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V百度风投高雪：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这就是AI投资的天命

文 | 于丽丽

OpenAI风波迎来阶段性定局。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以GPT为首的大模型已经进化到了人类不容忽视的程度。

大模型在打开一个人类未知的魔盒。有GPT后的世界，显然在进入另一种时间叙事。

事实上，单就前不久举行的被誉为“开发者春晚”的首届开发者大会，已足够让所有人尖叫，以及让很多开发者不寒而栗。

无边界的庞然大物正在攻城略地。GPTs的登场很可能吞噬那些做AI小工具和GPT助手的，新的GPT支持图像、语音等很可能影响那些做多模态的，更遑论那些开发AI智能体或者做知识库扩充的等等。

对中国的AI创业者来说，他们所面对的，也早已不是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时期的有路径可循。他们必须重新思考：什么才是大模型无法侵蚀的部分?什么才是自己的独特武器？

面对这种拷问，高雪给出了他的答案：创业者应该去找寻那些满足过去未被满足的长尾需求的原生AI应用，以及那些可以形成数据飞轮，有行业深度数据、信息和knowhow的垂类模型。

高雪是BV百度风投CEO以及管理合伙人。这个一毕业，就进入互联网行业的北航材料学博士，在见证完移动互联网和小米生态链搭建全周期后，2020年，选择在BV百度风投重新出发。

三年来，BV百度风投持续围绕人工智能主题，投出了包括智元机器人、西湖心辰、生数科技、分子之心、九识智能在内的一大批AI类初创公司。其中90%以上的投资都早于A轮。

关于原生AI应用是否会是大模型的有效对抗，投资人仍有颇多争议。更多形成共识的是，那些掌握垂直领域数据、场景以及积累了很多客户资源的企业服务公司将独具优势。而对后者来说，也取决于技术的渗透速度。

面对新技术的洪水猛兽，想象力和资源无疑都是坚固的堡垒。在这场新技术与资源的拉锯战中，新一代创业公司和既有的那些企业服务公司谁将是赢家？这一代AI创业者与移动互联网时代有何异同？BV百度风投又会偏爱哪类应用型公司？

关于这些话题，我们和高雪聊了聊。

他似乎给出了在这个随时被颠覆的时代，做AI投资的某种样本。

面对纷乱的变化，他随时提醒自己的是：“不要过早预设”，因为“今天的技术随时都在变，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技术变化的趋势，以此来驱动投资策略，从而避免被市场裹挟。 “

事实上，这一次AI变革的到来也很微妙。一场互联网的晚宴，本都散场了，却突然在某个角落，人声喧哗起来，然后又是一个个小高潮。

或许这才是时代真正想昭示的：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以下为对话正文：

创业公司该如何避免被吞噬

「暗涌」：“OpenAI”开发者大会后，很多开发者都不寒而栗，因为OpenAI的无所不能，对很多做应用的初创公司来说，很可能是致命一击。

高雪：谈不上致命一击，相反，可以让创业者更多看清长久的道路。我们始终认为这个行业才刚刚开始。

ChatGPT并不是横空出世的，它是参数量到了一定程度后，出现了智能涌现。之后，大家围绕它去做事，但没有人或者规则可以告诉你什么是对的。

残酷性在于，模型本身的能力一定会越来越强，也就是说创业公司去卷技术基本是没有意义了，不要企图再去对标大厂的模型。

另外，离模型能力越近的公司会更容易受到挑战。美国有一家公司叫Jasper，它能帮你写文书，但这个能力离模型本身的文生文能力非常近，当下，如果你的Prompt写得足够好，就可以覆盖他的产品。单纯以Prompt为壁垒的产品，是将单点的业务knowledge进行抽象形成工具产品，并没有形成完整反馈闭环，所以后来出现了用户下滑和经营问题。

「暗涌」：就当下来说，影响最严重的部分可能是哪一类？

高雪：从现阶段看，大模型和AI Native应用之间的中间层软件（特别是完全基于GPT面向C端的demo级AI工具构建平台）可能面临最为直接的竞争。GPTs和Assistant API的出现虽然没有完全覆盖构建上层应用的所有能力，但从趋势上来看，是在向该方向发展，因此这类公司当下的潜在冲击会相对较大。

