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MtF的我理解女性，却不被女性理解丨Transtory
Lilia穿lo裙的照片。讲述者Lilia提供
讲述｜Lilia
采写｜Fran
在性别认同没有真正觉醒之前，我与大多数人一样，认为性别差异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常识」。但同时，我对于女性始终抱有一种懵懵懂懂的求知欲。
在我接受的家庭教育中，类似于「女生不适合学理」「男生不够细心」的刻板观念司空见惯。青春期时的我，与那些喜欢开女性玩笑的「直男」也并无二致。
18岁时我远赴美国求学，行走在形形色色优秀的个体之间，性别差异似乎模糊了界限。面前更加多元化的世界使我开始明白：思维、美感与性别的关联，可能真的不像我想象得那样大。
在接触了更多先进女权思想后，我的思维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我很快抛弃了东亚「白瘦幼」式的单一审美，开始凝视被统筹在「女性」这一代名词下的无数张面孔。
聪颖的、沉稳的、亲和的、冷峻的……我被千差万别的女性气质所吸引，一个原先懵懂的愿望逐渐明晰：我想成为其中一员。
Photo by Antonino Visalli on Unsplash
20岁时，我吃下了第一颗药。从那时起，我开始思考当下女性面临的种种问题，并试图通过相似的生命体验，去理解她们的想法和行为。
当我的外形渐渐接近顺性别女性后，我切身体会到女性困境的存在。当我走在夜晚的大街上时，我会被路过的独身男性频繁地注视，有时伴随着更严重的言语骚扰。
2018年11月，我独自前往旧金山旅行，因为下雨导致了飞机延误，我到达之后已经是夜晚23点。在去酒店的路上，一名男子尾随我足足30分钟，不停地用性方面的语句对我吼叫，我绕了几圈才甩开了他。
这种事在我留长发、HRT之前，是从未发生过的。
次日，在我独自打车去景点的路上，载客的中年男性司机也不断地追问我的年龄、情感状况等个人信息。
我一句话没有说，强忍着内心的恐惧，直到车停在目的地。
在「货拉拉事件」发生后，许多人将矛头指向离世的女生，认为她患有「被害妄想症」。但当我体会过独自与一名态度异常、言语激烈的男性司机同行是怎样的感受后，我就能明白这位女生在决定跳车前，内心是多么的复杂与挣扎：
她在赌，赌是跳车活命的几率大，还是留在车上活命的几率大，可惜她赌输了。
「我是女性，应该为女性权益呐喊」——在性别认同觉醒之初，我的内心一直受着这样的召唤。既然我们与顺性别女性有着同样的压抑、焦虑与恐惧，那么惺惺相惜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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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较强的共情能力，我有不少女性朋友。平常与她们夜晚出行时，我会主动承担遇险时首先设法脱险的「队长」角色；而在与女性同行时，我也会在包里装几片卫生巾。
我曾经以为，友善之花终会换回接纳的果，但很快我就发觉了自己的天真。我将自己视为女性群体的一员，而在许多顺性别女性的眼中，我只是一个奇怪的「他者」。
在这一性别「夹缝」中，我艰难地生长着：一方面忍受着性骚扰带来的困扰，同时又一次次被当作「潜在的猥亵者」。
与我的生活相伴最为紧密的，恐怕就是投诉与举报——
从网络世界的微博到现实世界的公司，从公共场所的漫展到相对私密的舞蹈室，被人肉、被偷拍、被报假警，这都是我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的事。
我从不畏惧穿着女装与我的女性朋友出门。有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女厕。一瞬间，我看到惊惧的目光像针一般向我刺来。
在场的陌生女性拒绝与我沟通，我声音中的男性特征更让她们笃信「来者不善」。她们义愤填膺地为自己设计好受害者的席位，一通报警电话彻底将我定义为加害者。
警察带走了我，这样的经历总共有三次。
在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中，我逐渐明白：她们期待的不是与真实的我达成某种善意的和解，而是更期待看到作为「猥亵者」的我被揭穿后，气急败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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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海外求学的经历让我开始发掘女性更为多元的一面，那如今这一群像无疑更加「丰富」：
我看到了那些三两成群对我投以嬉笑的面孔，那些明目张胆地举起手机对我拍照的面孔，那些无视我的申辩依旧趾高气扬的面孔。
我的个头很高，鞋号较大，有着明显的喉结与线条硬朗的手形，这些男性化的特征对于身为「跨女」的日常生活来说不算是好事。
但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对我的外貌特征最为恶毒的攻击，也恰恰来自于女性。
走在街上，我曾被十几岁的女孩称为「人妖」「坦克」；在lolita店，我被女孩们举报的原因是「难以分辨是男是女」；甚至，还有人对我说「切了再做女人*」。
