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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岁月:齐邦媛在乐山

齐邦媛 青衣仙子 2020-02-17
我想,我应该向大家极力推荐一本书,也就是齐邦媛的《巨流河》。该书记述个人生活、求学经历、家国情怀,用真真切切的语言,讲述了一个埋藏着巨大悲伤的时代,同时也是所有中国人引以为荣的、真正存在过的、最有骨气的中国!限于篇幅,我只撷取了作者在乐山武大求学的一段经历。即便如此,也已显出异彩纷呈,美不胜收。如果有人读后感觉不错,想要一览全貌,可以去读作者的原著。我想重复一句,这真的是一本好书。且让我们翻开抗战时期,齐邦媛在乐山的那段岁月。

原著:齐邦媛  改写:徐敏

1937年抗战爆发,从东北逃亡到南京的齐邦媛,又开始了往后方撤退的长途跋涉。她跟随中山中学的队伍,先是辗转到汉口,又从汉口逃到湘乡,从湘乡逃到桂林,再从桂林徒步贵州怀远,进入四川重庆。

整整一年的颠沛流离,有说不尽的苦难,道不完的艰辛,但无论什么时候,户内户外,能容下数十人之处,就是老师上课的地方。学校永远带着足够的各科教科书、仪器和教学设备,跟随学生前行,确保弦歌不辍,诵声不绝。

在重庆,齐邦媛就读南开中学。一九四三年七月,齐邦媛通过联考,被武汉大学哲学系录取。八月底,她乘船由重庆溯江来到乐山(旧称嘉定府)。武大校本部设在月儿塘处的嘉定文庙。女生宿舍位于白塔街,众皆称其为“白宫”,是一幢木造四层楼的建筑,原是教会为训练内地传教士而修建的,可以容纳百人住宿,自成院落也相当安全。因战时无力修缮,已颇老旧,既不白也非“宫”,但比借住在寺庙或祠堂的六处男生宿舍好很多。齐邦媛推测,白宫之名,大约是因为坐落在白塔街的缘故。但让齐邦媛奇怪的是,她始终没有见过白塔。几十年后她在写作《巨流河》时,还特别注明了一笔。

这不难怪,如果齐邦媛看见过民国出版的《乐山县志》,就会知道在这条街上,原本是有过一座宋代白塔的,只不过在民国三年(1914年)就被拆毁了,但白塔街的街名,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这座抗战时大名鼎鼎的白宫,只有一个舍监,但很少露面,管理学生生活的是坐在宿舍进门收发室的工友老姚。他每天晚上准时拿把大铁锁锁住大门,放下木门栓。其余时候,里里外外什么都管,一百多个女生的资料全在他的脑袋里,了如指掌。老姚个子不高,头顶差不多全秃了,成年穿一件黑灰色棉袍。

白塔街武大女生宿舍

齐邦媛初来乍到,是老姚安排的寝室,在一个小天井左边角落的屋子。小天井右边是一排木板搭盖的浴室,隔成八小间,水泥地上有一个木架放脸盆。门口高架上有一个巨大的铁锅,每天早上有水夫从水西门挑水来装个七分满,在锅下烧煤,学生们拿脸盆走小石阶上去舀水。

当时的住宿条件非常简陋,齐邦媛和赵晓兰住上下铺,齐邦媛每次在上铺翻身,床都会有些摇动。两人后来成了好朋友,每天吃了晚饭后,会一起从白塔街下来转陕西街和县街,找一点可以吃饱的零食。下雨天撑一把伞互相扶着走,石子铺的路长年滑溜溜的,街的转角处就是水西门,从清晨到日落,无数的人从大渡河挑水上来,扁担两端的木桶摇到各家水池,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水泼在了石子路上。

当年武大的校舍分散在几处地方,文法学院在文庙上课,总图书馆也在文庙。武大是西迁后方时带出最多图书的大学。学生上课的教材,多由班代表借出书来,分配给同学先抄若干再去上课。所以新生第一天上课出来,大家都先去买笔记本。从叮咚街下来,经过府街、紫云街,走许久才到嘉乐门大街找到嘉乐纸厂的门市部。进门第一眼所见,让齐邦媛终生难忘,简直就是乐园中的乐园景象。宽敞的平面柜上,环绕四壁的木格架上,摆满了各种雅洁封面的簿子,尺寸大小皆有,浅蓝、湖绿、粉蝶、鹅黄……,呈现出人生梦中所见的色彩!那闻名大后方的嘉乐纸有千百种面貌,从书法珍藏的宣纸,到学生用的笔记簿都是艺术品,是由精巧的手,将峨嵋山系的竹木浸泡在流经嘉定乐山大佛脚下的岷江水制成的。一位博物馆专家说,数百年后芳香仍在纸上。齐邦媛感慨说:我何等幸运,由这样一个起点记忆住了三年的小城。

