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案例：拥有千年社区治理经验的世界自然遗产地——意大利安佩佐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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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生活并一起生活？几个世纪以来，在对政治、经济与社会关系的理解与实践上，安佩佐山谷的居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然而不幸的是，这些遗产既无法被完整地传承，也无法被完全复制。 How to live and live together, the understanding and practicing of political, economical, and social relationships, has evolved for the Ampezzani people through centuries of experience. Unfortunately, experience is a heritage that can neither be transferred nor reproduced synthetically. ——— Intro Montanelli |
图片1：安佩佐山谷阳光充足、森林茂密、群峰耸立，是意大利最著名的滑雪、徒步和观光旅游圣地之一。图片来自网络
多洛米蒂山脉里的社区保护地
意大利是世界遗产数量最多的国家之一，在其拥有的55个世界遗产中，只有4个是自然遗产地。这其中的多洛米蒂山脉（The Dolomites），虽然在2009年以其在景观特征、美学及地质地貌方面的突出普遍价值（Outstanding UniversalValue，OUV）而入选，但也有其非常独特的文化与社会价值。因为，在其腹地的安佩佐（Ampezzo）山谷有一个可能是意大利最具代表性的社区保护地。
这片16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为11个古老村落集体所有。历史记载，安佩佐山谷中的常驻居民在11-12世纪就来到这里，他们在山谷中繁衍生息，逐渐发展为村庄。第一批的定居者需要在恶劣的气候环境下找寻生存之道，于是砍伐森林、开垦耕地，逐渐发展出以放牧为主的生存方式。这里每年有5-6个月都被冰雪覆盖，生存不易，所以协作与互助精神变得不可或缺。
与阿尔卑斯山区的其他山地村落类似，安佩佐山谷中的居民在高海拔地区共用牧场，并有组织的砍伐针叶林以供建造房屋等使用。随着时间的流逝，社区不断扩大，口头的管理方式逐渐演变为书面的规章制度。社区共同将木材出售到外地，购回本地无法自产的小麦、盐及各种金属器具，共同帮助处境困难的家庭。到了中世纪晚期，这里逐渐形成了集体共治的制度，社区也成立了集体治理的机构——“Regole”（词意为“规则”）。
Regole是阿尔卑斯山区及亚平宁山区一种典型的社区治理机构，历史学家认为这种集体所有制的管理方式曾广泛分布在意大利半岛。尽管在近现代，许多集体的森林和牧场已被国有化或私有化，但许多Regole今天依然存在并良好运作着。
在安佩佐山谷，这里的居民自我治理和管理自然资源的经验已延续了近千年，正是Regole使得这里壮美的自然景观得以保存下来，也使得自然保护与人类发展之间维持着一种精妙的平衡。这种治理模式也因此得到了意大利政府和地区政府的认可。安佩佐山谷的Regole还从地方政府那里获得了全面且直接管理自然保护地——安佩佐自然公园（Dolomitid' Ampezzo）的权力，甚至与保护地相关的地区和国家法律也为此进行了修订。而自然公园能入选多洛米蒂山脉世界自然遗产地，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是对Regole几百年来对土地和自然资源管理成效的一种认可，也令这里的居民倍感自豪。
Regole的内部治理方式
安佩佐山谷的Regole由11个更小的村庄级Regole组成。在中世纪，与政治中心相距较远的山区，村庄间共同结盟并就社区共同治理的规则达成共识是非常普遍的。社区的生存之道，就是对成员参与及规则的尊重：所有社区成员都被要求团结协作，包括为集体提供志愿劳动、轮流承担必要的公共职责与义务，不遵守规则的人将被罚款。
图2：安佩佐山谷中的牧场，社区成员可以共享牧场放牧（图片来自regole.it）
世代在安佩佐山谷中劳作家庭的男性后裔，年满25岁即可自动成为Regole的成员，其身份被称为Consorte，词意为“与他人拥有共同命运的人”。Consorte是世袭的，无男性后代的家庭才可由女性继承，但只有与本社区的男性结婚后，女性成员的身份才可转让给男性后代。这种世袭制度与山谷在历史上只能确保少数家庭的生计有关。如果将这项权利扩大到社区中的所有移民，那么随之而来的将是贫困与饥饿。
现在安佩佐山谷Regole的成员数量约有1200人，分属大概1000个家庭。随着20世纪以来旅游业的发展，新的生计模式带来了其他地区的大量移民，如今Regole成员仅占整个地区人口的40%。进入21世纪，成员的意义远不如以往重要了。在一百年前非成员可能会死于饥饿，但如今唯一区别是在对土地享有的不同权利与义务上。此外，由于土地并非被围起来不让进入，所有人都具有使用权，所以Regole成员只对其拥有维护及监护的权利。当然，非成员使用Regole的土地需要支付租金，租金是Regole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
