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加拿大因纽特人靠什么来保护驯鹿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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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部分生活在奇基塔卢克（Qikiqtaaluk）岛上的因纽特人来说，为政府工作或从事零售、交通运输、旅游、手工业等的就业机会极其有限。1976-2002年间，岛屿北部曾经活跃的地下铅锌矿的开采也只给少数因纽特人带去了经济利益。2015年，一家名为Buffinland的公司开始在岛屿北部露天开采铁矿。因纽特人因此担心，无论是当下还是未来，开矿都会对北美驯鹿和该岛海域中重要的海洋哺乳动物（如独角鲸等）产生影响。因为他们已观察到了一些负面的影响，但公司却并不承认。目前，该矿每年能向欧洲运送600万吨铁矿石。公司一项新的提议是将产能提升到每年1200万吨。这样就能积累足够的资金来开发已获政府批准的铁路与港口。这些配套基础设施建成之后，预计该矿的年产量将翻5番，达到近3000万吨/年。此外，包括金、钻石和其他矿产在内的勘探工作也正在进行中，其中一个就位于北美驯鹿夏季产犊的栖息地中。
在行政区划上，奇基塔卢克岛属于努纳武特（Nunavut）地区，面积为50.7万平方公里（注：约为14.3个海南岛）。2016年该地区共有人口3.01万（85%为因纽特人），其中10个社区约1.84万人（78%为因纽特人）生活在奇基塔卢克岛上。如果要论谁有权决定该岛上矿产的勘探与开采、谁有责任与义务保护野生动物，就不得不从近30年前这个地区的因纽特人与政府达成的《努纳武特协议》说起。
《努纳武特协议》下的对话、合作与博弈
经过了大约20年的谈判，直到1993年努纳武特地区的因纽特人才与加拿大王国（注：加拿大为君主立宪制，国家元首是英国国王）签署了《努纳武特协议》。协议将该地区35.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约占17.7%）划给了因纽特人。该协议的效力仅次于加拿大宪法，因此，任何政府的法案或政策都不能侵犯因纽特人在协议中被赋予的权利。这份协议的目的是：
赋予因纽特人明确的土地和资源所有权和使用权以及参与有关土地、水和资源（包括海域内的）的使用、管理和保护等决策的权利； 赋予因纽特人在努纳武特地区获取野生动物的权利及参与相关决策的权利（注：由于野生动物的猎取只是为了生计）； 为因纽特人提供财政补贴及参与经济活动的机会； 促进因纽特人的自力更生及文化和社会福祉。
努纳武特地区的因纽特人以一个代表自己原住民集体权利的公司（Nunavut Tunngavik Incorporated，简称NTI）的名义签署了该协议，加拿大王国则由加拿大联邦政府和努纳武特地方政府作为代表。双方通过共同设立若干个委员会来推动政府与因纽特人之间持续进行对话，这其中有三个共管委员会——努纳武特野生动物管理委员会（Nunavut Wildlife Management Board，简称WMB）、努纳武特规划委员会（Nunavut Planning Commission，简称NPC）以及地努纳武特影响评估委员会（Nunavut Impact Review Board）分别在野生动物、土地利用规划和环境议题上起着关键作用。尽管政府的部长们对各共管委员会所做的具体决策负有最终的责任，但在所有的委员会中因纽特人都与政府拥有同等的代表权，且各委员会的主席都是中立的。分歧一般都通过协商谈判来解决，但也有NTI把政府告上法庭来捍卫因纽特人集体权利的情况。
在努纳武特及其他北极地区，获取野生动物作为食物与营养来源对因纽特人来说到今天仍很重要。奇基塔卢克地区（注：包括了奇基塔卢克岛及周边共100万平方公里的范围）的13个因纽特人社区，每个都有自己为满足基本生存需求而管理野生动物收获的组织（Hunters and Trappers Organization，简称HTO）。13个HTO还共同建立了奇基塔卢克野生动物管理委员会（Qikiqtaaluk Wildlife Board，简称QWB）。QWB由13位HTO的负责人及一位共同选出的独立主席组成，每一届主席任期4年。QWB是《努纳武特协议》认可的地区组织，其主要职责是协调13个HTO之间的野生动物收获（Harvest）事宜，同时代表这些HTO及社区，参与整个奇基塔卢克地区的野生动物管理及土地利用规划。
图2：岛的北部正在捕猎北美驯鹿的因纽特人营地©Michael Ferguson
