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击退校园霸凌,她一度给自己戴上了阳刚粗犷的男性面具|Transtory
文|Kev
雪萤的觉醒远早于她后来了解到「跨性别」的时候。
这个词她也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也许是高一或者高二,无意间她看到一句对于跨性别的描述:「TA们是内心的性别不同于出生性别的人。」
是的,那就是她自己!身心错位,灵魂撕裂。跨性别,描述的就是雪萤这样不同于众的人。
雪萤的性格一向安静温婉,于是她将自己的情况归为「心理性别是女生」。在当时,雪萤并不知道任何与性少数有关的术语,而这里的「心理性别」一词是她根据自己的精神状态和对社会与人际关系的认知所生造的。
那是一种魔幻且陌生的感觉,用言语难以表述。她的身心一直冲突着,从未能和解,直到大二那年,雪萤才第一次听说GD(即性别焦虑,Gender Dysphoria)一词。
跨性别者常常因为身心不符,产生性别错位的不适感和扭曲感。她是一个困在男性躯体里的女生,或许一辈子也无法跨越性别的牢笼。她想到自己可能永远遭受歧视、不被认可的命运,对未来已是万念俱灰。
因为即使抛去性别的枷锁,她依然对前途的命运感到失望和茫然,不知道未来的人生路该如何走。有很多优秀得灿若星辰的跨性别者过着精彩的一生,然而,并不是人人都能闯荡到聚光灯下。
对于一个普通跨性别者而言,如果TA自身不够优秀,跨性别身份会让TA难以过上正常的生活。面对社会,面对偏见,仿佛只有实力强硬才是打破歧视的唯一方法。
可她总会时不时幻想另一种理想的人生。那貌似是一种奢侈,一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希望,类似于白日梦,但永远令她憧憬:「我要是作为女孩子出生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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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她对性别没有什么特别的概念,周围的成长环境也不强调性别差异。虽然一直以来,潜意识中她自身的性别认同是女性。
她喜欢把传统认定的女生特质套在男生身上,女性气质的男生也没什么不好,所以作文里她写过叫小芳和小红的男生。
与同龄人相比,小时候的雪萤与其他男生略显不同。她安静、内向,不爱运动,因此交不到什么朋友。长辈们最多指责她体质不好,除此也不再多说什么,因此她没有特别在意自己的女性认同。
雪萤不知道的是,这貌似与被指派性别不相关的内心认同,未来却在她的身心撕裂了一条多么大的鸿沟。
雪萤的成长经历中,每一次升学都是逃离。其他人大多喜欢怀念无忧无虑的小学生活,可她从那时起就已经饱受折磨,内心只想摆脱从前的环境。
二年级时,她开始遭遇恶劣的校园霸凌,即使考虑过持械自卫去上学,也只能将这种想法深压下去。一直到小学毕业,她从来都没有过一个朋友。
霸凌时间久了老师便开始漠视,因为即使干涉也治标不治本。后来,为了避免自己不再受到霸凌,她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天生的男人,身上充满残忍野蛮的男性气质:脏话、暴力、冲动、不服纪律……
现在回头去看,那段残酷童年过去仿佛已有千年,而她自己作为一个跨性别女性,这辈子从未真正懂过男性的世界。
那个时候,也许是为了融入,也许是下意识,也许是受霸凌经历影响,总之她将那些有毒的「男性气质」强加于自己,把自己变成被现在的她钉在耻辱柱上的人。
可见那时生活的小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多么巨大。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这么软弱啊……我后来倒是不软弱了,可是变成了不该成为的那个人。我现在称当时的自己是野兽——先瑟缩,再发狂。」
后来从霸凌中幸存的雪萤,意识到过去那个安静内向的孩子已被撕裂:一边憎恨校园暴力,绝不原谅他们;一边也不能原谅自己,同时披着伤口和戴着罪枷前行……
