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成了“王实味”
据第一个平反的右派温济泽日记,我们大概能了解当时批判王实味的具体内容。虽然,这不能算是全部,但足以窥一斑而知全貌了。
王实味案1991年2月7日公安部已经给出结论:公安部《关于对王实味同志托派问题的复查决定》中说,“在复查中没有查出王实味同志参加托派组织的材料。因此,1946年定为‘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的结论予以纠正,王在战争环境中被错误处决给予平反昭雪。”
我们现在看同时代人对王实味托派的批判,能让我们感到人性的复杂。而更让人唏嘘不已的是,这些人在以后的不同阶段,大多也经受了王实味类似的命运,都被批倒、坐牢、迫害致死,唯一的不同,没有被枪决或杀头。
批判王实味的这些人,有王实味的好友、同事、领导,有的成了不自觉的告密者,把王实味私下的一些言行拿来揭露;有的为了表明划清界限,极力证明王实味有托派组织;有些是为了保全自己,努力澄清和王实味的不同。
如果,当时的这批人,能坚持真理,能实事求是,能有坚定的信念,能抵制住对王实味不公打压,他们不只是保住了王实味的性命,保住了自己的良知,也保住了自己以后不蹈同样的命运。
他们每一句曾经批判过王实味的话,写过的每一篇批判王实味的文章,后来都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在这场批判中,唯一没有改变自己思想、信念,没有出卖朋友、同事的,只有被批判的王实味。
这也说明了,真正有信仰的人,一定是人格高洁的人;人格高洁的人,一定不会为保全自己而去诬陷他人。
温济泽的日记发表于1942年6月28、29日的《解放日报》第4版,题目叫《斗争日记》,摘录部分如下:
(1942年)5月27日,礼拜三。
李宇超同志提出王实味的问题。他说,我们有偏向的人虽然很多,但是与王实味同志根本不同,因为王实味的文章,动员大会上的发言以及动员大会后的个人活动看起来,他的错误是一贯的,是严重的,不是偶然的。
作者按:李宇超1962年调中共华东局任秘书长兼机关党委书记。1968年被林彪反革命集团迫害致死。1979年3月,中共上海市委为其平反昭雪,骨灰安放在上海龙华公墓。
5月28日,礼拜四。
展开了昨天李宇超同志提出来的问题的争论:有些同志反对他对王实味的错误的估计,认为在他的发言中,有“捕风捉影的说法和主观主义的残余”;有些同志同意他的估计,并且说,虽然从组织上,王实味还是我们的同志,但在思想上他已成为我们的敌人。
“五卅”纪念日,礼拜六。
(罗迈即李维汉)在讲到王实味的问题时,他表示同意李宇超及其他同志的意见,并就《野百合花》一文加以分校,指出王实味对立场是与我们党相对立的,是对党采取反对的立场的,这不但是思想上的错误,还是政治上的严重的错误。他的错误绝不能与我们的偏向相提并论。我们的偏向的产生是偶然的,是天真的。
作者按:1964年12月,李维汉被撤掉中央统战部部长的职务。随后又被撤掉全国人大常委、副委员长和全国政协常委、副主席的职务,李维汉被迫离开了工作岗位。“文化大革命”期间,李维汉受到迫害,被批斗40余次,关押8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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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礼拜一。
李言同志第三个发言。他首先报告了一个统计材料:本院研究员,在初读《野百合花》时,有许多人是或多或少地同情的,有些对这篇文章有反感的人,在起初也没有看出作者立场有根本的错误。经过两个月整风文件的学习,………,一步一步地,到现在大家才认识清楚《野百合花》一文立场和方法的错误的严重性。其次,报告了党委与王实味6次谈话的经过,至今王实味还没有承认他的错误。最后,说明现在为了“治病救人”,必须彻底揭发王实味的错误,并与他进行严正的思想斗争。
李又常、潘芳、雪苇诸同志的发言,向大会提供出许多材料,使大家知道王实味过去曾和托派有过关系,思想上中毒很深,到现在,他还常向人说:“斯大林人性不可爱”……。他对党和目前整风运动的认识也是根本错误的……。
作者按:李言文革在丹东工作时被人从二楼摔下,两根肋骨折断。李又常、潘芳、雪苇等提供的私下材料,成为以后诬陷王实味的证据之一,他们不久也被打成“五人反党集团”。
6月4日,礼拜四。
今天是王实味第一次出席我们的座谈会。
轮到王实味发言了。他低沉地说:“……我郑重地严肃地撤销我前天在变态心理下对党委提出来的要求(作者按,退党要求)……是我所尊敬的几个朋友的‘爱’感动了我。”
“你的政治生命是由朋友的‘爱‘决定的么?”一个同志向他提出了质问。
…………
“你不应该说谎!你是常和我谈到托派问题的,你到现在还认为苏联有托派,说苏联的托派不是法西斯匪帮的走狗,而是反法西斯的”一个同志起来质问。
“你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又一个同志起来质问。
“你为什么说苏联清党时,斯大林同志不知造就了多少罪恶?这种话是你以前说过的”一个同志起来问。
作者按:将私人聊天拿到会议上来揭发,这就是告密。
6月9日,礼拜二。
在今天的座谈会上,有两次很精彩的发言,陈伯达的和艾青同志的。
(陈伯达)他说,像这样的人绝不是“硬骨头”,他正像水里的蚂蝗一样,是没有骨头的东西!………
艾青同志说,王实味的文章充满着阴森气……这样的“人”,实在够不上“人”这个称号,更不应该称他为“同志”!
作者按:陈伯达1970年,在第三次庐山会议上被毛泽东点名批判,后被开除党籍。1981年1月,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艾青1957年被划成右派。
6月11日,座谈会的最后一日。
第一个发言的是丁玲同志,她驳斥了托派分子王实味对延安文艺界的侮辱。最后,她对《三八节有感》作了一番自我批评。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范文澜同志。他说“王实味是什么人?他是个托洛斯基分子。”
作者按:丁玲差点因《三八节有感》一文,遭受像王实味同样的命运。不过逃脱了延安整风,还是没有逃脱被整的命运,从1955年开始,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到右派,一直折腾了二十几年。范文澜因伟人要他写通史加之69年离世,算得善终。
当年的这些批判者,在经历了类似王实味的命运以后,也成了坚定为王实味平反的支持者。
其中用力最大的有李维汉、李言等。
1987年,刘雪苇(即日记中的雪苇)遇到温济泽时说:“在当年的斗争会上,我是第一个揭发王实味有托派思想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会发生后来那样的结果,希望你一定要把为王实味平反的事促成。要不然,我死了也心里不安。
这也算是人性的复苏和回归吧。
王实味1947年被杀,到现在没人知道是怎么个死法,尸体埋葬在哪。只知道殉葬地是在山西兴县,康生负责土改的地方。
王实味的妻子刘莹,直到1978年才从广播中获知王实味杀害的消息。
有一个王实味死了,就会有无数个王实味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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