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性的成长历险记:当我意识到自己是女孩 | 故事FM
爱哲按:
前不久,有一款叫 Clubhouse 的美国音频社交 APP 开始爆火,因为伊隆·马斯克来到了他们的聊天室里分享;而且因为这个 APP 需要通过邀请码才能注册,所以当时可谓是一码难求。
这把火也蔓延到了中国,很多中国用户也在上面开房间语音分享自己的经历和经验,有点像是听 故事FM 的感觉,只不过他们是实时的,而且听后即焚不留痕迹。
有一天,我忽然在微博上发现有好多人在 @ 我。(顺便说一下,我的微博名就是我的真名——,欢迎来关注我。)
那天不仅有好多人 @ 我,也有的朋友私信我,说有一个姐姐在 Clubhouse 里讲自己的经历,所有人都听入迷了,她的经历太精彩了,这是 故事FM 应该采访的人啊。
直觉告诉我,这样有故事的人绝对不能错过,所以我立刻去加了她,就有了后面的这段自述。
我叫 Nikita,今年 43 岁,现在生活在美国洛杉矶。
我的家乡是陕西武功的一个小地方,从小父母支援三线,工作比较忙,没有余力照顾家庭,所以我哥跟着父母,我则被放在老家寄养。
小时候我一直跟着外婆外公在乡下生活。农村养孩子就像养小猫小狗一样,没有人教我识字数数儿这些,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识字;我就像一只小猫小狗一样野蛮生长。
■ Nikita 小时候
直到快上小学的时候,父母才来接我。
那一天我印象很深刻,我正在村里的麦垛堆上玩,爬到了最上面,像个好动的小男孩,玩得正开心;突然看到远处有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穿着干净的湖蓝色衣服,紧接着就看见我爸。
我爸脸很长,看上去挺凶的,他来叫我回家吃饭。我那会儿还不认识他们,但看他们是从外婆家里走出来的,就下了麦垛堆跟他们回去了。
回家才看到我妈,她烫着卷发,穿的干干净净,很好看,跟当时村里人的穿着打扮都不一样。我之前吃的一般是玉米茬子粥,但是那天吃的是面条,菜里还有肉,我就挺开心,光顾着吃,也不问这些「客人」是谁。
第二天,我外婆说镇上有集市,让我跟他们去赶集,我就跟着他们出来了。一路上我都很高兴,小孩子嘛,感觉很新鲜;而且他们还给我买肉夹馍吃,我说要买两个,给外婆带一个。
到了集上,我爸问我坐没坐过小汽车,我说没有,他就带我们坐汽车进了县城。到了县城,我们就往火车站方向走。我爸接着问我想不想坐火车,我们带你坐火车。我才觉出不对劲,意识到离家有点太远了,于是我说,「不行,我要回家找外婆。」
但是我爸妈还是把我抱上了火车,我一上车就哇哇大哭,特别害怕,哭到乘务员来检查证件,查问孩子为什么哭,大概是担心是贩卖儿童这种事。
那时候的火车开得很慢,我几乎是哭一会儿,睡一会儿;有时候半夜睡醒,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看见车窗外的夜色和远处房屋的剪影,感觉既陌生又有点好奇。
经历了几天漫长的行程,等下了火车,我发现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我们生活在一个山沟里的工厂,周围什么都没有,但工厂里设施很齐全,有自己的电影院、车队、游泳池、学校等等,就像一个自成体系的小宇宙。
这个地方在广西。八十年代初,在北方农村长大的小 Nikita 来到了这个设施完备的工厂大院。她发现,这里的人说的都是普通话,而自己那时候操着一口陕西话,经常被其他孩子嘲笑。所以她变得不爱说话,总是心里纠正自己的口音,慢慢地,她成功地把陕西话忘光了。除了语言上的融入,还有行为举止上的。 Nikita 在农村的时候可以像男孩子一样到处野,但在这个大院里,她得表现得像个女孩子,否则,可能连哥哥都会嫌弃自己。
■ Nikita 说「自己从小就是个臭脸的孩子」
我长相比较糙,不像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好看;但是我哥和他同学的弟弟妹妹都很好看,特别是妹妹,都很漂亮。所以记忆中,我哥不太愿意带我去玩,他的同学也不太愿意带我玩。
我就像个小跟屁虫,在他出去玩的时候默默跟着他。他同学就挺烦我的,甚至把我按在墙上打我,当时我哥就站在旁边,但没有帮我。其实我现在长大了,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毕竟年纪比较小还不成熟;但那个时候,我心里很委屈,觉得他是我哥,应该保护我的。
对小孩子来说,不开心的事儿其实很容易忘掉。小孩子也最容易适应环境,没过几年,Nikita 就完全融入了这个大院的生活。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兄妹俩也都越来越懂事。很多年后,哥哥还为自己小时候总欺负妹妹道过歉。这些,Nikita 现在都是笑着说出来。 但是一些让她笑不出来的事情,从她 12 岁起陆续发生。
我小时候发育早,长得很高。12 岁那年我们全家一起去北京旅游,有一次坐公共汽车去逛商场,北京的公共汽车特别挤,我跟爸妈被挤得隔开了。
