塔夫待在一起的多数时间都在闲谈。因此,要想弄清楚,哈利为何偏偏对福斯塔夫情有独钟,我们就必须看看他俩在一起都聊些什么。我已注意到,他们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独出心裁的对骂之上:



王子:嘿,你这头脑里塞满泥土的胖家伙,你这糊涂的傻瓜,你这下流龌龊、脂油蒙住了心窍的东西……

福斯塔夫:他妈的!你这饿鬼,你这小妖精的皮,你这干牛舌,你这干了的公牛鸡巴,你这干瘪的腌鱼!啊!我简直气得都喘不过气来了;你这裁缝的码尺,你这刀鞘,你这弓袋,你这倒插的锈剑!(同上,II.iv.221-223、240-244)


抢劫计划是波因斯安排的,目的是要当众揭穿福斯塔夫编造的那些“不可理喻的谎言”,然后再看他如何狡辩。福斯塔夫谎话连篇,然而偏偏被自己的朋友看出了破绽;被逼无奈的福斯塔夫突然反戈一击,用道德的拒斥击退哈利的质问



什么,这是可以强迫的吗?他妈的!即使你们把我的双手反绑,或是用全世界所有的刑具拷问我,你们也不能从我的嘴里逼出一个理由来。强迫我给你们一个理由!即使理由多的像乌莓子,我也不愿在人家的强迫下给你一个理由。(同上,II.iv.231-236)


朋友们接着说,福斯塔夫像懦夫一样从乔装打扮的哈利和波因斯身边仓皇逃走。福斯塔夫马上反驳,并声称自己是忠心耿耿的良民:“上帝在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们……嗨,你们听着,各位朋友,我是什么人,胆敢杀死当今的亲王?难道我可以向金枝玉叶的亲王行刺吗?”(同上,II.iii.263,264-265)福斯塔夫不断升级的辩辞无法让人信服,其用意也不在此。这里审判的不是福斯塔夫有无勇气的问题,也不是他是否可靠的问题,而是他辩词中的机敏和创造

哈利拿出福斯塔夫的钱包,发现里面塞满了欠条,那是福斯塔夫过度奢靡所致;哈利不由心生感慨:“啊,该死!只有半便士的面包,却要灌下这许多的酒!”福斯塔夫转向《圣经》求助:



你知道,在天真纯朴的太初,亚当也会犯罪堕落;在眼下这个人心不古的万恶时代,可怜的杰克·福斯塔夫还有什么办法呢?你看我的肉体无论比哪个人都要丰满,所以我的意志无论比哪一个人也都要单薄一些。(同上,II.iv.533-534,III.iii.164-168)


他们就这样互相调侃,同时也调侃别人。在与福斯塔夫的相好桂嫂闲聊时,他们也取笑这个愚蠢的女人,以满足自己下流的欲望:



福斯塔夫:把你的女人身份搁在一边,你要是否认你是下贱的东西,你就是一头畜生。

桂嫂:说,什么畜生!你这恶棍?

福斯塔夫:什么畜生?嘿,你是一只水獭。

亲王:水獭,约翰爵士!为什么是一只水獭呢?

福斯塔夫:为什么?因为她既不是鱼,又不是肉,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东西。

桂嫂:你这样说我,真是太冤枉人啦。你们谁都知道我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女人,从来不会藏头盖脸,你这个恶棍。

亲王:你说得不错,店主妇;他把你骂得太过份啦。(同上,III.iii.121-131)


福斯塔夫不仅让自己快活,而且也有办法让别人像他那样快活,这必定是他吸引哈利的地方福斯塔夫曾说:“我不但自己聪敏,还把我的聪敏借给别人。”(《亨利四世第二部》,I.ii.8-9)


福斯塔夫画像(Mortimer,John Hamilton)


正如哈利在无趣的小酒保插曲里对弗兰西斯所说的那样:没有福斯塔夫,哈利会变得粗野,甚至残忍一个担负巨大责任的年轻人竟然受到违法者和亵渎者的吸引,像福斯塔夫那样,浑身充满如此粗野而轻浮的快乐,这或许并不那么非同寻常。威尔森(J. Dover Wilson)这样评价福斯塔夫:



我们知道,那肥胖的肚子拽着他,使他远远地脱离地球;那肥胖的肚子背着他,像一个四处飘游的气球,心中只有微不足道的古怪念头或欲求。福斯塔夫是一个被解放了的精灵,他挣脱了所有传统、法律及道德束缚……我们最欣赏的是他那用之不竭的活力。


福斯塔夫对哈利很有吸引力,这种吸引需要的解释比哈利对福斯塔夫的吸引所需的解释更少。哈利将成为一国之君,福斯塔夫希望从他们的友谊中捞到好处:“我也要跟上去,正像人家说的那样,为的是要讨得一些封赏。”(《亨利四世第一部》,Ⅴ.iv. 161)福斯塔夫那样人,只有在社会与政治秩序最动荡的时候才会欣欣向荣那样的人不可能总是可靠福斯塔夫只希望,在自己被改变之前首先改变那些政客。福斯塔夫施予哈利王子的影响和教育,无疑也是为了使自己在英格兰王国生活得更安全。有意义的是,哈利为福斯塔夫买酒,释放福斯塔夫那条如此使他快乐的舌头。哈利是堕落的谈话艺术的“赞助商”。

福斯塔夫也喜欢把自己当成年轻人。他对刚遭到抢劫的那个旅客大声尖叫:“他们恨的是我们这些年轻人。”福斯塔夫还用“年轻人也要活命”这样的理由来搪塞自己的罪过(同上,II.ii.81-82和86)。福斯塔夫与哈利和波因斯厮混,可以帮助他强化自己仍是年轻人那样的愉快想象。除了与那些放荡的女人交往,福斯塔夫显然乐于与年轻美男子为伍。他暗自抱怨波因斯捉弄他,那情形简直像个受伤的情人:



这二十二年以来,我时时刻刻都想和他断绝来往,可总像着了魔似的离不开这个恶棍。我敢打赌,这坏蛋一定给我吃了什么迷魂药,叫我不能不喜欢他;没错,准是这个缘故;我已经吃了迷魂药了。(同上,II.ii.15-20)


约翰森博士(Dr. Johnson)意味深长地指出,福斯塔夫所说的“迷魂药”其实就是“春药”。福斯塔夫是一个高明的堕落者,因此自然地倾向于年轻和天真。倘若没有别的,福斯塔夫至少需要有人和他说话。他经常出言不逊,这可能使人大为惊讶,甚至不愉快。因此,福斯塔夫需要培养一批可以接受他的话风的听众。福斯塔夫必须腐蚀他人,目的是娱乐自己。福斯塔夫是一名教师,有专门的教学计划最终目的是为了自己快乐。

那么福斯塔夫究竟教的什么呢?莎士比亚从未展示福斯塔夫给哈利或波因斯上课的情形。可以断定,必然存在某种准备(或者引诱),才能使随心所欲嘲笑高尚变得可能。福斯塔夫也许是无神论者,也许不是;但除了可能会效仿他的哈利,福斯塔夫是剧中唯一一个随口引用《圣经》的人,而且是毫无虔诚充满亵渎的引用。福斯塔夫拒绝结婚,也不愿以任何方式限制自己的情欲。或许最重要的是,福斯塔夫完全漠视亨利作为父亲和作为儿子的道德教育者所扮演的角色。由此我们可以推断,福斯塔夫对家庭生活持批判态度。他也是一个僭越者;他从父亲那里偷走他们的儿子,目的是让这些儿子也像他,从而使他自己快乐。


巴道夫画像(Mortimer,John Hamilton)


福斯塔夫最接近教育行为也许是他对荣誉的批判以真正颠覆一切偶像的方式,福斯塔夫把自己的自我保存颂叫做“问答集”(catechism)他的理由是,像在战场上那样为荣誉而活最终会一无所获,且代价惨重:



荣誉能够替我重装一条腿吗?不。重装一条手臂吗?不。解除一处伤口的疼痛吗?不。荣誉不懂一点外科手术吗?不懂。什么是荣誉?一个词儿。一个词儿的荣誉又是什么?一阵空气。好聪明的算计!谁得到荣誉?星期三死去的人。他感觉到了荣誉吗?没有。他听见荣誉没有?没有。那么荣誉是不能感觉的吗?不能,死人是不可能有感觉的。可是它不会和活着的人生活在一起吗?不会。为什么呢?因为讥笑和诽谤不会容许它的存在。这样说来,我还要荣誉做什么呢!(同上,V.i.131-140)


