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用一部电影去理解中年女性困境
“本片描写了一位留守农村的中年女性形象:她是寡妇、母亲、同时还看护着身边的其他人。影片开始时她沉默且随波逐流,直到片尾才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她的梦是她的现实照映,但她选择将其视为真实的梦境,只因为对于未来,她并没有选择的自由。导演用其独特的视听技巧让天珍在梦与现实中穿行,来寻找自己的出路。而女主演并非职业演员,只是一位本地村民,也为本片呈现出另一层与现实交汇的意义。”
——亚太电影促进会奖·最佳首作颁奖词
“导演将视角聚焦于中国乡村中年女性的真实处境,在不断的时空转换中,由个体女性困境为点,撕开了中国社会与家庭的现实一面。”
——怡宝·观众票选荣誉 藏龙·最受欢迎影片颁奖词
一位女性、两个路口、三次回溯,今年的平遥国际电影展最后一日,沈涛导演再度拿下怡宝·观众票选荣誉藏龙·最受欢迎影片的奖项。这也是笔者在本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看的最后一部影片,然而这一部导演首作与下文的访谈却给笔者留下深刻印象。
导演沈涛试着用这部电影去理解、撕裂中年女性面临的困境。
《彷徨的女人》海报
导演简介:沈涛,男,安徽淮南人。独立导演、编剧、剪辑。独立完成多部短片的拍摄,入围多个短片展。《彷徨的女人》为其长片处女作,获第八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亚太电影促进会奖·最佳首作”和“藏龙单元观众之选最受欢迎影片奖”。
文字/采访:王晨宇
排版:代宇航
责编:刘小黛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抛开书本AsideFromBooks:请问您为什么会选择在湖北的宜昌拍摄这部电影呢?
导演 沈涛:
这其实是一个有意思的点,我太太是湖北宜昌人。我们俩之前在北京做编剧,一起在写一个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电影项目,但是这个项目让我们比较糟心和失落,之后就想拍一部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片,我们就以我妈妈为原型写了这样一个剧本,但又不想让我这种经历完全呈现在我的家乡,所以就想到了她的家乡。我之前去她们家的时候,就对那里葱郁的大山产生过想象,之后就开始去那边勘景一起修改剧本。
《彷徨的女人》剧照
当时我们也走了两个创投,我们在中国电影家协会华语青年电影周进了10强,在他们的资助下拍了一个10分钟的样片。但后面还是很难,我记得,我们的这两次创投,没有一家公司找我们聊合作,就很受打击。后来2020年在平遥看了《妈妈和七天的时间》,认识了这个片子的剪辑赵会丰和李冬梅导演。在他们的支持帮助下,就想着用最低的成本去拍。低成本意外着需要很多人的帮助,感谢帮助过这个片子的所有人。
因为《彷徨的女人》是一个大女主的戏,所以我们在全国各地找中年女演员。当时是临开机前的最后两周了,我们都觉得找不到了。但想到部分中年女性喜欢跳广场舞所以我们广场上找。我太太拿着相机去当地小镇上拍了很多照片,我们在其中就相中了本片女主。这两年女主现实的家庭发生了很大变故,因为心情低落她其实很久没出过门了,所以我们那天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神就特别触动我们。
她的眼神跟我们片子人物的状态非常契合,我们就很惊喜,没想到全国到处找的“天珍”,竟然就在眼皮底下,这比中彩票的机率还小。我知道启用非职业演员作为女主,是一次赌博,后来证明我们赌对了。
《彷徨的女人》剧照
抛开书本AsideFromBooks:我们也会留意到《彷徨的女人》这部作品,它的语言表现模式是一个全方言的状态,我们很多观众对这样的设计意图非常感兴趣,可以请沈导跟大家聊一聊。
导演 沈涛:
对,我们全片都是宜昌方言,因为都是宜昌本地村民出演的,我太太的父母、邻居、亲戚都出演了。影片里有位坐在椅子上睡着突然从椅子上摔倒的老奶奶,其实就是我太太的奶奶,她老年痴呆,这场戏是抓拍到的,就很惊喜。我们在写剧本的时候,其实就是有意识地从身边的人身上着手,正好直接就让他们出演了。
另一方面,也是对表演的真实性比较看重。我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客观的东西。我们在拍摄的时候,剧本的那些台词其实就只用了一半。我们都让演员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表现模式,就比如我们在拍摄前去跟他们说戏,讲这场戏要完成的一个作用,他们知道后就会用自己的话说出来。
我们是引导他们自己去配合导演的意图,而不是说去统筹掌控,给到演员自由发挥的空间,所以有很多的方言都是他们自己说的。
抛开书本AsideFromBooks:我们注意到到这个影片中多次出现的三岔路口,您在这个场景做了一个重复的蒙太奇。可以请导演谈谈是怎么想到这么样一个精致精巧的结构设计呢?