由嘉乐纸厂门市部出来,同学带齐邦媛来到安澜门,走下石阶,到萧公嘴去看岷江和大渡河交汇的汹涌激流。那样宏伟开阔的场景,留给齐邦媛的印象远胜于那座世界闻名的大佛。

在白塔街宿舍的二楼有一间自修室,窗大明亮,晚上灯光充足,大约有三十座位,但永远被高年级同学占满。而宿舍屋内的电灯极为昏暗,白天又无日光,晚上九点熄灯之后,有功课要做的同学,只能点起各人自己的小油灯,一种半凹的瓷碗,倒一些桐油,放两三根灯草用火柴点燃,作为照明的工具。考试之前,才敢奢侈一下,点根小小的蜡烛。

齐邦媛还记得宿舍旁边詹师傅的家庭式糕饼,至今仍觉得是最好吃的面包。在宿舍小卖部有老姚的花生米,小小的纸筒封着一小把,解饥养身,香脆千古。当年的女同学在半世纪后的回忆中,无人不提上一笔!

刚到乐山时,齐邦媛是跟着大二学生鲁巧珍她们的脚步,认识了这座小城。南开校友会是齐邦媛第一个参加的社团。社团的迎新活动,不只是吃喝,还有一些远足,走二、三十里到名胜去坐茶馆,如楠木林,是格调极高的私人庭园,比著名的乌尤寺和凌云寺更令她流连。

齐邦媛至今仍羡慕至极的茶馆文化,通常是男生的专利。男生口中的女生宿舍“白宫”,据云比男生宿舍舒服多了,散布在小城的六座男生宿舍,一半是香火不盛的庙宇,一半是简陋搭盖的通铺。它们的名字倒很启人想象,如龙神祠、叮咚街、露济寺、斑竹湾……。男生自修室都不够用,但是旁边都有茶馆,泡一盏茶可以坐上半天,许多人的功课、论文、交友、下棋、打桥牌、论政都在茶馆。男生们那样的生活是女生无法企盼的,在那个时代没有任何女生敢一个人上街闲逛,也没有人敢上茶馆。在一千多学生中,男女生的比例是十比一,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男生的责任,较之女生,也有他不同的担当。1944年,中国正面战场,在日本侵华部队为打通南北交通线的“一号作战”中,遭到巨大挫折,形势危急,全国知识青年响应政府“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征召,有二十万学生从军,齐邦媛在武大工学院的南开校友王世瑞,便投考空军官校去了。

留校读书的学子,学习仍在继续。一九四五年,极寒冷的二月早上,齐邦媛和三个同班同学由宿舍出来,走下白塔街,经过湿漉漉的水西门,地上已有薄冰,每人手里捧着手抄的英诗课本,仍在背诵诗歌。四个人喃喃背诵,有时互相接续,从县街转入文庙广场。由宽阔的石阶进了庙门,迎面看到棂星门旁边的石柱上贴了一大张毛笔布告,墨汁淋漓,墨迹未干: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国巨型飞机172架轰炸东京,市区成为火海,日本相惶恐,入宫谢罪。

站在这布告前的数百个中国大学生,经历战争八年之后,大多数人全靠政府公费生存,衣衫槛褛,面黄肌瘦,在大石板铺的文庙正庭,无声无言地站着,读到这样的复仇消息,内心涌出复杂的欣喜。终于,这些狂炸我们八年的日本人,也尝到了自己家园被别人毁灭的痛苦,也知道空中灾祸降临的恐怖了。