为了逃离那样一个毒害欺凌她的人群,她后来转到了一所远处的初中,母亲也在那里任教。当时的雪萤抱着一种将整个烂摊子人生全部重启的心,进入初中后开始努力建立新的人际关系。
第一学期开始,她交到了四位朋友,全都是女生——雪萤和她们非常聊得来八卦。
只是在更深的一层,雪萤与女生小圈子里的人仿佛有一种隔阂;不过,当时的她对这些并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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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在深柜中尚未觉醒的雪萤,对自己的认知不过是一个安静、内向、不好动的男生。似乎每个班都有一两个有些格格不入的孩子,所以她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平常的男生。
成长在一个不强调性别区分的环境,从没有人告诉过她,男/女孩子应该怎样表现;但是少年们对生理变化的本能态度,与青春期有关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每一件事情都在向所有人灌输男女有别的观念,潜移默化地把人们的性别两分。
无形之中总有一种声音提醒她,若是一定要按照生理性别来区分的话,以后她总要和男生们混在一起,所以从现在开始要努力融入男生群体,为了往后成年、步入社会提前做些准备。
除了和女孩们八卦外,她和男生也试图交往,却最多只能维持熟人关系——她和他们无法交心。后来女性认同的觉醒,对雪萤而言才是一种新生。
初三时,因为一些情感矛盾,雪萤和她的朋友彻底决裂,而这却成为了她觉醒的契机。失去朋友以后,雪萤变得极端敏感而且情绪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而爆发所有负面情绪,以至于她经常逃课,一个人到小树林里哭泣。
也是在那时,一位小学同学开始重新走入她的生活,经常陪伴她,安慰着她,她们不久便成为了闺蜜。
初步走出阴影后,雪萤的性格转而变得温婉,只不过她多愁善感的一面也依然保留。或许这种温婉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埋藏在了她的性格里,只是在这契机发生之前,她一直试图伪装自己,压制着自己本性里温柔的一面。
雪萤渐渐地从极度情绪化中稳定起来。后来小学闺蜜过生日时,雪萤和另一个同学一起庆生。三人的关系很快在当天熟络,几乎成为了知己。
那一天,雪萤感到自己真实的一面得到绽放。她终于顺利融入了女孩子们,有了真正知心的两个闺蜜。
即使是许多年以后,雪萤对她们解释跨性别时,两个闺蜜认真倾听,自然地接受了她,给予她情感支持和鼓励。唯独和她们两人交往时,雪萤无需带着任何柜子与伪装。
不久后,雪萤被保送去了另一个学校。这又是一场逃离,因为原来的学校里有着太多可恨和她无颜面对的人。
新到高中后,雪萤开始主要跟男生们交往。顾虑到自己的生理性别,她不得不把自己归进男生的群体。可在潜意识里,她越发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女生。
从儿时起,这个意识便一直存在;情绪危机之后,这个念头被更加强化了。
然而,高中班主任根据身高把大多高个男生排在了后排,于是雪萤一人孤零零地被分到了后方——她和一群男生们坐在一起。
为了融入男生们,雪萤又换上了从前的性格;但在这时,雪萤很明显地感受到她在伪装自己的真实一面。
一个学期下来,她似乎也没有交到新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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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暑假,雪萤为了准备竞赛而去上课,隔壁物理竞赛班的一个女孩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和雪萤的两个闺蜜不同,那个女孩和她们似乎是完全相反的人。身体是女生,但在性格上非常「男性化」(从传统意义上讲)。