这13个因纽特人社区还共同成立了一个区域性的因纽特人协会 (Qikiqtani Inuit Association，简称QIA)。该协会也得到《努纳武特协议》的认可，并在NTI的指定下管理着奇基塔卢克岛及周边13个社区的因纽特人的土地，其面积占因纽特人总拥有的地上土地的35%及水域的3.5%。QIA以保护和促进这些社区的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利益、维持社区所需的土地、水及自然资源为己任。其使命则是为这些因纽特人提供政治与文化赋能、社会公平、经济繁荣及健康的环境。在其所辖范围内，若有任何能会影响到因纽特人利益的开发项目，QIA还负责就此与政府、开矿企业和其他开发商进行谈判。因此，QWB还会与QIA密切合作来保护北美驯鹿的栖息地。2021年，QWB还第一次把努纳武特地方政府告上了法庭，但之后就庭外和解了。
奇基塔卢克岛上已建立的两个国家公园，虽然占到了整个岛屿面积的8%，也保护了一些野生动物的栖息地，但里面很大一部分都是冰盖和冰川，几乎没有驯鹿的栖息地。此外，还有两个政府建立的地区公园（Territorial Park）和一个拟建的公园，其中最大的一个面积也只有1260平方公里。虽然在《努纳武特野生动物法案》中认可了Natsilik湖边驯鹿的三个产犊栖息地，但并没有专门保护驯鹿栖息地的法律法规。
图3：Natsilik湖边北美驯鹿产犊的栖息地©Michael Ferguson
尽管努纳武特地方政府有保护岛上驯鹿重要栖息地的权力，却从未采取过行动；尽管在2005年制定的驯鹿管理计划中有栖息地保护的内容，但现在却似乎反对对驯鹿及其他野生动物的重要栖息地进行任何长期或永久的保护。2016年制定的《努纳武特土地利用规划草案》中也没有为驯鹿划定保护地或需特殊管理的区域。因此，也就有了前文提到的北美驯鹿栖息地与产犊的栖息地面临的矿产勘探与开发的威胁。
在2017-18年期间，QWB与各HTO一起确定了岛上许多应避免未来遭受非传统开发项目破坏的重要的野生动物栖息地。因纽特人在岛上已栖居数千年，这些栖息地应被持续地保护才能保障原住民的粮食安全与主权。QWB与HTO的此项联合行动共产出了43份未来的努纳武特地区土地利用规划（注：此规划原计划在2022年讨论制定）应具体保护哪些区域的书面意见书，并递交给了努纳武特规划委员会（NPC）。这其中有5份涉及保护一个或多个北美驯鹿不同类型的重要栖息地。QWB与HTO建议保护的区域总面积达18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全岛面积的35.5%，此外还有417平方公里驯鹿在迁徙过程中需要穿越海冰的峡湾。
图4：奇基塔卢克岛北部名为Pond Inlet的峡湾（冬季）©Michael Ferguson
QWB此举是希望在《努纳武特协议》下通过NPC来影响未来的土地利用规划，而且在建议的区域中，QWB和QIA都主张至少要把北美驯鹿产犊的栖息地保护下来。其实，在建议保护的地区中许多都是因纽特人的社区保护地。因此，QWB正在考虑将几个北美驯鹿和其他野生动物栖息地作为社区保护地正式对外宣称，并在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世界保护监测中心（UNEP-WCMC）的数据库中正式注册，以获得国际社会对因纽特人所做努力的认可。
虽然因纽特人与政府共同成立了多个如NPC一样的委员会来促进相互之间的对话，但在保护驯鹿栖息地的分歧上，双方还面临着许多其他的挑战，其中之一就是双方在讨论与决策的方式上存在显著的差异。
在20世纪70-80年代以前，大多数因纽特人以家庭为单位在整个奇基塔卢克地区季节性地游猎。有时几个家庭会因各种原因而聚集在一起生活或迁移。为了维护集体的利益与合作关系，因纽特人会努力促成共识的达成。一般因纽特人在公开讨论某一重要议题时，受人敬重的社区长老会先仔细聆听各方的观点，然后待时机成熟时，再提出一个有利于整个团队的解决方案。当需要成员们就某一决策进行投票时，团体内部通常已无异议。如果某个议题还无法形成一致的意见，则不会进行投票。因为这时最好的解决方案是给与更多的时间进行思考与讨论。
图5：以家庭为单位游猎的因纽特人©Michael Ferguson
QWB及大部分因纽特人的组织现在仍遵循这一传统的行为规则。然而不幸的是，政府部门和其他参与者却并非如此，这往往使得他们在讨论过程中主导了决策的过程，与此同时也破坏了共识的形成。在这样的对话中通常会看到这样一种倾向：生物学家或政府的管理者说话理直气壮，对因纽特人基于传统生态知识和智慧而提供的信息或提议充耳不闻。
知识渊博的因纽特长老们通常会询问非因纽特人是否了解某个特定的议题，并用非对抗性的方式含蓄地请他们更多倾听因纽特人的信息或建议，而非一味地贬低因纽特人的知识与观点。一些非因纽特人可能会就野生动物或环境问题争吵，而让长老们和其他因纽特人倍感不适。这种与因纽特人传统不同的外来议事方式可能会破坏双方达成真正的共识，导致因纽特人重要的本土知识、智慧、观点和解决方案在这样的场合下无法得以表达。而且，在这种情况下的沉默和无异议也并不意味着认同。由于政府的部长们对各委员会的决策最终负责，而且通常也不会认同基于因纽特人传统智慧的提议，因此，共识很难形成。
