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文学有声书｜小说《林荫道》

Original 毛银鹏莲池文学 2023-07-26

作者毛银鹏演播孙海波

载于《莲池周刊·文学读本》2022年8月03期

林荫道

毛银鹏

枣儿是我邻村的，小时我们常在一块儿玩。读初二时，我们不在一个班。因为课本缺少，相互借用，同学开玩笑，我们便不好意思，见面回避着眼神。而在课堂上，我有时听不进老师讲的话，脑中却闪现着她的影子。不知她的作业是否做得来？如果做不来，我该告诉她。不知她有没有钱买作业本？如果没有，我这里积攒的有大把硬币。于是，她的弟弟成了我们的传递员。信是用作业本纸写的。信上的称呼先是“枣儿”，后来增为“我的最亲爱的人枣儿”，意为“我的爱人”。帮母亲在灶房烧火时，我望着灶旁并列摆在一块儿的油罐盐罐，便在作业本上写下：“但愿我俩像油罐和盐罐一样，永不分离。”再撕下来，传递过去。放学后，我常走过那条通向她垸的长长的林荫道，向她住的屋望，看她在干什么。有一次，我透过她屋外菜园边浓绿的树叶缝隙，见她脸上生了疖子，半边脸肿得高高鼓起，红紫放光，我似乎痛得牙齿打寒颤。摸着自己的脸，想把那疖子移过来就好。后来，我额头生了疖子，总回避着，不让她看见我变了样，心中为她没有疖子而庆幸。我见一对年轻夫妻，牵着胖儿子，并排走在这林荫道上。夫妻不时低下头来与在中间走的儿子嬉笑。笑声中，这娇儿拉着父母的手，缩着脚，荡起秋千来。我立即把他们想成我和枣儿，还有我们的胖儿子。我似乎看见我们的笑脸上，洒满阳光，更加灿烂；我好像听见我们的笑声，伴着鸟唱，更加悦耳。我给枣儿一封信，她马上回一封，不久我们就各有十多封了。她的每一封信，我总要看好多遍。突然有一天，我走进教室，同学们都望着我笑：“油罐盐罐，永不分离！”我赶紧低下头，走到自己的座位，翻开书遮住脸。同学们交头接耳地传开了：银儿在“谈恋爱”！这“恋爱”，似乎是最没出息、最不光彩的勾当，简直就是耍流氓！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并知道，有的同学因此被学校开除。下课后，我问伙伴小宝。他笑着说，昨天枣儿在塘边洗完衣裳走后，乡邻发现塘岸上有纸，捡起一看，是我写的信。我按着蹦跳的心，觉得她太大意了。我们再也不好意思写信。不久，各大队初中合并，初三到公社去读。一考试，我差七分，而有的同学故意说我差二十七分。父亲骂我不好好读书，把两端上着铁刺的扁拐，往我面前的地上一插：“挑稻！”生过三年骨髓炎的我，站在田埂上，只觉得天地间到处是火辣辣的，白晃晃的，我连眼都睁不开，头皮发紧，浑身冒汗。汗水一掉到白亮的地上，就被“嗞”地吸干了。天，像是一口烧红了的大铁锅，倒扣在地球上。我是这锅中渺小的一棵嫩豆芽菜，眨眼就蔫了！我瞥见一位白发乡邻，拄根拐棍，挑着一担稻，掉下尺多长伸缩闪亮的涎水，拖着废车外胎改成的硬梆梆的凉鞋，一跌一撞的。裤屁股上的一块破布片，一走一扇的。我觉得我老了似乎就是这个样子……我快要闭过气去！回到家里，我爬到热烘烘的、木板稀薄的楼上，翻出枣儿的那叠信，咬牙切齿：“女人害人！”一把火烧了。后来，父母去求我那当干部的姑爷。学校也说我哥哥在部队病故，可以照顾，才迟迟地发给我入学通知书。而同学们看过后，又交头接耳：“假的，没编号！”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枣儿又与我同校不同班。