我当时穿的是短裤,突然就感觉到有一只手,不知道从哪来,开始从我的短裤外往里面摸。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遇到性骚扰,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是性骚扰,甚至没有性的概念,因为那个年代是没有性教育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身体,也很难描述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感到害怕,很不舒服,于是就不停地转身想躲开。我还感觉到大概有两只手,但我不知道手来自何方,也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同一个人。
当时车上挤到人们可以把脚悬空的那种程度,我根本转不动身,没有办法去挣脱。我就开始喊我妈,「妈!我要到你那去!」
我妈说,「你别动,挤来挤去的,还有两站就下了,在那待着吧。」我就只能使劲转身,很害怕也很无助,就这样熬了两站路。
下了车之后,我蹲在地上就开始哭,感觉整个天都是黑的,但其实那天是北京的一个下午,天气非常好。
我妈很不理解,觉得我在闹脾气。「一家人高高兴兴逛商场,你在这哭什么?」
我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我真的无法描述,不知道是巨大的恐惧感还是耻辱感,很莫名其妙,我就是无法说出刚才发生的事。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隐隐约约开始有了性别意识,知道了我是个女孩。
■ 12 岁那年的北京之行
14 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邻居有一个叔叔来敲门,我就给他开了门。
我很诚实地说,「我爸妈不在家,哥哥也不在,您找谁?」
他反问,「那就你吗?」然后就进来了。
我以为他可能有什么事情想等我爸妈回来说,于是就打算回自己房间做作业。但是他叫住我说,「看你现在长挺高的,叔叔给你量一下身高。」
我们家门框上有那种身高标记表,我当时也完全没有危险意识,就站到那里,同意他给我量身高。
但接下来他就把我挤在门框上,开始动手动脚地摸我。我反应过来后就开始疯狂地反抗和挣扎。
我使劲把他推到房间之外,想关上门,但他很健壮,直接就把我推到了书桌上。
我随手抓起书桌上的一把学习用的钢尺,胡乱地挥舞着试图反抗,结果慌乱中一不小心划伤了自己的脸,左眼旁边,今天还有痕迹。
他大概没想到我反抗得这么激烈,担心无法收场,就停下来走了。
这个叔叔是我爸同一个厂里的同事,平时和我们家关系非常好。因为那个时候的邻居跟现在的邻居非常不一样,现在邻居都见不着面,但那会儿,谁家包了饺子、做了好吃的都会给邻居端过去,关系特别亲密。
所以这个叔叔做出这种事,我觉得不可思议,很荒诞。
过了两天他又来到我家,找我爸谈工作的事。正常来说,我应该礼貌地问候他叔叔好,给他倒水之类的,但我没叫——我根本叫不出来。
而他竟然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过来拍拍我的头和肩膀,我马上闪开了,紧张地回到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这个行为惹怒了我爸妈,他们觉得我这样很没家教。等叔叔走了,他们就把我叫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也不做声,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心情。
他们就一直骂我,最后我实在被逼急了,大声说,「我不喜欢他!」
我爸妈感到很奇怪,追问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他对我动手动脚的,老摸我!」
我爸还以为是他们平时看到的那种拍拍脑袋、肩膀的动作,于是说「这是人家待见你的意思。」
我简直百口莫辩,又很难说出他那天具体的性骚扰行为;但我当时听说过强奸这个词,并且知道它是很严重的后果。于是我边哭边说,「不行!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把我强奸了!」
我爸妈听后非常生气,他们觉得这个词是不能出现的,这个词怎么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太脏了。
他们甚至根本不相信我说的,「怎么可能呢,你是不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你认个错不就完了,编这些事干什么?」
我那时就很崩溃,一瞬间觉得全世界好像只剩我自己了。
其实不只是他,我们厂里还有很多叔叔,他们的行为也没有多光彩。
比如我同学的父亲。有一次我同学发烧,在家里休假,老师让我给他带笔记。我带过去在他床前给他读笔记,他爸爸就会在背后对我动手动脚。
比如去另一个同学家里玩,一碰上停电,我就赶紧把自己蜷起来,抱在一块,用膝盖把自己身体关键的部位全挡住。因为我知道不出几秒,就会有只手伸过来。果然就是这样,等到我同学点了蜡烛,这只手才会离开。——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就像是家常便饭一般。