雪萤知道自己和她不是一类人,但对她有些莫名的仰慕。不知自己突然哪来的勇气和她搭话,从此她们成为了朋友。
在学校里,雪萤第一次对她分享自己的身份认同时,雪萤永远忘不了当时身旁同学的评价:「可是你到社会上去,人家肯定还是要用男生的标准来要求你的啊……」
雪萤没有回应,也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是她不愿在这样温和的环境里再被打击一次。
为了适应性别两分的社会,她只好强行伪装自己,说服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男生;然而,不断发育的男性化特征已经埋下了她的焦虑。
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头发被剪短时,自己都会连续几天情绪低落。出于一种本能的不适,她讨厌镜子里板寸的自己。被人叫作「大哥」「老弟」「兄弟」时,更会加剧她内心的不适感。
长出胡须以后,雪萤的精神近乎崩溃。父母拒绝给她买剃须刀,认为胡须会越剃越多的,于是她只能想尽其它各种办法,比如她曾用剪刀去剪,结果差点剪破皮肤,却不能阻止胡须生长。
她又安慰自己,长出胡须或许是因为内分泌紊乱,所以她调整作息,可是徒劳无功。她最终只好天天戴口罩上课,这样一来又是巨大的折磨。
夏天戴口罩又闷又热,令人难以忍受,再加上持续的学业高压,雪萤陷入了自暴自弃。男性特征不符合她自己的形象和气质,从此她再也不敢看镜子,不敢看到任何会反光的表面。
路过厕所门口的镜子时,她总得扭头或是低头经过,只怕无意看到一眼就毁掉半天的心情。她深深厌恶看到自己丑陋的、日渐男性化的外形。
苦难的过往只能被强压下心头,只是雪萤内心深处的撕裂感已经越来越深,被时间掩埋的焦虑时常爆发式显现。
去年11月,当雪萤完全明确自己要做一个女生时,雪萤开始性别过渡,留长发,对着镜子凝视重生的自己。
她开始幻想未来留出长发时的样子,理想中的自己应当是一个温婉又英气的独立女性。可在同时,她一直压抑的性别焦虑决堤了。
她担忧长发的自己依然会被人一眼看出破绽,自己身上逃不掉男性化的痕迹。可能她一辈子也无法达到自己的理想形象,那样的话该怎么办?她又想不出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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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下学期时,雪萤去旁听学校的性别通识课,听到课上提及的酷儿理论,还有非二元认同,她发现那和自己很相像。
一直以来她说服自己做一个男性,只是更有着女性的阴柔气质;可她内心更渴望着逾越性别,永远不能顺从天生的生理性别。
她猜测自己也会是一个不同于二元性别的非二元性别者;但在回忆过往种种细节时,她对非二元的认同又犹豫了。
回顾初中高中,同龄人们总是更容易亲近同性,疏远异性,不管是阳刚的男生,还是文静的男生;也不管是温柔的女生,还是勇猛的女生。
而她自己,和男生双向疏离,和女生单向亲和。那么,她真的是一个「普通平常的男生」吗?
只有在女生的圈子里,她才能找到一种强烈的归属感,那她又真的是一个既非男也非女的性别酷儿吗?她开始怀疑这是自己性格上的缺陷,或许是安静、内向导致了她人际交往上的弱势。
最终,她的性别认同在探索之路上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对女性,她会有着对同类的亲和感,然而,她并不能说清性别认同真正意味着什么,也无法想象「不是男也不是女」的非二元认同。
她只知道自己内心一直是一个女生。这是她的天性,她的灵魂,她的认同,这才是她最真实的自我。可是,想到这个真正认同的女性性别,她又感到难以承认。
自从长胡须之后,她对自己「自惭形秽」,认为自己不配是女生,无法坚定说出自己的内心是女生。她开始对未来担忧——这样不同于众的自己,无法顺从做一个普通男生,未来在社会上人际交往大概会很艰难。
当初说服自己适应顺性别男性身份时,她仿佛全然站在一个无立场的旁观角度,观看其TA跨性别朋友所受的苦难。
现在雪萤重新想起了那些跨性别姐妹的苦。她以前在报纸上曾看到过金星的新闻,大众媒体倾向于把她描写成一个奇怪的性病态以夺眼球:「以前是男人,现在变性成了女人。」