现在，全体会员大会是Regole最重要的决策机构，每年至少举行一次，一般都有六七百人参加。一些重要的议题，不是简单的超半数即可通过，而应获得参会者2/3或3/4多数同意才可通过，以保证获得社区内大多数人的支持及后续执行能落地。由22名成员组成的理事会则负责Regole的日常管理，其中11名会员由全体会员大会选举产生，任期3年，可连任一次，且其任期到期时间不完全相同，保证不会一次全被换掉；另外11名为11个古老村落的代表，由各村落的家庭轮流担任，任期为1年。
理事会的会长由上述代表选举产生，同样任期为3年，可连任一次。连任可确保决策与管理的持续性，这对一个管理着自然公园和各种复杂计划的Regole来说非常重要。理事会成员的任期由于是交叉轮替的，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拉帮结派，且社区中的每位成员基本上都有机会进入理事会，参与管理，亲身经历组织内部的各种挑战，并为整个社区服务。理事会内部还有一些小的委员会负责不同的工作。理事会的工作都是志愿性质的，仅有直接的花费如差旅费可以报销。由于所有重大决策都是在全体会员大会上讨论决定的，因此即使出现私下交易也迟早会曝光出来。
社区保护地的韧性
对安佩佐山谷的Regole来说，在漫长的岁月里，社区治理的最大挑战并非来自个人，而是来自外部。从神圣罗马帝国、威尼斯共和国、奥地利帝国，到意大利王国和现在的共和国，尤其是随着现代意义上国家的诞生（从拿破仑时代开始），安佩佐的社区必须不断做出适应与调整。
二战后，安佩佐社区与意大利政府的互动一开始并不顺畅，尤其是在Regole对森林与牧场拥有的集体所有权方面。经过漫长的争论与谈判，意大利政府最终在1971年承认了Regole的法人地位及一定的法律赋予的自治权。Regole也将自己合并成为一个集体所有权的“公司”，重新制定了社区治理章程和组织形式以适应新的时代。由此，安佩佐山谷也成为按现代法律体系所认可的古老民间惯例（customary law）而拥有和管理的土地。
图3：安佩佐山谷的社区治理章程(左侧)及安佩佐自然公园的治理规则（右侧）（图片来自：The collective ownership in the Ampezzo Dolomites）
当地社区的治理章程与意大利的法律都明确保证了安佩佐山谷Regole的三项重要权力：
1. 不可转让性：Regole的资产不能转让给第三方，既不能出售也不能交换，永久保持其统一性及森林-牧场用途；
2. 不可分割性：Regole的资产不能在集体拥有其的家庭之间进行再分配，任何家庭也不能在任何Regole的土地上拥有特殊的权利，因为集体资产只能集体使用而不能搞配额制；
3. 不可侵占性：任何人都不能因占用某块土地超过一定时间而凭时效取得财产权。
1979年，意大利军队在安佩佐山谷的牧场进行军事训练，军事爆破和重型机车对牧场土地造成了破坏，社区与军队发生争执。此外，意大利政府还计划修建一条穿越安佩佐山谷的摩纳哥至威尼斯的高速公路。社区出于保护土地的强烈意愿，要求地方政府在此建立国家自然公园，认为只有建立了自然公园，才可以对这些行为产生一定的威慑作用。同时，社区认为保护自然环境与Regole的治理目标能完美得契合在一起。
Veneto大区政府内也有声音希望建立自然保护地，以回应欧洲和意大利的环境保护法令。但按照其逻辑，每个新保护地的成立都应建立一个新的管理机构，理想情况下，这应由Regole及当地市政府的代表共同组成，但社区希望维持其对Regole土地的治理和管理。于是十年的马拉松式的谈判开始了，最终，1990年大区政府通过了建立自然公园的法案，签订了协议，将自然公园完全委托给Regole管理。
在协议中，大区政府明确了自然公园的管理目标和职责，并每年给自然公园的活动提供一定的经费。Regole则贡献知识、技能和资源以及近千年的牧场及森林管理经验，还雇佣了新的人员以提升管理能力。除了自己的集体土地（大概占到59%），Regole还代管着自然公园中的国有土地，包括公路、水路及附属设施和山峰。国有土地如何代管通过《环境规划》约定，如当地居民享有在某些特定的河滩上捕鱼的权利；海拔较高的山峰，除了徒步与攀岩外不允许有其他的活动。《环境规划》于1999年首次获批（对此规划的研究与制定用了9年时间），并可以根据社区的要求再进行集中讨论与修改。
Regole在对集体土地和自然资源的管理上也努力与当地政府的管理相协同。例如，自然公园所在的Cortina市政府将安佩佐山谷的Regole视为该地区重要的自治实体，因为该Regole是该市80%以上土地的所有者及合法的管理机构，且代表了该市近一半的人口。同时，Regole在规则中也强调了其成员必须参与到城市规划与地方发展、环境管理、文化促进等的决策中。
图4：安佩佐自然公园在Cortina d’Ampezzzo市内，总面积为114平方公里，其中67平方公里是属于Regole的。实际上，安佩佐山谷的Regole拥有Cortina d’Ampezzzo市80%以上的土地。
社区能维持Regole对安佩佐山谷近千年的自治与管理权实属不易。之所以这种治理体系能在几百年来持续发挥作用，依然保有活力，得益于自上而下、自下而上两种力量能不断互动与协调前进，这个过程也凸显出社区自治体系在不同时代、社会和政治背景下的韧性。
挑战与未来
在阿尔卑斯山区，你很难找到一片纯粹的荒野，因为这片土地本就是人类用“文化塑造”而成的，是人类与自然紧密互动的结果。鉴于此，安佩佐山地的社区与大区政府一致认为，森林和牧场的经营、林副产品的采集都是可以与自然公园的管理目标相协调的。而且，Regole近千年来都保持了其经济上的自主性，无论多诱人也不会被其成员或其他人的个人利益所左右。Regole始终为其成员与社区整体的利益和福祉而谨慎管理着森林与草原，不被任何私人投机者所承诺的利润所惑。因此，自然公园的成立得到了社区和Regole的支持。
图５：安佩佐山谷中的传统节日是社区重要的文化遗产。图片来自网络