注：性别确认手术意味着巨大的金钱和时间成本，不是所有跨性别者都具有生理方面的身体焦虑，很多跨性别者也不会及/或无法选择手术。
这些刺耳的声音，无一不在我的灵魂上留下划痕。在她们眼中，外貌完全与「白瘦幼」不相符的我没有资格展示自己的女性身份。她们完全否定了我的自我认同。
Lilia个人照。讲述者Lilia提供
除却这些显性的伤害，隐性的挫伤同样存在。
在与部分女性朋友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认知上的偏差并无法因主观意愿而消弭。即使是与我关系极为密切的「闺蜜」，也会不自觉地在与我谈话的过程中，规避一些独属于女性的「私房话」。
例如，月经——这一「女性标志」——是我们从来不会涉及的话题。
即使对我的性别认同表示理解，她在采买卫生巾时，也会坚持将我挡在店面以外，理由是「你又没有」。
我只记得那时我木木地站在门外等她，觉得这其中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象征意义：如果我被分割在某些话题之外，是不是到头来，还是会因为 「没有子宫和月经」被排除在女性的定义范围之外呢？
每当这种微妙的隔阂感袭上心头，我都会提醒自己沟壑仍然存在，甚至是深深地嵌在我们之间。我与「她们」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聚焦于生理层面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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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TERF（排跨的极端女权主义者）」的争辩之中，我最无法接受的是这样一种逻辑：
许多TERF认为，跨女以男性社会身份安然享受着「性别红利」，这是对女性的挤压；与此同时我们却无法理解她们来月经与生子的痛苦，因此不配做女人。
对此更加恶意的揣度是：我们之所以做跨儿，是想要享受两种性别的「双向红利」。
一开始，我会耐心地用「左派女权」理论来与她们解释什么是跨性别者，其成因是什么，TA们有着怎样的体验，或者澄清一些大众对跨儿的误解。
但是，两年过去了，我没能成功改变一人的看法，我曾经用于科普跨性别常识的微博账号也被彻底封杀。
至今我所收到的最好反馈，也仅仅是「跨性别可以，但是别进女厕」的言论。
这样的事情积累起来，使我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当理想主义的幻象破灭之时，我一厢情愿的归属感就显得无处可依。
有时我会在心底默默自嘲：「真讽刺，这就是我视之为『同胞』的群体」——我甚至开始怀疑曾经的我为女性群体的发声是否有价值。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仍然期盼自己能被更多顺女所接纳。
Photo by Michal Matlon on Unsplash
现如今，也有不少顺性别者在为跨性别发声，但是有一部分也因为来自大众的压力，迫不得已选择改变自己的立场保全自己。
我能理解任何一个人在面对长期的失败后，都会动摇和否定自己的价值。但长此以往，我们的生存环境无法得到改善。
我在一家游戏公司就职，在男性比例普遍较高的游戏行业中，很多男性意识不到自己的一些言论和动作，会让一些女性感到不适。
在这种环境中，我完全能理解，为什么女性会在遭遇不公正待遇或职场性骚扰后不敢发声，或是因为被社会强加的羞耻而陷入抑郁——
在男性化的视角与权力体制之下，女性寥寥的声音太容易被消解了。
昨天，我的一位女同事离职了。她曾对我说过，这里的男女比例悬殊，她平时在工作中非常压抑，只觉得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设计灵感在快速流失。
我本以为只有我一人会有如此感受，这时才意识到，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都渴望一个性别更多元化的工作环境，渴望有相同性别气质的人能互相扶持和帮助，渴望更加平衡的职业发展机会，渴望设计出更加灵动多元的女性角色。
职场中的女性并不像国产电视剧中的那样，为了上位恨不得将别的女性都逼走。
我期望着同为女性群体的我们，能够站在一起。
Lilia个人照。讲述者Lilia提供
我们不应该就这样放弃彼此，也不应该在生理层面上有太多的分化；相反，我期望在面对外界压迫之时，顺女与跨女将以思想的层次作为识别盟友的线索，无论如何都保持在一条战线上。
我的立场并没有为那些不友善的人发生改变，但一次次的内心冲突仍然使我陷入了疲惫。
我时常会想，要不就自私一点，只为跨性别群体发声就够了。但当我走在街上，看到有男性对女性实施骚扰之时，心中的那种愤怒和不平仍会无法抑制地涌起。
前路漫漫，我无法预知与自己达成和解的路还有多远，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消弭所有偏见。
但我希望我对顺性别女性的理解，能够让跨性别女性也被当作盟友，而不是敌人。
Photo by Kimson Doan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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