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丛溪庄园的白天与黑夜朝颜申时:抵达一座徽派的牌坊,将我引入丛溪庄园。秋天迟迟不来,蝉鸣一声一声叫得绵密。只有几株铺张的梅树,以通身微黄的叶色,昭示季节的来临。南方常常是这样的,一年四季都有落叶,又一年四季都充盈着绿。故而园圃间铺就的那一层枯叶,并不能指向秋天的萧瑟之意。这是婺源,我所站立的地点,叫秋口镇白石村。我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地名,就像有古老的音符在唇齿间滑过。秋,是婺源最美的季节,白,是婺源民居最磅礴的颜色。有色彩斑斓,又有素净安宁。它们都是在时间中沉淀下来的风格,一同构成徽派古村的美。进八号楼,三层,一个简约又雅致的房间。我斜靠下来,听见窗外秋蝉声依旧不停歇地钻入耳际,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感知这份热闹中的静谧。不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它们那样用力,那样投入,仿佛有无数的不甘,无数的渴望,需要倾诉,需要发泄。对于人类,那声音单调又机械,是永无休止地自我重复。对于蝉类呢,想必内涵中有我们抵达不了的丰富,也许,那言语中关乎爱恨、挣扎,关乎对短暂生命的无限留恋。将神思从幻想中收回,起身,拉开薄薄的窗帘,眼前出现一棵枝冠硕大的古樟树。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将我拉入到某个遥远的时期,或某种与世隔绝的境地。探出头去,窗外是一例的白墙、灰瓦,不见一个人在楼下行走。我这是在哪里?惊疑自己的装饰,怎么不是罗裙、云鬓,也没有手执团扇。我需要等待些什么,又应该忘记些什么?等待,是古徽州女子的日常之功,执着,又坚韧,寂寞,又不乏憧憬。从前的光阴慢,出门的徽商,一次外出少则一两载,多则三五年,还有那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不回返的。不管有没有音信,会不会另择妻妾,家中照样将他奉为精神支柱。留下一群女子,在漫长的等待中煎熬了岁月的芳华。男人总是将自家的窗户修得高高的,窄窄的,光线暗淡没关系,暖阳不入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女人的“安全”与自我隔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越雷池一步,是她们的美德。她们总是被告诫,女人不应该想太多。她们最大的使命,是认命,是将一生付诸于等待,无论那希望会来,还是永不到来。忽然莞尔,此刻,我身在古徽州,却不折不扣是一个现代的人。前几天,三清媚的毛会长发来微信,说,来婺源吧,一起过个中秋。我知道,在她组织的三清媚女子文学社团里,有一群现代的女子,她们热爱文艺,四处行走,记录山水,大大方方地表达喜怒哀乐,呈现各色各样的美。这样地活着,与古徽州女子是截然不同的一种姿态。先生是不大乐意我出门的。一个人过中秋,于谁,都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我还是拖着行李出发了,平生第一次,从团圆的习俗和道德的自我约束中走出来,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想起那些年,先生为了他要的事业,左冲右突,将我和幼女放在一边,种种的委屈,我全吞下了肚。是的,所谓女子德行的背后,往往是禁锢,是伦理天平的失衡。如果换作十年前,我会自然而然地向他人妥协。如今想来,其实每个人都应该从属于自己,而不是他人。现在,人生已近半途,余下的选择,我想交给自己。在微博里,我写下一段话:“静谧,恬然。婺源丛溪庄园,一个可以住下来寻梦的地方。阳光那么暖,山水那么近,蝉鸣那么密。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悠长,仿佛一天便足以度量一生。”有没有共鸣,都无所谓。酉时:丛溪偌大的庄园,我还没有出去走走,实在是一种浪费。出门,左转,一条幽静的小径,几幢古色古香的楼。屋檐下,几盏灯笼已经点亮,若明若暗中,氤氲着旧时大户人家森严又带几许慵懒的气息。河边休闲台上,镶嵌着深灰色的木质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好像是故意要制造些声响,以平衡这古村之静似的。傍晚的丛溪,是恬静的。从游步道走下去,丛溪就触手可及了。许是久未有人踏足,河边最下层的游步道,已经钻出了许多野草。人在创造着这个世界,人又时常遗忘或远离曾经创造过的世界,任由自然万物将设置好的程序悄然修改。自然,有主动放弃的,也有无奈离开的。听说,最初进入庄园的那个人,怀抱梦想,以巨额的投资,期盼打造一个人间天堂。天空渐次发灰,而丛溪的水,依然是蓝的。水中倒映着矮山和绿树,因其澄澈,枝枝丫丫的线条都极清晰。河的下游,有一座装饰得很有徽派风格的桥。桥下,一个老人撑着竹排弓身而立,手中的白色渔网正在收拢。