市面上关于跨性别者的报道几乎都是负面的,带有偏见的。她害怕自己也会是别人眼中的怪物、变态的男人、不男不女的精神病。
这些恐惧阻止了她和家人出柜。有一回,雪萤差点就要捅破那层已久的伪装,在家人面前坦白自己。
记得从小家人对她的女性气质比较宽容,从没有对她「不够男生」的性格露出意见,除了抱怨她的体质纤弱。甚至,家人们还会带她去逛可爱抱枕店。
父母貌似能够接受她从男性化到中性化的所有性别表达,但是再进一步,提到生育问题时,他们突然变得严肃,警告她在这个社会如不生育会面临怎样的问题。
雪萤想,其实她作为一个跨性别者,对生育的消极态度已经是远远早过觉醒之前,多年以来家人们对此没有察觉,也并没有认真对待。
看到家人们显露出的传统态度,她不得不强行结束了这场出柜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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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两个闺蜜身边,她才能自由展现自己最为真实的一面。和闺蜜一起谈心,一起出门逛街时,雪萤总能忘掉所有的苦难、忧愁,感到心安。
除她们以外,雪萤再没有别的朋友了,生活中大多都是泛泛之交的所谓「熟人」。
如果,她能和其他顺性别男生一样就好了;如果,她能生而为顺性别女性就好了。
理智和不时来袭的孤独感逼迫着她。为了宣泄心中无人理解的焦虑,她开始提笔写作,从笔头诉出自己的心声。
雪萤说,现在回头来看,她所经历的一切没有摧毁她,而她依然能够健康活到今天,简直是奇迹。她想起很多世上还有悲惨的人:贫病交加的山区孤儿,命不久矣的绝症患者……
包括跨性别群体里很多命途多舛的朋友,有人被迫离家出走流落异乡,有人被父母送去戒网瘾学校,还有人身患重度抑郁或是双相情感障碍,被病魔折磨到寻死觅活,因而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
只有在网络上的MtF(跨性别女性)圈才会展现残酷现实的另一面。跨性别姐妹们可以不顾外人地展现自己的内心所爱,雪萤经常能看到浓度极高的可爱娇弱猫娘。
「可能从小没爱还伤痕累累的人倾向于这样吧……我也说不清楚。我严格上说也不是没有未来的人——我起码还有作为社会螺丝钉的未来,但她们是真的没有未来了……」
想到这里,雪萤认为自己比她们幸运太多,心里五味杂陈。
时间久了,她决定慢慢从焦虑中放过自己。回想从前她在中学时代换上的那副如同「和脸长在一起的面具」,大部分是她有意强行塑造进性格里的东西:阳刚、粗犷、有毒的男性气质。
她的本性深藏在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地方,这些却在长大以后逐渐外露。面具和灵魂,伪装和自我,两者似乎长在一起,却从根本上无法融合。
如今,她想,背叛真实自我的那一面大概已经不存在了吧。
躺在床上枕着软萌抱枕时,过去的记忆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这真是一条长长的自我性别探索之路。除了雪萤,她还有一个英文名叫Clarissa,缩写为Clary,含义是闪耀、清澈、鼎鼎大名。
这是她在高二时浏览网页时偶然看到的,随后欣然接受了这个美丽的名字。不过在公开场合时,她曾使用过一个形似的男名Clarence,意指住在克莱尔河畔的人。
现在想来,当初自认为是顺性别男性的她,怎么做到欣然接受一个女名呢?原来,许多关于她真实认同的线索,在回忆里全部有迹可循。
经过多年在网络上的使用,如今英文名Clarissa带给她的熟悉、亲切感已如她的中文名雪萤。
萤火虫常见于夏天,尤其是盛夏。在雪天的寒冷中,萤火虫随时都面临着身死的危险,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到来,可是它却生而闪光,至死方休。
这种闪光也不是由于它本身的意愿,而是它作为萤火虫活着,就注定会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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