“荣誉和其他美德对我有什么好处?”这个问题显然颠覆了所有的道德;道德选择必须为它自己。有道德的人为荣誉而行动,为荣誉而行动光荣。然而,根据福斯塔夫那种非常实际的批评,荣誉必然带来死亡和诽谤。福斯塔夫的分析没有提到来生,我想这样的考虑没有牵制住他自己并非偶然。福斯塔夫强调感官享受,感受享受需要身体。福斯塔夫绝非单纯的粗野之徒,性爱总有性的交流相伴随。聪敏的交谈,智慧而幽默的灵魂之间的交流,也是一种无上的快乐。福斯塔夫最终代表的是可以感知的快乐,他反对政治上必要的一切束缚;那样的束缚告诉我们,我们不想要或不能拥有无条件使我们愉悦的事物。

由此可见,福斯塔夫的教育内容完全反政治的。福斯塔夫反法律,反家庭,也反宗教;他批判荣誉,批判普遍的野心;他甚至拒绝接受表面上的道德和礼节——这些是对必须受到尊重的一切事物的彻底拒绝,假设政治秩序果真可能。福斯塔夫的极端怀疑态度导致了一种不知廉耻的享乐主义。福斯塔夫本人的生活就是完美的证词,它充分证明了个人享乐的魅力。这就是福斯塔夫给即将为王的哈利王子的教育。


热刺、格伦道尔、莫蒂默和伍斯特之争



哈利最终选择了政治,抛弃了福斯塔夫给他的教育抛弃了与福斯塔夫友谊以及这种友谊包含的一切。第一次暗示哈利做出这种选择的就是那场角色扮演游戏。哈利与福斯塔夫在戏中轮流扮演哈利的父亲亨利。首先是福斯塔夫扮演亨利,哈利扮演他自己,然后两人交换角色,哈利扮演国王,福斯塔夫扮演哈利。两种角色扮演的情形都旨在表明:在作为父亲的亨利眼里,福斯塔夫究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伴侣,还是一种腐蚀性的影响。哈利刻画的反面的福斯塔夫形象很真实,而福斯塔夫刻画的自己却不是。福斯塔夫试图使自己在传统眼中看起来是善。他没有料到或者说没有回应那些认为他很堕落的指控,也没有为他自己极端的生活方式进行辩护。他与《申辩》里的苏格拉底一样,试图表现得无害于他人。不过,即将为王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为王的哈利没有被说服。哈利指控福斯塔夫“邪恶而可憎地引诱了青年”(《亨利四世第一部》,II.iv.456),雅典那些为父者也曾这样指控苏格拉底。

这段“即席的角色表演”最后以模拟放逐福斯塔夫收场:福斯塔夫被证明有罪,被认为是一个讨厌而危险的伙伴。哈利准备扮演亨利国王,唯恐我们把这段对白理解成另一场游戏,哈利后来申明他是非常认真的。与亨利交谈之后,哈利对福斯塔夫说:“我的父亲已经跟我和好了,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办到。”(《亨利四世第一部》,III,iii.180-181)从这一点来看,哈利是一个战士,他决心证明自身的政治价值,而福斯塔夫偏偏喜欢提起哈利放荡不羁的陈年旧事。

在最后一幕的第四场里,当站在那具被误认为是福斯塔夫的尸体旁边时,哈利禁不住大声宣布:“啊,假如我真是那么耽于游乐的浪子,你的死对我将是多么重大的损失!”(《亨利四世第一部》,V.iv.104-105)福斯塔夫来说,最大的不幸就是哈利不再需要愚蠢。


《亨利四世》第二部(1961年英文版)


在《亨利四世第二部》里,哈利与福斯塔夫的距离可以用两人在舞台上共度的短暂时光来丈量。他们只在两场戏里一起出场,分别是第二幕第四场和第五幕第五场,后一场是在新国王驱逐老朋友福斯塔夫之时。福斯塔夫遭到驱逐,这在《亨利四世第一部》里就提供了充分的预示;福斯塔夫被逐之前,哈利与大法官——哈利曾经的敌人和囚禁者——结成了新同盟。大法官对福斯塔夫的批判尖刻无情、针针见血;仍对福斯塔夫在盖兹山犯下的抢劫罪穷追不舍这其实是他指控福斯塔夫败坏即将为王的哈利的潜台词:



你把那位年轻的亲王导入歧途……你到处跟随着年少的亲王,就像他的恶神一般……愿上帝赐给亲王一个好一点的伴侣!(《亨利四世第二部》,I.ii.43,162-163及199)


大法官比亨利更清楚,福斯塔夫极具诱惑的破坏力,因而他惩治了野猪头酒馆的所有人。他指控福斯塔夫是在诡辩:“约翰爵士,约翰爵士,您这种颠倒是非的手段,我素有领教。”(同上,II.i.107-109)哈利也保证自己会支持大法官,并希望大法官相信他已改邪归正。哈利的行为似在表明,福斯塔夫必须被赶走,法律和秩序必须被执行。



我的狂放已经随我的父亲

同时下葬,

他的不死的精神却继续存留在我的身上

我要一反世人的期待,

推翻一切的预料,

把人们凭着我的外表所加于我的诽谤

彻底扫荡。(同上,V.ii.123-129)


哈利与大法官和解之后,野猪头酒馆的老板娘桂嫂和妓女桃儿紧跟着就被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福斯塔夫迟早要受到惩罚,这是我们预料中的事。可他最终遭到驱逐,这多少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如果福斯塔夫对自己的命运确有所料,但他却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来。

一了解到亨利四世已死,福斯塔夫就一阵大叫:“英国的法律都在我的支配之下。那些跟我要好的人有福了,咱们那位大法官老爷这回可要倒大霉了!”(《亨利四世第二部》,V.iii.132-134)福斯塔夫站在人群中,准备迎接新国王亨利五世;他眉飞色舞地告诉夏禄:“当他走近的时候,我要向他使一个眼色;留心看他会给我怎样一副面孔。”(同上,V.v.6-8)福斯塔夫从街对面扯着喉咙对哈利高喊:“上帝保佑你,哈利吾王!我庄严的哈利!上帝保佑你,我的好孩子!……我的王上,我的天神!我在对你说话呢,我的心肝!”

但新王对他的回答冷漠得让人心碎:“我不认识你,老头儿。”(同上,V.v 42,46,47)只有当最初的震惊消退之后,人们才意识到,哈利那残忍的道德言论其实针对的是更广泛的听众:


莎士比亚画像



我经常梦见这样一个人,

他脑满肠肥,衰老而邪恶;

可现在醒来,我就憎恶我自己所做的梦……

不要以为我还跟从前一样,

因为上帝知道,世人也将会明白,

我已丢弃了过去的自己;

我也要同样丢弃过去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伴侣。(《亨利四世第二部》,V.v.49-51,56-59)


布鲁姆指出,“关于哈利,有趣而险恶的是政治折磨他的那种程度,尽管哈利也是激烈批判政治的受益人”。为什么哈利会在与福斯塔夫经历一段离经叛道之后选择传统的政治生活?最简单的答案就是,哈利天生就是做国王的料:政治是哈利的命运。也许有人希望哈利继续与福斯塔夫为伍,去追求一种更轻浮更颓废的政治,利用他的公共权力继续他的私人快乐。这毕竟是福斯塔夫希望亨利四世恐惧的景象;亨利对哈利统治下的英格兰所怀有的噩梦般的幻象,正是福斯塔夫梦寐以求的乌托邦:



亨利五世已经加冕为王!起来吧,浮华的淫乐!

没落吧,君主的威严!你们这些深谋远虑的老臣,都给我滚开!

现在要让四方的游手好闲之徒,

聚集在英国的宫廷!

邻邦啊,把你们的莠民败类淘汰出来吧;

你们有没有什么酗酒谩骂,

通宵作乐、杀人越货,

无所不为的流氓恶棍?