看样子,他拉网时并不吃力,也许收获不丰,这样的捕鱼人,在河流中越来越罕见了。水被拦截,鱼在减少,更多人选择了其他的谋生之道。我在想,老人可能打了一辈子的鱼,他放不下他的竹排,放不下这份老营生,每一次微薄的收成,都足以支撑他继续荡舟丛溪。我往河的上游看,见一群鸭子,在水中浮着,白色的羽毛和蓝色的河水相映成趣。它们温顺地在水中逡巡着,也不急着捕食,也不忙于嬉戏。也许忙活了一天,砂囊已满,玩也玩得够了。等天色再晚些,不需要主人寻找或召唤,它们就会摇摇摆摆地回家去。对面,应该有一个村庄。应该还有一些女人,时常来这溪边浣洗,或者,捡几块大石头,压一压家中的腌菜缸。那样的日子,都是烟火而日常的。如今,留在村庄里的人,多半没什么大富大贵,却也吃穿不愁,怡然自得。逢年过节,等着年轻人从城里赶回来,为他们奉上一桌精心准备的“妈妈的味道”。我举起了手机,将丛溪摄入镜头。那时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人,也举起了手机,将我与丛溪同时摄入了镜头。卞之琳在《断章》里写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世间许多事情,皆很自然地进入一种相对之境。后来我收到了这几张背影图,得知作者是一个来自江苏的摄影家。这次活动,三清媚邀请了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摄影师。此后的几天,我亲见他们化平凡为神奇的摄影艺术。除了设备的优良,技术的娴熟,我想,好的作品更多来自角度的选择、主次的剪裁,还有对风景的个体诠释。在河的对岸,水面清浅处,露出了石头和沙滩。我多想横跨丛溪,踩上那粗糙的沙石,即使像小时候那样,只是挖个坑,看着溪水汩汩地溢满它也好。小心地走到水边,水位时涨时枯,石头上便有不少青苔,湿滑得很。蹲下来,掬一捧水,感受丛溪的清凉,不时浇起一阵水花,自顾自地玩一阵,那些童年的快乐,仿佛便又回来了。水面宽阔处,一些水泥石墩,将丛溪隔成了两边。几位旅游摄影师放飞了无人机,两个身穿文艺长裙的女生在石墩上一遍一遍地走。也许就在今晚,这些片子会制成视频,在网上收获无数的点击与观看。新媒体的兴起,拉近了地域的距离,也使一部分人,成为美食和美景的引领者。我在网络上亲见他们的风光,又在现实里目睹他们的辛苦。是的,任何骄人的成绩,都并非唾手可得。夕阳渐渐朝低处坠落,光线越来越暗,摄影师和模特正在收工,我与他们一同起身离开丛溪。上得岸,目光再次越过丛溪,朝夕阳的归处看,只见远处的群山,从青绿转为墨绿,深得像海。戌时:良夜夜已经黑透了。天幕如一块大青布,严严实实地罩住整个世界。偶有几颗星星,在漆黑的夜色中腾跳出来,闪出一星两点的光亮。吃罢丰盛的晚餐,从庄园里走出来。返身再看适才用膳的处所,红灯笼摇摇曳曳,周遭的树影在若有若无的光线中婆娑轻舞,仿佛有无数的秘密,掩映在幽暗中。我走到丛溪岸边,听不见河水的响动,也看不见对面的风景,只感觉到时间,一刻不停咔嗒咔嗒地走。中秋之夜,想来天下百姓多与亲人团聚着。掌厨的忙前忙后,一家人围着一大桌子酒菜说说笑笑,也有不懂事的孩童四处捣乱,却招来长辈加倍的疼爱,这是多年来一闭眼就能想象的场景。然而新冠疫情来后,总有人,被禁足于某处,无法与亲人相见。想到此,心中泛起一阵酸涩。我应该庆幸,家乡一直安然无恙,七十多万人口的县级市,硬是做到了三年零感染。所以这个假期,我能进入婺源,与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共度中秋。而我最愿意等待的消息,是天下无疫,每个人脱下口罩,对核酸检测说一声,再也不见。一张大长桌拼了起来,葡萄、冬枣、瓜子,还有婺源的特产茄子干、南瓜干,一一装盘摆上。月饼自然是不能少的,徽派的老式月饼,最有名的莫过“酥月”,黑芝麻、桂花、白糖、芝麻油、果仁入馅,经炭火烘烤,外酥内甜,香软可口。“酥月”的来历很不简单,手工制作,传统柴火烤成。婺源人有一句谚语形容它,叫做“黑馅肚,蜡黄皮,上刀山,入火海”。我喜欢这月饼的名字,它又被称做“月亮的饼”,甫一入耳就顿生诗意。听说,它已被列为非遗项目。从前,会做“酥月”的师傅很多,婺源人在农历八月里走亲访友,都不忘奉上一提“月亮的饼”,以示郑重。牛皮纸的包装,纸面上渗出香来,渗出油来,馋得孩子们口水直流。如今,现代机械大量取代传统手工艺,包装精美的月饼太多,留住味蕾记忆的却很少。能吃上一口地地道道的“酥月”,也不啻为一种幸福了。音乐缓缓地流淌开来,三三两两的人,这一桌那一桌地围坐着,等月亮。也有人起身走动,拿相机拍摄夜景。赏月夜话,是今晚的主题,可月亮不知是羞怯还是休憩,迟迟不肯露面。草地上安放的几个夜灯,又圆又大又白,倒是很像月亮。等到蜡烛点起来,茶水也递了上来,我们开始团团围坐。先是嘁嘁喳喳各自小声交谈,等人都坐定,摄影师决定拍一段小视频。烛光映红了每个人脸庞,摄影师仍觉得光线不够,又添上了专业的打光设备,再让大家打开手机电筒。无人机一遍一遍地从眼前或头顶飞过,我们一遍一遍地朝它挥手,露出类似灿烂的笑容。仅仅是一个小场景,就过了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