当然，中间层工具如果能深扎行业，在未来仍然存在价值。

「暗涌」：哪类公司有可能能逃出大模型的吞噬魔咒？

高雪：目前，我们认为有两类公司相对具备一些壁垒，一类公司是做应用时可以形成自己的数据飞轮，另一类是有行业的深度数据、信息和knowhow，这样的垂类模型在我们的价值体系中更具独特性。

为什么Midjourney可以发展的很好呢？就是因为它会根据用户的反馈数据来调整模型，特别是专业的设计人员或绘图师等，作为垂类模型，它被专业人士反馈迭代过后，它的效果会越来越好。

所以，初创公司要形成闭环的数据飞轮以及收集用户的体验并迭代技术和产品，这些都很重要。

「暗涌」：哪些垂类模型更可能形成壁垒？

高雪：掌握行业信息很重要。比如医疗行业，ChatGPT需要学习很多实际的病例，才能像医生一样去为个体患者看片子和分析检查报告，但网上不具备这样公开的数据，它是一种行业实践的积累。

再比如说法律模型，要做垂类的判决书，网上也是没有公开数据的，但如果能和相关部门合作，那就会形成自己的行业壁垒。

「暗涌」：国内做应用的初创公司，目前是怎样一种进展状态？

高雪：只有当模型的能力足够强，同时拿到牌照后，才会很多人刚启动这件事。我们判断明年会有很多好的产品经理，带着想法去做原生的应用。

「暗涌」：你怎么理解什么是AI原生应用？

高雪：AI原生应用是一定要架构在大模型之上的应用，目前，ChatGPT是全世界最大的原生AI应用。

用户的诉求如何产生是和以前不一样的。某种意义上，它是一些以前你想不到，或者没有的长尾需求，在大模型能力产生后，可以用一个Prompt来满足，包括整个使用过程、体验将会是前所未有的。

「暗涌」：比如？

高雪：比如让程序给你写一首诗。过去这种小众需求没有人开发，因为原来的算法不支持，它只能支持大众的东西，不能支持个性化的东西。

你们看过郭德纲讲英语吗？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翻译，而是通过理解说话的语气、语调、语义，然后用模型生成的，口型都对得上，语气也是郭德纲的语气。

美国现在比较火的叫Character.AI，用户设一个提示词，然后它生成一个机器人来聊天。但有一部分用户不需要这样常规的聊天交互，他更想跟李白聊聊天，跟孔子聊聊天，存在更加个性化的需求，这里面就有很多我们说的长尾需求。

「暗涌」：移动互联网时期，各类应用的诞生有一个演化过程，类似过程会同样发生在这波原生应用上吗？

高雪：当人们在接受一个新事物时，特别是这个行业存在大量未知时，不要有太多预设。

当创业者知道模型的能力并且有独特想法，都可以去解决之前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完整经历了移动互联网时代，今天和当时还是非常不同的。人们都说移动互联网时代遍地是黄金。早期，大家只需要解决渗透的问题，比如把各行各业搬到互联网上，打车、出行、把书读出来等等，下半场解决的是增长问题。

现在，对于创业者来说要求更高了，因为更多的是大家拼创意的过程，你需要具备很好的想象力才能发现未被满足的小众需求，也就是我们一直提到的“长尾需求”，同时要理解模型的能力，还要知道数据怎么产生。

但好处是过去创业时，创业公司要在算法端投入大量的资金。当下这一波创业公司在算法端的投入会稍微减轻些，因为可以用大厂的成熟模型。最关键的仍是创业团队要有创造和实现AI原生应用的能力，去想这个模型怎么用在自己想要做的场景上。

「暗涌」：明年会是一个AI大年吗？

高雪：大模型现在只是一个语言模型，如果想在各行各业应用，还需要一段时间把多模态做好。现在，大家都能用到模型了，等各种多模态能力补充进去后，明年会有一些新的应用出来。当然，现在创业十分需要勇气。

「暗涌」：你觉得资本环境会变好吗？

高雪：很尖锐的问题。我们始终认为市场是有周期的，行业都是螺旋上升的，所以肯定会变好。

以技术驱动投资策略，才能不被市场裹挟

「暗涌」： ChatGPT3.5横空出世的很长时间，AI投资在一级市场是很萧条的，BV百度风投是否也有过波动过程？

高雪：坦白讲，并没有。早在ChatGPT火之前，我们就在看AIGC和其落地的路径，布局了一系列的文生图、文生视频、文生多模态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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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在大模型投资里，我们并没有出手一些所谓的代表性公司？