老师把我放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坐。我总是低着头，不吭声。下课也在座位上看书，晚自习后还要学一晌，放学回家也是一个人匆匆地走。一次，我发觉路上有张相片，捡起来一看，竟是枣儿在笑出两个又大又深的漩涡。我觉得这漩涡正吸着我的手，把我往里拉，一股冷气通过手指，直钻心窝。我赶紧丢下照片，快步走开。我原来最爱说话，最爱笑，老师和同学都叫我“喜鹊儿”。而现在，连我自己都吃惊，我竟能几天不说一句话，变成了“闷头鸡”。老师出的第一篇作文是：《升上初三的打算》。我一气呵成。老师在班上念时，我低着头，红着脸，心怦怦地跳。同学们寻找是谁的作文，见我神态不自然，便斜着眼角扫我，瘪着嘴嘀咕：你能写得这么好？老师把作文本发给我。我翻开一看：“文章写得情真意切，还巧妙地运用了排比、夸张、想象等手法。如果真出自自己的手笔，文科前程似锦！”不久，我的语文全校第二名。语文老师把我调到前面第二排正中，与他女儿同桌。同学们发出惊呼声。我从不向她望，更不与她说话。她向我借圆规什么的，我摊开文具盒，推到桌子中间，让她自己拿。没日没夜，昏天黑地的一年过去，我考上了重点高中。枣儿考上普通高中。我上学的路远，与枣儿同一段路。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小宝一路上学时，枣儿娘早早地挑来米、书包，站在路旁等我，叫我们一块儿走。我慢吞吞地走在后面，低着头，不吭声。小宝连忙去挑枣儿的担子，眯缝眼晴望着我笑。枣儿坚持自己挑，带前走。半路上，小宝又翘动嘴角，说我们男子汉应该显出男子汉的样子。我见枣儿咬着牙，扭动身子，把担子换了一边肩。细硬的扁担，在枣儿那单薄的肩上压出凹形。我真想去接过来，但怕一旦沾上，就推不掉，便咬紧牙，眼盯脚尖了。高中毕业，我们都没考上大学。正遇上双抢季节，大家互相帮忙。帮枣儿家插田时，我们一群大姑娘小伙子，比起赛来，手指夹着秧苗往泥田里插，像鸡啄米似的一片水响，看谁“坐笼”。这时，旁边田里有人唱：“手插秧苗趁秧青，手牵妹妹趁年轻……”我们连忙接应：“秧苗插到蓝天上，情歌唱进妹心中。”惹得远近田里的人，都争着亮开嗓子。一时间，此伏彼起的悠扬歌声，随着阵阵轻风，在绿浪滚动的旷野上，荡漾开来。真是“处处秧歌竞插田”。空中飞过的布谷鸟儿，也来凑热闹——飞过我们的头顶：“割麦插禾。”遇到背书包的学生：“读书进学。”瞅见房中的大姑娘新媳妇：“挑花绣朵。”吃饭时，枣儿娘端来大碗鱼肉，说大家受累了，吃饭不用客气。但大家都不好意思伸筷子。我便笑着说：“都别讲礼。我来帮枣儿娘的忙。”我向每人碗里夹一块肉，也给自己夹一块：“你们看，我带头吃。”大家都笑着吃起来。大家叫我讲个故事助助兴。我便说：“有个人爱吃肉。在吃席时，他夹着一块肥肉，对旁边的人说，我考考你的判断能力。你猜，这块肉我吃不吃？旁人说不吃。他说：‘你猜错了。’便吃一块。他又夹一块精肉：‘你猜，这块肉我吃不吃？’‘吃。’‘你猜对了。’又吃一块。”大家都笑得喷饭：“反正他总是要吃肉的！”枣儿和她娘也笑出了泪。听我母亲说，晚上乘凉时，有人谈论枣儿和我蛮相配。而枣儿爹说我出了学堂门，还整天躲在房里看书，是个讨不着饭吃的人。后来，县城一个拖粪的工人与枣儿定了亲，说枣儿也可在县城干点事，不用在烂泥田里滚爬。他比枣儿大八岁，没上过学，不识字，有好几间老屋。他常把县城的粪，用大车往枣儿的责任田里拉，还给枣儿家买来最时兴的电视机、电风扇。