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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买蓝光 | 戛纳获奖导演Payal Kapadia访谈

Numéro Numero中文版
2024-09-02

刚刚落幕的2024戛纳电影节中,作为阔别30年后入围主竞赛的首部印度影片,Payal Kapadia的《想象之光》(All We Imagine as Light)如黑马杀出,最终斩获仅次于金棕榈的评委会大奖。这位38岁的印度导演,以艺术电影的诗意向世界展现了与传统宝莱坞叙事大相径庭的孟买:一座蓝光笼罩,湿气氤氲,同时涌动着女性情谊的矛盾之都。


颁奖前夜,在戛纳电影宫主楼滨海一侧,Payal Kapadia结束上一场采访,来到记者桌前,与Numéro中文版记者进行了一场圆桌访谈。






戛纳电影节对Payal Kapadia而言并不陌生。2017年,她的短片《午后阴云》(Afternoon Clouds)入围电影基石单元;2021年《无知之夜》(A Night of Knowing Nothing)入围导演双周单元,并斩获金眼睛最佳纪录片奖。出身艺术之家的她,从小深受母亲Nalini Malani影响,后者是印度最重要的当代女性艺术家之一,通过各种影像媒介关注女性和社会问题。


第三次来到戛纳,她的首部剧情长片《想象之光》,也正是关于三位女护士的故事:一位被包办婚姻、和远在德国打工的丈夫失去联系的中年女人;一位不顾家庭、社会和宗教隔阂,与伊斯兰男友偷偷约会的年轻女孩;一位丈夫去世后,因城市化改造被迫返乡的年迈移民。在大雨来临的季风季节,三个女人各自找寻自己的前路,但彼此相携相助,又令她们没那么孤独。除了印度当下的女性处境,影片也着重探索她们与喧嚣巨变的城市社会,以及它打造的空间的紧密关系。温柔平和的氛围中,现实与超现实交织并存。





Q:《想象之光》呈现的孟买笼罩着一层蓝光,可以具体谈谈拍摄背景吗?

K:我想在季风季节拍摄,因为在孟买,我们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季风季,一个不是。你想拍摄季节光线的改变,就只有季风季。这和欧洲不太一样。印度季风季从5月末开始,一直到10月,城市在这段时间会变成一种特别的颜色,因为它开始时,有很多蓝光,魔法般的时刻变得更长;但也有很灰的光线,让人沮丧。当季风刚吹来,你会觉得非常美好,城市里有种浪漫的感觉。很多电影,尤其印地语电影,都展现了这点,情侣会在这美丽的雨中嬉戏。

但随日子推移,季风变得可怕,像暴雨和气旋,你常被困在办公室,不能回家。火车停运,情况糟糕。孟买是座岛屿,通过填海造陆而成,所以很容易被淹没,每天你都得涉水而行。每个人都用蓝色塑料遮挡他们的公寓、建筑物和其它东西,你真的会看到整座城市被蓝色覆盖。到处都漏水,湿度非常大,简直湿透了,像任何热带国家一样,也许你有过这种90%湿度和粘稠天气的生活体验。所以我想表现季风的矛盾之处,它既是美好的时光,也是非常糟糕的时光。

 


《想象之光》电影剧照



这是我想在影片中表达的孟买的矛盾之处——我认为这座城市既热情又残酷。

-Payal Kapadia



Q:你个人和孟买这座城市的关系是怎样的?

K:我出生于孟买,但我并不总住在那儿。我曾住在外地,不断地回去。我觉得当你不断回到一个地方,你会更能察觉它的变化。实际上,孟买的版图正在改变,因为我们在填海造陆。它提供了很多机会,全国各地的人都来这儿工作。你会听到不同地方的语言,因为在印度,每个邦都有自己的语言。在许多国际大都市,你都会听到来自不同国家的语言。但在印度,即使来自同一国家的两个人,也可能无法相互理解。

孟买是个所谓的机会之城,是个充满梦想、女性比国内其它地区的女性更容易工作的地方。但它仍是个需要很多钱才能生活的城市,否则,你只能被挤到最偏远的角落。这是我想在影片中表达的孟买的矛盾之处。

 

Q:感觉你镜头下的孟买看起来像一个主题秀,或一个角色。如果将城市拟人,你认为它会像谁?