可能是我们工厂的环境比较闭塞,再加上那个时代大家都处于很压抑的状态吧。
现在我长大了,前两年春节回家的时候,要和我爸的这些同事、这些当年的叔叔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当我得知当年性骚扰过我的那个叔叔也在,就跟我妈说不去了。但我妈指责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好不容易大家聚一下,怎么不给面子啊?」
我说我真的不想去,我妈就硬要逼我去;终于我急了,我说「我不想去的原因你难道不知道吗?」
结果我妈说,「那还能怎样?难道跟别人撕破脸吗?这么点小事!」
我都已经 40 岁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哭了。
我后来听到过一个笑话,讲一个农妇拎了一筐鸡蛋进城,打算去卖鸡蛋。路过小树林的时候,突然跳出来一个男的来打劫,这个农妇就很害怕,结果这个男的只是劫了色。于是她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说,「多大个事,我还以为你要抢我的鸡蛋呢!」
我当时听完就哭了,一点也没觉得好笑。
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价值观的问题:在我妈的眼里,同事关系比我的感受和经历更重要。其实我现在并不恨他们,甚至能「理解」他们,——但能「理解」不代表我能接受,不代表我能忘记那些对我造成过伤害的事情。
就因为这些经历,我后来读高中的时候都是剪短头发,Tom Boy 的那种打扮,爱穿大格子衬衫,牛仔裤,回力鞋,没有任何曲线,跟男生一样。经常在去上洗手间的时候,被阿姨拦住,以为我走错了。每当这时我就把衣服稍微撩一下,挺挺胸,证明我是女的。
■ 读书时 Tom Boy 的打扮。左上是 Nikita
某种意义上,我觉得男性化到这个程度,对我自己是一种保护。
打扮的像男生一样的 Nikita,在上高二那一年放弃了参加高考,选择了去广东参军。在军队里,她如鱼得水。
我是 1996 年底入的伍,在部队我很能吃苦,身体素质也还不错,各种训练、任务我都能应付得很好。后来其他女兵都分到机关去了,干一些文职工作。我就找了领导谈,要求在基层,继续站岗,男兵能做的我也能做,所以他们都把我当男兵一样看待。
有一次,排长的婚礼之后,大家转场到酒吧去喝酒。我的同事都了解我男孩似的个性,有的就来给我灌酒。这时一个其他单位的男同事看到了就说,「你们怎么能对女孩这样?」于是他帮我挡酒,在旁边一直照顾我。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被人当做女性对待,这种感觉还挺好的。
后来我和这个男同事关系比较好,他也成了我的第一个男朋友。
■ 当兵时的 Nikita
认识这个男朋友的时候,Nikita 已经服役了将近五年,她很快就退伍了。退伍之后,她短暂地回老家开了一个内衣店,因为那时候 Nikita 逐渐有了女性意识,开始对时尚产生兴趣。但是为了这个还在部队的男朋友,Nikita 很快就回到了当兵的城市,在那里开店。这样两个人就能经常见面。
他是广东人,个子不高,挺壮实的,有点大男子主义。所以他会经常跟我讲他妈妈是如何贤惠,如何早上 4 点就起床烧水、烫碗筷等等。
这跟我受的教育和价值观很不一样,所以其实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我为人又很讲义气,当时他家盖房子没钱,我就把自己的店卖了,把钱给他盖房子,他因此很感动,觉得我好像是那个可以跟他一起过日子的人。
他想要跟我结婚也有他的原因。有一天他下班来公司接我,我正好在加班开会。他就站在玻璃门外看见了我开会的样子。当天晚上他就跟我说,要和我结婚。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工作的时候看上去跟和我在一起时很不一样,特别有光芒。」
我想,可能他从那个角度看到了我的价值,担心我如果不和他结婚,可能就会跟别人走了,他会遗憾。
但那时我还不想结婚,因为我还很年轻,想继续发展事业;但他也很坚定,表示不结婚就分手。
于是我妥协了,答应了和他结婚。
结婚那天,正好是中秋节,花好月圆的日子,民政局排满了人。我们是上午去排的队,下午才能领证。中午的时候,我们跟他的朋友们一起吃饭,我就有点闷闷不乐。
他跟朋友很开心地吃着饭,我就出来给我妈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我就哭了。我说,「妈,我结婚了,可是我觉得我好像犯了个错误,好像这婚不该结。」
我妈在电话那头,很冷静地说,「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吃。」
那一刻我心里更加觉得,我可能真的犯了个错误。(未完待续)
***
因为时间关系,Nikita 的故事到这里刚讲了一半。后半程的精彩故事,我们将在本周三继续播出,欢迎大家持续收听。
-封面图及未注明来源图片
均由 讲述者 提供
02. 干涩的符号 - 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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