电视机端端正正地摆在枣儿家堂屋北墙正中、抹得光亮的八仙桌上，说唱声半个垸都听得见。风扇吊在堂屋上空正中的木楼方上，刮起的风，呼呼地响。邻居们都丢下自家的破蒲扇，到枣儿家，坐在电风扇下，任强劲的凉风掀乱头发，翘起腿，喷吐着烟，鼓着眼睛看电视，笑眯眯地对着枣儿的父母夸那工人有本领。乡人们平常一年到头，只过年，或谁家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或富裕人家娶媳妇，才有洁白的大幕布，扯在村前的大树间，或屋外的山墙上，看一回电影。二十里外的人们，都赶来看。而现在枣儿家，随时一按电视开关，就有小人儿活动，就有了家庭电影。枣儿这对象的本领，还会小么？不久，那工人倒卖国债券，被派出所抓去了。枣儿的父母觉得：“坐牢”是最不得了的大坏事，劝枣儿与他算了。枣儿却坚决地说：“等他！”他们结婚后，到外县做荒地。黄麻正值钱，他们两年就发了，在村里较早地建起楼房。一年元宵节后，我去县城做临工，遇到枣儿和她丈夫去外县。枣儿说那荒地好几里不见一个人，又没电视看，一年难得回一次，她想还住几天。她丈夫说开春有种子得下，过几天回来接她，费钱又费时，一路去省事。在我们同走的二十多里路上，他们就一直争着这个话题，变着花样，换着语言。我时而劝枣儿，时而劝她丈夫，一点用也没有。结果，枣儿还是跟她丈夫去了。与我分别时，枣儿说她有时整天无事，想看书。我便把手上的一包书都给她。她说看完寄还我。我说我都看过，再不要了。她双手接过书，眼都红了，拖长语调：“银儿啊——你怎么这样好？！”我显出平静的口气：“没什么。这些书我看过，放着也没用。”听小宝说，枣儿还没生孩子，她和丈夫都很着急。小宝笑着说，你该帮她。我无心跟小宝开玩笑，说只有叫他们去医院看看。后来，听说枣儿回乡了。她丈夫又在县城倒卖国债券，很来钱。枣儿只在家看书，看电视，很少外出，更少与人说话。她那村里一些好动的人，笑她书呆子。枣儿终于生了孩子，并且两儿一女，长得蛮好。我在县城开鞋店时，枣儿去给她的孩子们买鞋。我也结了婚。枣儿看了我妻子几眼，买了鞋，简单地问几句生意好么，就走了。现在我回家，一般碰不上枣儿。那条林荫道上的树，一长大些，乡人就锯去做用处，再栽上新的，所以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参天大树。我再走在那长长的林荫道上，有时想起“油罐盐罐，永不分离”，以及那时我幻想的和枣儿牵着孩子，在林荫中散步的情景，嘴角不禁抽动着几丝笑意。

作者

毛银鹏，1963年生于湖北武穴。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中国国门时报》发表小说及散文。《故人西辞》获《北京文学》奖、老舍文学奖。《一天》入选《〈北京文学〉2016年度短篇小说集》。原在碎石厂、酒厂等做过临工，在武穴开过理发店、书店、匾店等，在蕲春开过自行车店，在北京开过鞋店。今住故乡县城。

演播

孙海波，国内著名综艺主持人，河北省影视家协会会员，朗诵艺术协会理事，青联委员，保定市作家协会会员，保定新闻传媒中心（集团）制片人/主持人，口才高级训练师，从事播音主持教育教学工作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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