放心吧,他不会再来烦扰你们了;

英国将要给他不次的光荣,

使他官居要职,爵登显秩,

手握大权,因为第五代的哈利将要松开,

奢淫这条野犬的羁勒,

让他向每一个无辜的人张牙舞爪。(《亨利四世第二部》,Iv.v.119-132)


当然,亨利害怕看到的那一幕最终没有出现。作为国王,哈利简直就像一幅关于道德正直的讽刺画;他是莎士比亚笔下最喜欢用声音表达虔诚的国王。少时的游手好闲隐遁了,勃勃的野心膨胀了,这野心最终表现为哈利对法国气壮山河的征服。亨利五世身上最引人瞩目的就是他的野心。他在这方面丝毫不逊于福斯塔夫,甚至可以与乃父亨利平分秋色。


1741年威斯敏斯特教堂中莎士比亚纪念碑的印制品


尽管如此,哈利与福斯塔夫的关系通常被当作一种拒绝成熟、年少无知的嬉戏。这种评价对哈利和福斯塔夫都不准确。丹比(John Danby)坚持认为:“哈利不再与福斯塔夫为伍,并不比他继续与这个流氓待在一起胡闹更有意义。我们甚至没有必要把哈利对福斯塔夫的拒绝看作一种最终拒绝。”尽管表面上看,哈利当众拒绝了福斯塔夫那些偏激的观点,但与此同时,哈利的内心也许非常认同福斯塔夫的教化。哈利的“期望战略”立足于马基雅维利式的斗争:人们希望统治者表现出高尚的德操:



(一位君主)看起来应该无比仁慈、忠诚老实、博爱虔诚,因为庸人接受的是事物的表象和结果,这个世上只有庸人。


哈利知道,放逐福斯塔夫是最容易、最具象征意义的博取好名声的方式。哈利或许也知道,表现得很高尚就足以博取好名声;如果在现实生活中做到真正的高尚,就会在政治效果方面适得其反:



一位君主不必具有上述所有美德,只需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就可以了。而且我敢这样说,如果这位君主真正拥有那些美德,总是遵循它们的标准,那么它们造成的后果将极为有害;如果仅是表面上遵循,则它们大有裨益……


布鲁姆暗示我们,哈利“抛弃老朋友福斯塔夫,目的是改善自己在正义方面的名声;然而哈利抛弃福斯塔夫的那种方式,其根据正是他从福斯塔夫那里学来的东西”。福斯塔夫本人也是如此,他会毫不犹豫地利用他人为自己谋利。福斯塔夫生性自私冷酷,虽然他的幽默令人兴奋,他的友谊让人温暖。我们不明白的是,福斯塔夫会怎样教导哈利变得更诡计多端,怎样教会哈利把那些令人不快的观点隐藏于正直道德的表象背后,毕竟,福斯塔夫自己不善隐藏那些有悖传统的观点,他只是一个轻率而不足取信于人的骗子。如果说脱胎换骨的哈利从道德上讲也是一个骗子,那么,他是怎样从福斯塔夫那里学会这一招的呢?福斯塔夫本来就是一个不太注意表象的人啊?


莎士比亚文学手稿


福斯塔夫对传统观点抱有的那种同样的蔑视,容许哈利为了获得一种优势而装出比本来的自己更好:谨慎的谎言者不会在意道德。因此,在这层刚刚形成的表象之下,哈利也许依然相信道德批判;这种道德批判正是福斯塔夫教义的核心。哈利的确拒绝了福斯塔夫选择的放荡生活,转而追求野心勃勃的政治生涯。如若哈利选择一种不同的生活,他作为国王所取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应得益于福斯塔夫的教义,因为福斯塔夫向哈利表明,可以摆脱那些控制多数人的道德和宗教要求,可以毫不后悔地追求个人利益。福斯塔夫的怀疑使哈利的野心更完美。如果说哈利从父亲那里学会了政治权术,他从福斯塔夫那里学会的,则是马基雅维利给君主们的力荐:“不要试图为善,行善与否取决于实际的情形。”亨利四世从未成功地做到道德冷漠,这在马基雅维利看来却是实现完美的政治统治所必须的。鉴于哈利与福斯塔夫的一段共同经历,道德冷漠最终成为亨利五世的统治特点也不足为怪了。至少,人们应该怀疑哈利的“转变”的真实性,考察他宣称自己相信怀疑论的不断表白,回想一下马基雅维利的建议“没有什么比宗教更有必要假装”。因为在玩弄政治诡计和阴谋方面,亨利五世与自己的父亲同样有罪。但与亨利四世不同,亨利五世没有遭受到良心责备的干扰。福斯塔夫也许是哈利作为国王的至高信心的最终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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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Da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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