K:我不知道(笑)。我认为这座城市既热情又残酷,这也是影片中两个角色不得不离开的原因。其中一个是因为语言问题,以及身处大都市的疏离感;而另一个不想离开,又因身份和行政材料不得不离开。因此,这不是个很友好的城市,同时也是个多语言的城市。但当你说一种仅你我能听懂、周围没有其他人懂的语言时,我们就能在拥挤的火车上谈论真正私人的事,为自己创造隐私。我喜欢这种感觉,想在电影中更多体现这点。

 


《想象之光》电影剧照



Q:是的。事实上,演员们说的并不是你从小到大说的语言。为什么说这种语言很重要?是为了故事真实吗?因为那是大多数人的语言。

K:正是这样。

 

Q:但某些时候,这是不是挑战?你和演员们如何一起工作?

K:这确实是挑战。写完剧本,我在喀拉拉邦做了很多调查,比如护士们的故事背景。我有个台词作者帮我纠正错误,这对我帮助很大。演员们也很配合,拍摄前一个月,我们就开了个工作坊,大家住在一起排练,像在演一出戏剧。所有完成的即兴表演,我们都会拍下来,然后一起观看。有时我们会争论很多,比如“不,这看起来不对”。她们都是非常优秀的演员,非常认真对待自己的技艺,也都是戏剧出身。所以这真是个合作的过程,而且因为我不熟悉语言,这帮了我大忙。这是一部集体创作的电影。

 

Q:这部电影主要讲三名女护士的友谊,非常温情,但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她们身上的力量,因为女孩帮助女孩。这和50年代电影中的女性处境截然不同。那么,今天印度女性的角色演变又是怎样的呢?

K:对我来说,这部电影也关于脱离家庭、找到工作、实现经济独立的女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的经验是,当我离开家,到另一个地方生活,朋友就成了家人,她们是我的支持系统。友谊是一种没有真正定义的关系,它是你和你的朋友共同创造出来的。你可以拥有生病时陪你去医院的朋友,或那种十年才见一次、但好像你们从未分离的朋友。它可以是所有这些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想拍一部关于超越家庭的友谊和支持体系的电影。我觉得印度的家庭结构非常压抑,所以若你能建立自己的一切,为什么不呢?

 


《想象之光》电影剧照



Q:你曾在访谈中说,爱情极具政治性,那友谊呢,是否也极具政治性?

K:我想是的,但对我来说,友谊更有希望。

 

Q:你是否觉得这些女性角色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K:是的,我觉得很多时候,因为父权制,女性之间是对立的,这阻碍了女性的友谊。你会被评头论足,或者有人说,我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她怎么就能过这样的生活呢?我在印度经常感受到这种情况,尽管经历了一些事,但每个人并不总互相支持。这是父权制内化导致的。片中的三位女性,就像不同时代的同一个女人。

 

Q:影片中一个重要时刻,当她们去往海边,画面从城市过渡到简陋粗糙的乡村,环境发生了变化,像一个梦幻或超自然的维度。我很好奇您如何看待这两种不同的环境,当您思考不同空间的对比时,空间的诗学是什么?

K:我思考的方式是,在孟买的故事部分是几天内发生的,而海滩那部分只有一天,因为在孟买工作时,你没有任何休息,得花两个小时坐火车上班,忙碌的工作使你根本没时间去思考自己的问题。所以这次旅行就像度假,去为你的朋友送行原本是件非常不愉快的事,但它还是让你远离了日常生活。这就是我离开城市进行短途旅行的感觉。这只是短暂一瞬吗?你会对自己和事物有些别样的思考吗?至少我希望给角色们放一天假。空间和时间被放慢,有时会让你对事情的体验或思考略微不同。但我希望它像一个梦,一个寓言。

 


《想象之光》电影剧照



片中的三位女性,就像不同时代的同一个女人。

-Payal Kapadia



Q:影片中有一场美丽的性爱戏。印度电影很少看到这样的场景吗?印度能否在电影中越来越多地展现类似场景?

