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看见」电子音乐?
今天,想必不再会有人发出如18世纪法国思想家狄德罗(Denis Diderot)所提出的诸如“我一直在想象,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人能够通过视觉来享受音乐”的疑问,因为媒介技术的发展早已经让我们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声音与图像、视与听之间的同步和共时,20世纪有声电影的诞生恰好标志了这一起点。虽说人类的视觉神经在大脑中占据着主导位置,但任何将视觉与听觉有意割裂甚至对立起来的讨论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数码时代的媒介决定了今天声音与影像之间暧昧的共生关系。声音为影像提供了时间的绵延和节奏,影像又为声音提供了明确的空间指向和形象。
作为在20世纪下半叶兴起的实验音乐的一种形式,电子音乐的视听语言往往伴随媒介技术的更迭而不断更新。晚近电子音乐里常常采用的视听呼应的技术和手法,比如MTV、现场 DJ 和 VJ 共同完成的声光特效、声音-影像(audio-visual)装置等,使得音乐与影像好似两股相互纠缠的力量,合成为一个联动的统一体,实现艺术上的“联觉”(synesthesia)效应。实际上,它们可追溯至早期的实验影像中对画面和实验音的结合,如 Norman McLaren 的视觉音乐影片《Begone Dull Care》(1949)、《Lines Horizontal》(1962) 、汉斯·李希特(Hans Richter)、维京·埃格林(Viking Eggeling)的电影作品、60年代迷幻音乐的经典之作,John Whitney 的《Catalog》(1961) 等等。后者还在自己1980年出版的《数字和声:论音乐和视觉艺术的互补性》(Digital Harmony: On the Complementarity of Music and Visual Art)一书中论述了一切音乐的可视性,精准预示了21世纪后在数字技术的普及下视觉艺术与音乐弥合的多样化形式。
John Whitney,《Catalog》,1961,视频截帧
以先锋派作曲家闻名的伊阿尼斯·泽纳基斯(Iannis Xenakis)同时也是一名建筑师,其音乐创作受到偶然音乐和电子音乐等现代音乐理念的影响,将各种数学概念和理论引入音乐中,也将建筑经验融合于自己的音乐创作中。1958年比利时布鲁塞尔的世界博览会(Expo 1958)上,泽纳基斯和柯布西耶为电子制造厂商飞利浦公司共同设计了泽纳基斯最著名的建筑作品——飞利浦馆(Philips Pavilion),用来展示电子技术的发明在艺术、音乐、文化领域的作用。泽纳基斯在音乐、数学和建筑上的造诣由此体现出来:数学中的双曲抛物线被作为该馆外观的基本要素,而建筑的外形轮廓则非常近似于他在1954年创作的一首音乐作品《变形》(Metastaseis)的乐谱线条。泽纳基斯甚至专门为该馆创作了名为《双抛物线混凝土》(Concret PH)的曲子,与瓦雷兹(Edgard Varèse)应飞利浦馆之邀而作的《电子诗》(Poème électronique)一同享有电子音乐历史上极其重要的意义。
泽纳基斯开创性地揭露了音乐和建筑所包含的共通的数理逻辑,几何图形与音乐的某种内在联系让我们得以看见音乐那可视的形态。如果说建筑表现的是凝固的音乐,那么动态影像则为这种视觉表现注入了时间性,配以音乐的“形”之动在当代电子音乐的创作中被广泛使用,几何图形各种连续或间断的变化,“形”在运动过程中保持的内在连贯的节奏,都在音乐中起到呼应与修饰的作用。德国视觉艺术家、音乐家卡斯滕·尼古拉(Carsten Nicolai;又名alva noto)一直致力于对电子音乐与图像的密切关系的研究,他常常通过线条、光影和空气的流动渲染声音的形态,增强感官的多维体验。尼古拉以其雕塑、平面打印和装置作品表现声音的物质性与视觉元素,尤其在那些大型沉浸式装置如《Unidisplay》(2012)、《Unitape》(2015)中,运动的几何图形在屏幕上无休止地变幻,与生成的声音之间达成共鸣,投影两侧的镜子则将图像之域延展至无限深广。同时,他化名alva noto,以音乐人的身份创作、发行和演出电子乐。那些署名alva noto的音乐创作,带着对化约主义(reductionism)的强烈坚持,将他自己的声音实验引进了电子音乐领域,并开创了自己标志性的视听符号,那些极简的声波形态,让整个聆听体验变得立体而生动。