两方的分歧不仅在野生动物栖息地的管理上，更体现在对驯鹿种群数量变化趋势的预测及管理上。因纽特人的预测与管理是基于世世代代传承下来并在日常生活中不断修改、验证和更新的传统生态知识。他们发现驯鹿种群的变化周期大约为70-90年，且与地衣、因纽特人形成了一种动态的平衡。
1980-1984年，QIA的前身首次开展了驯鹿收获量的研究，发现在奇基塔卢克地区，因纽特人每年约获取1.2-1.6万驯鹿，而且所有迹象都表明，驯鹿的种群还在增长。按当时的物价计算，若用牛肉来代替这些肉食，花费大约为1100万加元。1997-2001年，努纳武特野生动物管理委员会（WMB）的调查发现因纽特人对驯鹿的年收获量已减少到8000-11000头。正是在这世纪之交，因纽特的长老们依据猎人报告的信息，判断该地区的驯鹿种群开始进入周期性的下降阶段，未来驯鹿将变得越来越稀缺。
QWB和各HTO根据长老们预测的大变化向政府发出了警告，并请求根据因纽特人的传统智慧来制定一个长期的种群管理计划。2004-2005年QWB、HTO和努纳武特地方政府通过召开研讨会，为奇基塔卢克地区南部的驯鹿种群制定了一个15年的管理计划，并在2005年提交给了WMB审批。然而不幸的是，该计划没有被实施，而且QWB和HTO请求为制定北部驯鹿种群管理计划而召开的会议也被搁置了。
当政府对驯鹿种群数量的下降趋势已无法再视而不见时， 2014年对整个岛屿和附近区域进行了一次颇具雄心的航拍调查，估算出驯鹿的种群数量为3460-6250只（95%的置信区间），并据此颁布了暂停获取驯鹿的禁令。尽管QWB也认为种群数量正在下降并处于周期性的低点，但并不认可此种群数据及管理措施。在禁令实施6个月后，2015年地方政府将其修改为每年只允许获取250头雄性驯鹿。然而，因纽特长老们认为：不能只获取雄性驯鹿，否则会打破性别平衡、破坏驯鹿小种群内部的社会结构。2019年政府允许每年获取不超过25只雌性驯鹿。2020年QWB向WMB提出申请，将驯鹿的年度收获量增加至325头，其中包括45只雌性。然而，这个申请一如以往遭到了地区政府的反对和WMB的否决。
如今，因纽特人发现驯鹿种群已呈现出恢复的迹象。例如，冬季驯鹿又重新出现在了福克斯半岛和其他一些近30年都未曾出现的区域。为了证明驯鹿种群数量正在增长，可以支持原住民们获取更多的驯鹿，QWB已筹集到资金，在2021-22年间正式记录因纽特人的传统生态知识、传统智慧和猎人们的观察，并在三个社区内收集驯鹿粪便的样品进行相关研究。
上一次驯鹿种群周期性衰退后的恢复是在上世纪40-50年代。当时驯鹿的数量虽仍不多，但因纽特人仍继续获取北美驯鹿的主要原因是：（1）因纽特人需要食物和冬衣；（2）在驯鹿周期性的繁荣之后“让土地得以休息”，恢复生长缓慢的冬季地衣与驯鹿种群之间的动态平衡。只要地衣的量积累得足够多，驯鹿的种群就会迅速恢复。然而，如果在周期性衰退后的十年或更长的时间内获取的驯鹿数量不足，驯鹿种群的恢复潜力就可能使其冬季取食地衣的栖息地出现永久过载的现象，从而使得驯鹿种群再也无法进入最关键的增长阶段。
接下来QWB计划在2021-22年继续向WMB申请增加北美驯鹿的年收获量，尽管可能依然被否决，但QWB仍将继续根据传统本土知识的价值观、原则推进该地区北美驯鹿及栖息地的恢复、保护与管理。
相关阅读：
参考资料：
[1] Ferguson, M. A., & Messier, F.1997. Collection and analysis of 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about a population of Arctic tundra caribou. Arctic, 17-28.
[2] Milne, S. B., Park, R. W., & Stenton, D. R.2012. Dorset culture land use strategies and the case of inland southern Baffin Island. Canadi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Journal Canadien d'Archéologie, 267-288.
[3]The website of QIA：https://www.qia.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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