K:越来越多?现在?有些印度电影是有这样的场景。事实上,我非常喜欢的场景之一,它的导演Santosh Sivan就在戛纳,是一部叫《田野》的短片。片子棒极了。所以有人在拍这样的场景。我觉得Netflix和Amazon什么的,更愿意探索不同类型的团队。至少目前来看,我们在流媒体平台没有审查制度。

她们在海边时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们有个非常棒的亲密关系协调人在片场。她也是演员,所以非常了解演员们的感受,让我们工作起来非常舒服。当时我们只有一个全女性的摄制组,我们真的尽了最大努力,让拍摄环境对演员们尽可能有利。

 

Q:我想问一个关于画外音的问题,因为在你的首作《无知之夜》中,画外音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那就是营造亲密感。新片里也有同样的功能,这意味着什么?旁白叙述对你来说是种电影手段吗?

K:电影真正让我兴奋的是,声音和影像的并置并不是绝对联系在一起的,也是一种蒙太奇。听着一个声音,看着完全不同的画面,会让人兴奋不已,也许这就是我的期望。我觉得这只在电影里可能,当然也许还有漫画小说,但你什么都听不到。声音是我想尝试的实验。当我还在电影学院时,学校非常老派,我们也刚从胶片转到数字技术,思维模式还是胶片时代的。所以我们需要用数码摄像机拍摄纪录片,但他们并不理解。他们说你只能用一张卡,就好像你能拍摄的时间是有限的。不能拍很多东西,那怎么办?于是我就用声音来拍摄这个特殊的村庄。我只带了录音机,然后自己做录音采访,用它作为之后的纪录片素材。录音成了我理解的来源,这种局限性反倒帮了我,帮我以一种在脑海中创造图像的方式来思考配音。因此,我总是从声音入手,拍这部影片也是。我写剧本时就进行了声音设计,这有助于我想象真实的声音。

 

Q:事实上,你所有电影看起来都非常诗意,你是否从文学中获得了灵感?哪种艺术形式对你而言更重要?

K:实际上,我还有很多绘画作品,写了很多诗。我觉得拍电影就像烹饪,你需要把很多东西以某种方式拼接在一起,然后让其沸腾,再混入糖浆,然后就会发生一些事情,并产生效用。我喜欢这样去工作。我有很多灵感源泉,包括电影。

 


《想象之光》电影剧照



Q:影片中有一种主客体关系,比如作为人与人之间礼物的电饭煲。你如何处理这种反映人物情感、与物品互动的关系?另一个男人虽然不在画面内,也没有与观众分享他们生活的地区,但这种带有距离的关系依然存在于观众的感受中。

K:印度很多地区都常吃米饭,电饭煲是家庭常备,所以我觉得它有点像个比喻,形容这个表面幸福的家庭和隐形的丈夫。我想通过这种怪异的姿态,来探索一种非常直观的身体瞬间,她拥抱着电饭煲,电饭煲像一个精灵,这点在结尾也终于显现。我不知道其他国家是怎样,在印度,我们有很多关于女人的民间故事,但都以一种奇幻的方式讲述:丈夫是鬼魂、幽灵或类似的东西,因为你不能真的对他们说什么,却可以将他们变成其他事物。所以我想,把这个极端的商业资本主义世界,并置在那个来自某个国家的电饭煲里,就像在野外表现这位丈夫的鬼魂。我想让它成为一部当代寓言。


Q:四月的新闻发布会上,戛纳总监Thierry Frémaux提到今年是印度电影的回归,因为30年来我们没有在戛纳主竞赛单元中看到印度影片。一种关注和导演双周单元也有印度影片入围,还有对Santosh Sivan的致敬活动。你这部电影也是与法国成功合作的结果。印度电影看来要重新走出国门了。你对印度电影现状的看法是?

K:这很棒,今年几乎每个戛纳单元都有印度电影参与,我真的非常高兴。我希望不要再等30年才会有另一部印度影片来参赛。(笑)






本篇出自即将上市的Numéro Art #9

采访、撰文:刘敏

编辑:Mercury

图片由戛纳电影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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