高雪：我们曾经演练了很多次大模型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结论是会跑出来一个闭源生态和一个开源生态，像ios和安卓一样。他们大致会平分市场。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不会跟风口，去赌。

我们要找寻的是一些有底层技术的公司，以及那些在法律、医疗、金融等各类垂直应用上沉浸下去的公司。技术最后一定会被摊平，但是行业里的Knowhow是大模型难以渗透的，这就是我们真正想干的事。

「暗涌」：不过大模型公司里我们还是投了西湖心辰等项目。

高雪：对，西湖心辰是在ChatGPT火之前投的。它的创始人蓝振忠，以前在谷歌时做了很多轻量级大模型。轻量级大模型解决的是具体的某一个问题，比如用来陪抑郁症患者聊天。我们认为，未来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大模型解决，一些特定场景下，轻量级大模型可以解决的更好。

我们投西湖心辰，包括几个多模态模型，比如生数科技、Morph等，看重的都是文本模型之外的能力。

「暗涌」：你怎么看当下那几家大模型公司的进化方向？

高雪：模型追赶期之后，就要去找自己的垂类行业应用，在一个领域深入，这就像当年的AI公司，比如，大家当年都在说AI四小龙，但每一家其实都不一样，有做交通、做金融、做手机客户等等，技术能力最终都要落地。

上一代AI技术泛化能力比较差，而大模型则是泛化的，它或许能解决当年AI在很多场景不能泛化、成本高，以及不能通用的问题。

「暗涌」：怎么总结你到BV百度风投的这三年？

高雪：我们是以人工智能为主题的基金。我们其实很务实，核心点是技术可以让一些行业发生改变，要么降本，要么增效，要么产生新的机会。

我们不止有AIGC这一块，在工业、农业、能源、交通、医疗等们都有布局。小到机床怎么打磨，大到无人车怎么去矿山作业，怎么解决药物生产制造，都是我们在关注的。

「暗涌」：商业也是一个信号学世界，你觉得过去这几年，我们捕捉到了哪些重要信号？

高雪：回过头看，我们在自动驾驶下半场做了很好的布局。自动驾驶最早阶段以技术突破为主，随着技术慢慢迭代成熟，我们发现，通用型的自动驾驶落到场景时不是那么适用，它需要针对场景做特定的事。然后，我们针对每一个细分行业去思考，这里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技术、团队和落地场景。

这个过程我们基本布局了所有的应用场景，比如矿山场景的主函数智能，物流场景下投了九识智能，环卫场景下投了云创智行，等等。

「暗涌」：大模型也给自动驾驶带来新的变量吗？

高雪：是的，大家都在做端到端自动驾驶。比如，特斯拉在今年8月Demo了它的端到端AI自动驾驶系统FSD Beta V12，完全依靠车载摄像头和神经网络来识别道路和交通情况，并做出相应的决策。我们认为效果还是很好的。

端到端自动驾驶是指以原始传感器数据为输入，例如摄像头和传感器数据，省去了中间的模块化处理，直接输出方向盘转角和油门刹车控制。如果可以做到这样，那就可以实现真正的自动驾驶，而且成本很低，只用几个摄像头就可以了。

当然，这个过程还需要卷一段时间，一是需要数据的训练，二是当下数据采集成本很高，大企业也花了很长时间去采集这些数据、训练这些数据。我们也有投想做端到端自动驾驶的新生代初创公司。

「暗涌」：除了自动驾驶，大模型也给机器人带来变量，你觉得具身智能的爆发还有多远？

高雪：具身智能的研究和应用主要集中在机器人、无人驾驶汽车等实体智能体上，而具身智能的应用也在不断地扩展和深化。受大语言模型的影响，具身 AI 将会带来一次重大的突破，从识别图像这类简单的能力，转变到学习如何通过多个步骤执行复杂的类人任务。

简单来说，具身智能是AI与物理世界交互的载体，第一步是帮助机器人去到人类能到达的所有地方，完成人类能完成的所有任务；第二步是帮助机器人去到人类也无法到达的地方，完成人类无法完成的任务。目前，全世界只有少数公司有能力完成这一技术。

另外，机器人的智慧大脑刚开始也不会泛化，还是会先在某些特定作业环境内帮人解决特定问题，比如在车厂里拧螺丝。等收集足够的数据后，才可以把这两个部分优化好，所以还是一个非常长的过程。