齐邦媛在乐山读书的三年,生活大体分成了两个世界。以水西门为界,左转出去往文庙走,上课、看布告、读墙报、看各种展览(名家如徐悲鸿、关山月、丰子恺、凌叔华等,更多以地方人士和师生作品为主);从水西门右转白塔街回到宿舍,则是一个吃喝起居与人共处的现实世界。齐邦媛与赵晓兰搬到新房间不久,同寝室一位法学院同学邀请她们俩晚饭后去“读书会”。齐邦媛想,去读些新书该多么好,便兴冲冲地去了。

会场有三十多人,男生多于女生,那天正在讨论俄国作家高尔基的《母亲》,这本书齐邦媛在南开时读过,很感动。下一次指定的是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书由大家传着轮流看,女生宿舍由齐邦媛同室的侯姐姐负责。齐邦媛跟她去了三次,会场的讨论非常激昂热烈,充满了政治控诉,唱很多俄国民谣和《东方红》等歌曲。

后来,齐邦媛因忙于读书,不再跟侯姐姐去读书会,侯便只带赵晓兰去了。回来后更大声地唱那些《喀秋莎》、《东方红》等歌曲。从此不理齐邦媛,在走廊上相遇,也故意把头猛然扭过去不看她。真正让齐邦媛伤心的是,好朋友赵晓兰也渐渐不理她了,彼此住在咫尺之内却形同陌路。

恰逢此时,住宿舍三楼的历史系女生李秀英,室友回老家结婚去了,阁楼中空出了一个床位,欢迎齐邦媛去同住,齐邦媛便去舍监室申请到了那个床位。就在她收拾行李和书籍搬房的时候,侯姐姐用她惯有的大嗓门,不指名地说:“有些人的家长在重庆作高官,还每个月领公费,享受民脂民膏,真是脸皮厚!每天口中念着云雀夜莺的,不知民间疾苦,简直是没有灵魂!”同寝室的其他人都低下头假装看书,没有说话,齐邦媛只有和赵晓兰说声再见,赶快把东西搬到三楼去了。把新的铺位安好,坐在床上想想刚才的那一幕,齐邦媛心中十分难过。记得侯同学刚住进来时,她要大家叫她姐姐,对齐也殷勤照顾,有时连洗澡小室都帮忙先占一间,吃饭时在板凳上留个空位。不料还不到两个月,就如此凶恶地攻击起来了。

第二天齐邦媛到文庙上课,去生活指导组询问:“伙食公费是给哪些学生?”职员很不耐烦地告诉她说:“开战以来所有公立大中学的战区学生都有公费。”齐邦媛问:“如果战区学生的家长在政府工作,有固定收入,也给公费吗?”对方注意地看了她一阵子才说:“从来没有人来问过这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什么系的?”在写下齐邦媛的名字后板着脸说:“你回去写个呈文来说要放弃公费,学校给你转呈教育部。”然后就把咨询窗口关上了。

两天后,文法学院同学间便传开了齐邦媛申请放弃公费的消息。这天晚饭后,齐邦媛上楼经过原来的房间,侯姐姐在靠门的座位上看到齐邦媛,大声说:“有的人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权贵余孽,自己在到处炫耀呢!贪官污吏的女儿滚出去!不要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

这是齐邦媛独立为人第一次见识到政治的可怕与谎言。在她生长的家庭,革命与爱国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义的,最忌讳翻脸无情,出卖朋友。从此以后六十年来,齐邦媛从不涉入政治,教书时连校园政治也不参与。

齐邦媛在小阁楼中住了一年三个月,阁楼小小的天窗开向大渡河岸,夜深人静时听见河水从窗外流过,不是潺潺的水声,是深水大河恒久的汹涌奔流声。渐渐地,在水声之上听到对岸有鸟鸣,小窗之下也有呼应,那单纯的双音鸟鸣,清亮悦耳,唱了不久就飞走了,又在远处以它那单调的双音唱几声。初听的夜晚齐邦媛几乎半夜不眠地等它回来。白天问同学,河对岸唱歌的是不是杜鹃鸟?别人告诉她是布谷鸟,唱的“布谷!布谷!”是催农人插秧了。于是齐邦媛把小天窗斜斜地开着,无数不同的鸟声随同阳光流泻而入,竟至令人坐立难安,必须走出这斗室去寻找歌声的来源!