无论是作为“大脑”音乐的智能舞曲(IDM)还是趋于沉重的 Techno , 亦或营造出神恍惚体验的 Trance ,这些实验电子乐的内核在本质上都指向了一种生命萌发、生长或衰亡的基本节奏。在 Davide Martorelli 为英国电子音乐组合 Autechre 的一支电子乐《Dropp》创作的影像中,我们可以看到随着音乐铺陈开来的从简单的类似单细胞体的生命形态到分裂开的一个个复杂的生命体样式,生命的律动转化为音乐中直接的视觉表现形象。艺术家Paul Prudence的声音-影像作品则呈现出有如太空科幻电影般磅礴的气势,他的表演往往通过电脑生成的视觉及抽象音景艺术(soundscape),将声音与空间交互作用于电影般的视觉经验里。在《Cyclotone》系列作品中,贯穿其中的电流声和电子音配以不断旋转的巨大漩涡状几何图形,使观者渐渐沉迷于这股强烈的声音气旋之中。
Paul Prudence,《Cyclotone》
电子音乐所独有的迷幻感和戏剧性在德国电子音乐团体 Monolake 那儿被烘托到极致。受 Dubstep 、极简 techno 和氛围音乐的影响,Monolake 的音乐已经将旋律等要素极尽简化,进而依靠电子节拍本身的音色、音质的变化,轻重缓急的层次,营造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空间感及晦暗不明的感知体验。《Interrupt》一曲的视频用一片模糊闪动的白色光点充分诠释了 Monolake 音乐里那极具冲击力的节拍、浓烈的迷幻色彩和难以穷尽的混沌之感。2013年里昂灯光艺术节,Monolake 的成员之一 Robert Henke 与灯光艺术家 Christopher Bauder 合作,为艺术节上演了一场大型现场视听表演“GRID”。表演将动力灯光与现场电子音乐结合,50个 LED 三角形动力灯在半空中生成一个面积约200平方米的巨型悬浮迷阵,每一个声音都会促使 “GRID”产生动态变化,紧随现场音乐,不断改变着形状和颜色,聚散离合、起伏不定,宛若一个会呼吸的生命体,向我们展示生命的无穷活力与能量。
如果说上述对音乐和影像的实践已成为晚近电子音乐里常见的手法,那么日本艺术家池田亮司则以其极具实验性的甚至离经叛道的方式,将一切声音和视觉化约为最原初的状态,把世界极尽抽象化为数据的集合。他的音乐主要关注诸如正弦音、白噪音等原始纯粹的声音,挑战人耳可感知的听觉极限,同时以科技为媒介打造出具有宏大空间感的影像世界,借由物理现象背后的数学结构赋予其作品独特的数据美学,并将其延展至宇宙的尺度。《雷达》(radar)系列中整个星空宇宙的图景被简化成数字的矩阵与极简电子音;《数据-扫描》(data.scan)系列作为其“数据数学”(datamatics)计划的一部分,利用大量数据如人类 DNA 序列、分子结构等素材,经数学演算为影像的每一个像素,再重新编排成视觉图像,在显示器上伴随极简音轨同步播映。他善于从物理学角度探索人类对自然世界的感知潜能,用声音和图像触碰宇宙的边界;2014到2015年,在世界上最大的粒子物理学实验室——欧洲核子研究组织(CERN)驻地期间,池田完成了大型影音装置《普朗克世界》(the plank universe),从量子的微观尺度出发,结合太阳表面活动的影像,作品中不断延伸的光点连接而成树状图,在其中他以编曲的方式串联起种种图像的变幻,将观众卷入一片微观上无限小宏观上又无穷大的宇宙时空。一与零,有与无,宇宙的本原,生命的起始,池田将他的声音实验化作最纯粹的数码制式的图景,在无尽闪烁的屏幕和持续的电子音中追寻他对世界本真的渴求。
撰文:Suc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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