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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往事:我家的邻居

点击关注➤ 自由茶室 2022-04-25
木桩 | 文


文革中,我家被扫地出门,搬进了上海靠近郊外的新村房。那里本来是一片农地,六十年代,在农地上建造了一大群五层楼的新村楼房。住户很杂,大部分是工人、职员、教师、劳动模范、机关干部,也有些各行各业的名人,像电影演员达式常、漫画家乐小英、漫画《三毛流浪记》的作者张乐平,还有电影导演谢晋也住在那里。新村区有两栋楼和其他楼不同,那是用外汇购买的,住着一批印尼的归国华桥;也有外汇支持的家庭,我家就是其中之一。
 
我家邻居是个孤老太太,大户人家出身,受过高等教育,年轻时做过国民政府的什么妇女官,似乎是个蛮大的头衔。想必老太太年轻的时候,锋芒毕露,爱出风头,喜欢抛头露面,谁能料到以后的事呢?49年后,她被送进了监狱,判了无期徒刑。据说在监狱里,老太太是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思想改造得很好,减刑为20 年。老太太感激不尽,越加起劲地学习毛著,还大谈心得体会,所以提前释放了,但身份仍然定为历史反革命。老太太出狱后住在北京女儿家,本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岂知那位党员女婿,一介七品芝麻官,狗眼看人低,经常冷言冷语,话里带刺,好像占了他便宜似的,老太太哪能听不出来?苦于寄人篱下,只得忍声吞气,女儿则敢怒不敢言。老太太也是有骨气的,终究受不了这样的窝囊气,一赌气来了上海。老太太有个儿子在加拿大,是化学工程师,给母亲买了一套新村的房子,从此,我们成了好邻居。
 
晚上,听到轻轻的扣门声,便是老太太来了,一脸的笑容可掬,她是来拿“参考消息”的。我家里有从伯父家中拿来的“参考消息”,老太太很喜欢看。有一天,被楼上那个阶级觉悟高的邻居小赤佬撞见了,说老太太是历史反革命,被管制的人,不能看“参考”。小赤佬去居委会告发,说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下把老太太吓吓得够呛,再也不敢来拿“参考消息”了。我灵机一动,充当了传递员,把“参考消息”藏在怀里,衣服盖好,趁黑夜偷偷地溜过去,轻轻扣门三下,老太太赶紧开门,探出头来,左右张望,接过“参考消息”,赶紧关门,拉紧窗帘。这情形就如同搞地下活动似的。
 
我家楼下住的是三姐妹,高中考不上,高不成,低不就,赖在家里做社会青年。她们父母离异,母亲去了法国,给三个女儿买了套新村房。这三姐妹个个如花似玉,细皮嫩肉,娇里娇气,嗲声嗲气,烫着头发,穿着国外寄来的布拉吉,小脚裤子,尖头皮鞋,街坊邻居批评她们“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这也难怪,那年头,革命宣传画中的人物,个个是胳膊粗壮的工农兵,一只拳头紧握在胸,另一只手臂高高举起,一脸的愤怒,穿的服装不是一身蓝就是一身绿。三姐妹的穿戴,当然显得另类了。
 

电影导演谢晋住在隔壁一栋楼的四楼,他有四个子女。长女是弱智,看上去些许迟钝,倒也无别样。第二个是男孩,谢天谢地,是个聪明的孩子,高大英俊,不仅没有半点的痴呆,而且遗传了父亲的智慧,继承了父亲的行业,在一个文工团里工作。第三个和第四个都是男孩,一个叫阿三,一个叫阿四,这是两个智障孩子。这倆兄弟长得非常像,双胞胎似的,外人很难分清谁是阿三谁是阿四。谢家雇了一个家庭教师,是个中年妇女,从教会来的,戴副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邻居七姑八婆,背后指指戳戳,说她很坏,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坏的地方,为何要去损她?心里有些许愤愤不平。有时侯在弄堂里,可以看到家庭教师带着阿三阿四,一前一后,阿三阿四斜着眼睛,歪着嘴巴,流着口水,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有些不道德的野蛮小鬼,在弄堂口候着,见阿三阿四走过来了,便在后面扔石头,叫阿三阿四吃泥土,吃蚯蚓……
 
谢晋的父亲当年胸前挂着牌子,写着“土豪劣绅”四个字。谢父高大,挺拔,儒雅,庞眉白发,拄着一根拐杖,俨然一副绅士派头。悲惨的是,他在文革中服毒自杀了。谢晋的母亲平时深居简出,偶尔见到她,也是神态麻木,气色阴沉,不与人搭话,但是脸上那些精致的轮廓残余犹在,总也遮不住曾经的美人胚子。那天,她是从四楼的阳台上坠落下去摔死的,怎么会坠落下去的呢?有各种说法,有的说是自杀,也有的说是被阿三阿四推下去的,听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但是邻居说,人掉在地上了,阿三阿四在四楼阳台上拍手叫好,还叫大家快来看!竟然有人编派这种耸人听闻的故事,我不相信。我亲眼看到老太太面朝下,伏在地上,身上盖了一块白布,我不敢走近看,只是远远地撇了一眼,赶紧逃回家。那天晚上,脑子里不断浮现出白天见到的一幕景象,挥之不去,非常难受,晚饭也吃不下,想呕吐,结果发高烧了。
 
新中国最优秀的导演,他的父母,一个服毒,一个坠楼。谢晋急急赶回家收拾惨局。楼前围着看热闹的群众,我也挤在里面。谢晋脸色惨白,面无表情,没有哭泣,没有眼泪,没有语言。他急速办完事,随着殡葬车匆匆离开。人群里没有人讲话,而用眼泪凝视,用手帕都感到多余了。大家目送殡葬车远去,默默散开,拖着缓慢的脚步离去。那幕景象,不能不触动我,不能不触动人类最基本的良知。

 
悲痛欲绝的人,他的悲痛却不敢表示出来,表示出来意味着更大的灾难,这是一个痛心的逻辑。
 
每当逢年过节,父亲,隔壁的历史反革命老太太,15号里的漫画家乐小英,谢晋的父亲(自杀前),前楼那个“反动学术权威”,后楼那个“国民党特务”……反正都有名堂的,统统归在“牛鬼蛇神”的队列中。这些白发苍苍,儒雅斯文的老人,拄着拐杖,巍巍颠颠地去居委会集合报到,在毛主席像前站成一排,低着头,弯着腰,保持九十度姿势,洗耳恭听。那个马列大妈,不识得几个字,苦大仇深,神气活现,耀武扬威,大声训斥,严肃警告:不许乱说乱动,不许搞破坏活动。
 
我问父亲:爸爸,你们为什么要搞破坏活动?
 
父亲回答说:我们老了,搞不动破坏了,搞破坏的是那些红卫兵和造反派。
 
只要略有文明记忆的上海老一辈,一定记得,他们那一代的绅士精神,贵族文化,曾经被歌颂,被崇尚,被模仿,成为传统,被后代继承。可悲的是,文革时却从细微末节处开始彻底铲除,从文明的精雅部位进行疯狂扫荡,用一种明知低劣的文化取而代之。 我是在旧文化和新时代的交替中,圣洁和邪恶的厮杀中,高尚和低劣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积我大半生的经验,我知道,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最该排斥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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