半日没课的日子,齐邦媛常抓起待背的诗本,出水西门,由水夫们挑水上下的石阶下去,往右边河岸走。在那看似荒草湮没的河岸,有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引向一处河滩边的草坪。

坐在这里,晴天时远远看得见青衣江上帆船顺流而下,后面是无垠的江天。面对这样壮丽的江山,不由得使人想起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诗句。

进人六月,有英诗课的日子,齐邦媛仍与同班同学三、四人出白塔街过湿漉漉的水西门,一路喃喃背诵着往文庙走去。但大家也已知道,外面的世界全变了。

盟军在五月二日完全占领了柏林,日本境内也在美国空军密集轰炸之下开始疏散,自杀飞机成了日本最后最残忍的武器。中国渐渐在广西收复失土,六月十二日战报,日军势孤,湘西会战,我军大胜,歼灭日寇一万余人,正朝桂林进军。宿舍里弥漫着欢欣的气氛,准备大考及暑假回家。合唱团、音乐会、送别会,郊游活动又开始热烘烘地举办了。

暑假时齐邦媛回重庆,见证了举国欢呼胜利的情景。九月初返回乐山,感觉学校的气氛完全变了。原来凝聚着共患难、同歌哭的维系力,如今似乎涣散了。由全国联考招来的学生,将回到天南地北的家去,每个高年级的人都有着宽广的就业理想(那时的大学生占人口比例太小),而政治的气氛已经笼罩到所有的课外活动了:墙报、话剧,甚至文学书刊都似乎非左即右,连最纯粹的学术讲座也因“前进”程度而被划分为不同的政治立场。

大学三年级开学后,朱光潜老师已辞掉院长,专任外文系教授兼主任,他邀齐邦媛几个学生去他家喝茶。那时已经是秋深了,走进他的小院,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走上去飒飒地响。有一位男同学拿起门旁小屋内一把扫帚说:“我帮老师扫枯叶。”朱老师立刻阻止他说:“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个对话,留给齐邦媛的记忆,比许多赞美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

也是从这学期开始,齐邦媛在乐山的生活有了个很大的变化。刚毕业不久的黄君,以齐邦媛的名字谱了一首曲,寄给她,并宣称如果不被峻拒,会在就业前悄悄回到乐山来看她。开学不久,黄君果然千里迢迢地由重庆回到乐山,在乐山这样小小的县城,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黄君每天下午必然到门房老姚处报到,老姚便以他那令人忘不了的权威口音,向三楼大喊一声,“齐邦媛先生有人会!”

武大时期的齐邦媛

于是齐邦媛从楼上下来,与黄君一道去了大渡河边。乐山是岷江口的木材集散地,山里的林木扎成木筏形式,堆成一排排的,等水涨了由岷江顺河而下,输送到长江大港城市去。这些江边的木排,是黄昏后学生们喜欢攀上去坐着唱歌说话的地方。不过黄君的追求,选在了一个很不恰当的时候,最终无果而终。

此时的武大,在进入1946年后,很多老师都有了新的工作,三、四月就开始赶课,提前走了,而那时也开始了许多大大小小以游行方式出现的学潮。

还在胜利后三个月,1945年的1129日,昆明的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等校的“前进”学生,便以反对内战、反对美军干涉内政为名发动学潮,有激进分子投手榴弹炸伤学生十三人。造成四人死亡。教授决定罢课,数十人发表告各界书,同情反内战学生,至1217日又才复课。学潮在全国各大学扩散。19461948年大学校园充满了动荡与喧嚣。

抗战时期那种同声歌哭的激情好像突然变得远去了。齐邦媛还记得刚到乐山的那个冬天,有一天晚上在余宪逸、翟一我、冯家禄、鲁巧珍的宿舍窗前,看着音乐会散场后男生举着火把经过白塔街回工学院的第六宿舍。近百人在石头路上快乐地喧哗呼应,中段有一大群人唱着当晚节目中的歌,这时,学姐们指着一个高高的漂亮男生说:“啊,看看,俞××走过来了。”他正在唱《茶花女》中的饮酒歌,那充满自信的男中音,渐渐凌驾众声,由街上走近窗下,又渐渐远去。窗内的几位学姐,都流露出欣赏与倾慕之情。

这一切都已恍若隔梦,远在乐山的武大也响应了全国大、中学生的爱国大游行。开始齐邦媛也参加这类活动,后来便明白,原来她不属于任何政治阵营,如果她敢于在任何集会中站起来说:“我们现在该先把书读好。”立刻会被种种不同罪名踩死。