导演 沈涛:对,其实这三段车戏这个设计在我们参加创投的那些剧本中是没有的,只有一场戏份很小的戏。后来我们在宜昌秭归县勘景的时候,开车的时候老迷路,不知道往哪儿拐,这就跟电影里一样。我跟我太太又老吵架,说每次去找你都吵架,之后意识到这可能也是山路的一个特征。
知道目的地却找寻不到,这种感受就停留在了我的潜意识里,到开拍的时候我感觉剧本还缺个东西,但我也不知道缺什么。开拍前大概一周的时间我们跟女主聊了很多,我在调整剧本的时候就意识到片子缺少了递进的介质,我就正好就把我们勘验时候的那种感受写了进去。
因为我们的片子表达的是一种彷徨感,迷路其实也是这样的感觉。之后我们在拍的时候其实又对车戏做了一次调整,但这就比较即兴了。因为这场戏里有一个非职业演员跟三个职业演员,他们在配合度上会有很大的区别。
我们本来在车戏里写了很多台词,但是非职业演员记不住,我就想在拍摄之前给他几个关键词,也是一个大方向。就比如说我拍第一段车戏的时候,我们就说这是关于男女不平等的,这个女儿会作为一个最大的一个矛盾点。
所以第一场车戏他们就“男女不平等”直接吵起来了,晚上我们按照他们吵起来的这个点去写了第二场重复的车戏。在拍第二场车戏的时候,虽然是让他们把前面的那些东西再演一遍,但其中还是会一些细微的差别,这些就形成了我们这个片子的结构。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特别好,但这种重复不能单单说是一个形式的东西,如果形式大于内容的话,那这段车戏也就没有意义了。因为我们这个片子其实是讲一个中年女性一段重复的生活。所以说这些车戏它也是重复的内容,所以我们才会有这样的一个重复车戏的结构的设定。
这些即兴的东西拍的时候很爽,剧本改的也很爽,但是后期在剪辑的时候头就大了,我们整整剪了3年,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把车戏重复的结构和人物日常的重复融合,我在剪了很多版本之后,还是找不到自己想的那个电影的样子。《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的剪辑师赵会丰,有一天就发给我了一个版本,我记得是78分钟,我看完之后就兴奋了,感觉这个电影能成,电影的样子终于找到了。其实一直是被这部电影摧残和打击,当然也同时在成长。
《彷徨的女人》剧照
抛开书本AsideFromBooks:此外一些细心的观众还会留意到灯泡以及飞蛾这个场景在影片中经常出现,是出场频率很高的一个重要物象,您可以为大家解答一下选用物象上的小设计吗。
导演 沈涛:对,很多观众看完之后,包括豆瓣上面很多人都喜欢那场戏,但最开始我并没有想要把它包装成一个意象。当时我想把这个女人和相好之间那种暧昧的情绪表现出来,但我想不到该怎么拍,我们的摄影梅老师就说可以用灯泡,这其实是摄影师的一个创构。
我当时只有一个大概的框架:每个人都有欲望,这个女人也应该有一个情感归属的东西。所以我想说的是,无论是中年人还是青年人,我觉得他们心里都会有一个心灵跳动的时刻。
所以当我看到灯泡和那些飞蛾,我觉得这种氛围就特别对,于是用一个完整的长镜头去表达这样的暧昧。还有一点问题是说为什么那个镜头从灯泡摇下来之后又推上去,因为这也是一个情绪上的考虑。我们思考人与人之间的的暧昧该怎么表达的,可能就是在镜头摇下灯泡之后,那个女人有了一点点的情绪波动,用一个长镜头完成了对暧昧的一个完整表达。
《彷徨的女人》剧照
抛开书本AsideFromBooks:本片的影像与美学系统我相信也是让很多影迷感到赏心悦目的一个点。我们也知道导演这次是与非常厉害的摄影指导梅墅轩合作,请问导演和梅老师在拍摄期间是如何对影片的整体美学以及影像的系统进行创作的呢?