自然公园成立的30年来，Regole的管理目标也在发生变化。如果过去的目标是为了满足山谷中家庭的需求和权利，那么今天的决策者还有着对环境保护的认知。他们不仅关心森林与牧场，还关心社区保护地整体生态系统的完整性。他们激励会员管护好牧场与森林，以维护其美学和生态价值，还教育游客及外来新居民与他们一样珍惜这片土地的价值。
图6：社区居民将家中有历史的农作工具捐赠给Regole，Regole将这些赠品汇集起来建立了三座博物馆，将社区的文化与历史展示给来此旅游的人们。图片来自网络。
当代的意大利社会，主流的价值观依然在金钱、个人成功和短期利益上，而没有对环境的特殊关注。因此，很难与当地的青年人分享诸如“集体利益”、“为社区服务”和“保护环境”的理念。尽管很多人都在谈论环境，但大多数都是在不影响其个人利益的情况下为环境呐喊。相反，安佩佐山谷的Regole却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有着一套不同的价值观，因此，仍在逐步克服当代有关经济、价值、传承等方面的挑战，将社区的传统价值观以年轻一代和外部群体易于理解的方式（例如自然公园本身就是一种载体）传递下去，希望让这个历经千年的治理实践模式在未来能更持久与坚韧的发挥作用。
不过，摆在他们面前的最大挑战可能是维护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平衡，因为总有一些力量倾向于保守老旧的无政府主义，而有些则为了追求利润而想对土地进行过度开发。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社区保护地的治理依然相当稳定和牢固，钟摆的波动还一直处在中等水平，并始终更靠近保护而不是开发。
编译：郭慧
主编：张颖溢
编译者感想：
安佩佐山谷的Regole能够将自然资源可持续的使用、管理和保护至今，并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适应不同的国家制度，社区的治理模式和他们朴素的保护自然资源的理念延续千年，他们的经验对社区保护地而言非常的宝贵，可以看出其成功的管理实践根植于以下两大因素：
社区成员作为Regole一员的强烈归属感。社区的内部治理机制，保证社区所有成员可以获得基本需求，并且都有机会参与到社区治理中。逐渐地，社区成员不会践踏自己形成共识的管理制度。在积极的价值观影响下，他们以遵守共同的制度为荣。 社区因自然保护而拥有可持续且可观的收入。正因为社区对山谷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利用与保护，才使得林业、旅游业等生计可以获得可观的收入。这些收入反哺于社区有足够余地自治，并按照自己传统的价值观保护这片土地。
参考文献：
Stefano Lorenzi, GraziaBorrini-Feyerabend.(2019). The Natural Park of the Ampezzo Dolomites (Italy)—a Community Conserved Area and World Heritage Site between history and modernity.（https://www.iccaconsortium.org/wp-content/uploads/2015/08/example-ampezzo-dolomites-lorenzi-2009-en.pdf）
Lorenzi, S., &Borrini-Feyerabend, G. (2010). Community conserved areas: Legal framework for the Natural Park of the Ampezzo Dolomites (Italy). IUCN, Gland, Switzerland.
Pieraccini, M.(2013). A politicized, legal pluralist analysis of the commons’ resilience: the case of the Regole d’Ampezzo. Ecology and Society 18(1): 4. http://dx.doi.org/10.5751/ES-05138-180104
Regole d'Ampezzo.(2012)Thecollective ownership in the Ampezzo Dolomites.( https://www.regole.it/Doc19/Articoli/RegoleAmpENG.pdf)
王炙鹿, & 刘怡. (2017). 在历史与现代之间的社区保护地和世界遗产. 中国周刊, (12), 8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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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保护地专栏是质兰基金会连同美境自然、原上草自然保护中心、熊猫乡土绿色发展中心、北美小象君、丽江健康与环境研究中心、雪境等机构为生物多样性公约第15次缔约国大会（CBD COP 15）准备的系列文章，将详细介绍与社区保护地相关的概念及国内外的实践案例。希望为从事生态保护的工作者、爱好者及决策者提供一个全新的社区视角，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思考社区保护地在自然保护及生态文明建设中的作用，推动对国内社区保护地的政策与法律的认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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