「暗涌」：我们在投人形机器人公司时，会从哪些维度考量？

高雪：我们投了智元机器人，因为稚晖君动手能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很强，我们也很看重行业号召力。这个行业需要集结很多动手能力强、思维敏捷的极客、发烧友，所以需要创始人具备号召力。另外就是融资能力要强，毕竟具身智能落地可能需要走很长的路，而这些都是智元团队的优势。

在机器人领域，如果创始人动手能力强且机电一体能力也很强的话，是能做出来产品的。像上一个时代做机器狗的宇树科技，他在圈子里能吸引到同样的爱好者一起去做产品。但这一波大模型的创业人才是非常关键和稀缺的，尤其在具身智能板块，我们除了投智元之外，还投了几个火种式公司。要实现具身智能，还是要不断通过场景，收集各种数据才能实现。

「暗涌」：现在有创业团队出来创业，关于融资方面，你会给出哪些建议？

高雪：务实一点。今天的创业公司，如果没有清晰的现金流规划和融资节奏，会有很多公司死掉。经济放缓的时候，更需要创始人知道怎么活下去。

我们有一支完整的投后团队，会定期关注我们的被投公司的经营状况，沟通是否良性。在融资上，很多人带着幻想，对现金流估算不准确，我们都会不断和创始人去沟通这些事。

行业和公司总是有起伏

「暗涌」：2020年，是什么吸引你加入BV百度风投？

高雪：之前在小米产业里做投资，后来小米上市了，我投的兄弟公司也陆续上市了。那时候我40岁了，所以在想要不要走出另外一步，去尝试不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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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到BV百度风投时，你首先想去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高雪：首先是组建团队。当时是VC极度繁荣的阶段，项目和资本都很充裕，但专业看AI的人很少。

我当时的思考是，既然我们是一支科技基金，还是要找看的懂技术的人。所以我们找了很多行业里出来的人。

「暗涌」：组建新团队时，除了选人，机制上我们有哪些独特做法？

高雪：我们的投决会公开透明，无论你是哪个板块，看软件、硬件、ToB还是ToC，大家可以在一个层面上去讨论在哪一个项目上投了少钱，当时的一些想法之类的。

今天的新技术是很多学科的交叉，对它的理解需要不同的人来刺激，如果公司的氛围是以技术为导向，那大家一定能碰撞出机会点是什么。投应用的人要知道模型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也要知道芯片对技术发展有什么掣肘。

「暗涌」：你投过的项目里，最让你印象深刻的创业者是谁？

高雪：石头科技的昌敬。他很简单，至到现在，他都保持了一个非常专注聊产品的纯粹状态，如果聊产品，就能聊好几个小时。

另外就是国产EDA公司行芯的创始人贺青。他刚回国创业时，我们有一段时间经常去拜访他，发现他在办公室里支了一个行军床，而这个行军床被他睡塌了，最关键时候，他有过三个月没出过办公室门。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坚定的技术信奉者，相信技术可以改变生活，推动社会向好的方向进步。

「暗涌」：在BV百度风投可以自由探索的那个区间里，BV投了哪些公司？

高雪：我们投了一家聚焦眼科诊断、眼科手术和屈光检测的眼科医疗设备企业叫莫廷医疗。莫廷经过自主研发，实现了OCT、生物测量仪等眼科设备的国产替代，打破了进口垄断，让中国医疗机构有了更多的选择。与此同时，它也在不断尝试将AI技术应用于眼科医疗设备。我很佩服这样的创始人，他们都对某一技术有着极度的追求。

「暗涌」：这些年，关于投资，你学到的最重要一件事是什么？

高雪：行业和公司总是有起伏的，很多时候，公司本质并没有发生变化，但永远有人会说，什么冷了，什么热了，这是最大的噪音。每一个行业都有自己的周期，我始终相信技术是往前走的。

「暗涌」：做AI投资，你是否总结过它的本质，或者会如何自我提醒？

高雪：投资总要有自己的逻辑，但AI投资最关键的是技术还没有百分百定型，今天的项目，明天就可能被技术迭代掉了。

所以要做好AI投资，一定要不断问自己，它在什么时候会被替换掉？要有心理预期，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图片来源 ｜IC photo

排版｜郭允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