导演 沈涛:对,我是之前看过梅老师的一个短片,特别喜欢,之后我就开始去寻求合作。经过很多轮死磕以后梅老师才同意加入创作的团队。我知道他是《修女艾达》摄影(卢卡斯·扎尔)的学生,我很喜欢那个片子,也很清楚他的摄影功力,他的那些构图都特别牛,就想着一定要把梅老师搞定——当然他也擅长手持,但是因为我们的片子关于一个中年女人的单调日常,所以更适合用固定镜头来表现。
我觉得一定要让他把在波兰学的那些摄影技巧完全展现出来,就在这个契机下和梅老师磨合,对剧本进行调整,不断碰撞才有了这次我们看到的影像系统。
观众在看完之后会认为有几组镜头的视听表达有些出入,不是那么完整。但割裂感就是我们一开始想要的,我们就是想把车戏独立出来,不想让这两个系统的视听统一,进行一种割裂化的处理,就是想让车戏成为单独的东西,它是高于日常的。
我们其实还想过用小相机拍车戏,或者用一些不是阿莱系统的,质感不一样的设备做区分,所以说追求这种视听的区别是我们一个仔细考量后的一个结果。
《彷徨的女人》剧照
抛开书本AsideFromBooks:我们还注意到片中女主有两次直视,透过幕布直直地盯着在座观众的片段,也想请导演谈谈这点是怎么构思出来的,因为它非常精彩。
导演 沈涛:对,我们片子里女主演直接看向镜头两次。第一是它涉及到片子的一个表达,我记得有很多观众看完之后不理解为什么不让这个女人走出去,这个问题片子其实已经表达了,女主直视镜头实际上就是她自身的一个觉醒。其次它作为一个艺术片,我们无法解决她走不走出去的这样一个问题,只能赋予她一个过程,去提出问题。我们的上一辈如果有一点点觉醒,那都算是一个很大的突破了,这两次看向镜头其实是她已完成觉醒的一次跨越。
当然这两次直视是我们另外一个剪辑师李君的构思,也是她作为一位女性的感知,一种力量感的东西。在我这里,从人物出发,我觉得这两次看向镜头让三场车戏鲜活了起来。
抛开书本AsideFromBooks:这部电影未来还会面临更多的观众,导演您希望能向大众传递出一些怎样的情绪和思考。
导演 沈涛:我希望当观众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能够想到我们上一辈,包括我们的妈妈辈、奶奶辈,他们的生活的一种现状。因为我觉得就是我们长辈的生活都是很压抑的,这种压抑的出口,以及他们一个个的挣扎点都是需要我们去理解的。如果说要解决这个问题,可能这部电影无法给出具体方案。但可以让我们去理解传统思维带给女性的一种束缚,让我们和上一辈人之间产生交流。
但你说要从这部电影看出上一辈的一个出口,我觉得这种东西我还是没法给他,因为这个命题太大了,可能像《出走的决心》这种片子才能给到。我觉得商业片和艺术片之间是有区别的,商业片它可以给观众一个出口,这个女人她就是走出去了,追求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在艺术片里我们表现得可能并没有那么乐观,想要观众去反思如何跟我们的上一辈相互理解,相互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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