当游行越来越频繁的时候,齐邦媛和一些女生每天早上仍然从女生宿舍走到文庙去看看,有时有布告,有时没有。课室、走廊寥寥落落地站着些人。有时老师挟着书来了,学生不够;有时学生坐得半满,老师没有来,所以一半的时间没有上课。全校弥漫着涣散迷茫的气氛。此前期待多年、生死挣扎得来的胜利,却连半年的快乐都没享受到就消失了。

嘉定文庙,武大西迁乐山时的校本部

那段时间,九点钟左右,从二年级起即同路的三、四个人就由文庙出来,从广场右边的石阶往叮咚街走。石阶旁有一个永远坐在那里的老头,卖烤红薯。买个半大不小的握在手里,一路暖和,回到宿舍再吃正好。县街有一家小店,卖土制小麻饼,新鲜松脆,每过必买一小包。大家拉拉扯扯地经过水西门走上白塔街,过了浸信会大院门口,看到唱歌的俞君从男生第六宿舍高西门那一端大步走过来。同伴丢下齐邦媛匆匆进了宿舍,剩下她独自与俞君面对。

在那样的早晨,春寒无风的时候,俞君会带齐邦媛到河边坐“划子”(一种平底渡船),渡过大渡河或岷江,到对岸最美的堤坝走走,四野景色全在脚下。右边是峨嵋山起伏的轮廓,左边是乐山大佛乌尤寺和缓缓绵延的山麓。齐邦媛后来回忆说:“这是我在此仙境的最后一个三月,那种壮观美景岂止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可以描绘的!而我却是第一次得以近观又永远失去。我手里握着那已经冷了的烤红薯和小麻饼,很佩服地听他讲音乐。才知道音乐也可以用讲的!我们在堤岸上上下下地走着,总会碰到乡下的小茶馆,粗木桌、竹椅子、热花茶,有如天堂。”

但游行学潮自此未曾停过,齐邦媛也几乎每周会碰到俞君由白塔街那一端走过来。在那两个月里,俞君带着齐邦媛走遍了近郊的河岸,去了几次齐邦媛最爱的楠木林,坐了羡慕许久而未坐过的乡村茶馆,吃了无数的小麻饼。

复活节前几天,俞君带齐邦媛去听鸟叫。他们来到一处林中空地,四周大树环绕,鸟声不多,一片寂静。两人在一棵大树桩上坐下,俞君开始轻声吹口哨,原有的鸟声全停,他继续吹口哨,突然四周树上众鸟齐鸣,如同问答,各有曲调,似乎有一座悬挂在空中的舞台,各种不知道名字的乐器,在试音、定调,总不能合奏,却嘹亮如千百只云雀、夜莺,在四月的蔚蓝天空,各自竞说生命的不朽。

那段时间,两人走遍了可半日来回的游玩之地,凡是年轻双脚所能达到之处,小雨亦挡不住粗糙的油纸伞下那兴致勃勃的激情。对于俞君,对于齐邦媛,这些郊游都是最初与最后认识乐山美景的机会。

五月,武大开始提前考大考,以便各自复员。文庙的办公室全在装箱,公文、档案,学生的学业资料全都要去装船。六月初图书馆也空了,宿舍多已半空,曾经在轰炸、饥饿、战争逼近的威胁中弦歌不辍的武汉大学,师生、家属数千人将从这座美丽的小城消失。齐邦媛也收拾了三年的行李,小小的一个箱子,棉被、枕头都已赠人,只留下离家时向母亲要来的深蓝绣花被面。

鲁巧珍已由经济系毕业了,新室友唐静渊也毕业走了。鲁巧珍离开宿舍前到齐邦媛屋里住了一晚,讲了整整一晚的话。她有一个爱慕者,是南开校友陈绪祖,淳朴有礼,是少数祖籍乐山的同学,常有人用乐山土话气他。他那默默看着恋人的眼神令大家都很感动。有一次,他邀齐邦媛和鲁巧珍到他家吃午饭。大家都是第一次到他那被前进同学骂为地方恶势力的祖居,那坐落在岷江对岸的房子,比齐邦媛在宜宾看到的老宅更大更讲究。临江一排落地窗是一九三九年轰炸后新装的,满屋子的字画文物。父母说一口浓重的嘉定话,却是很雅致的人。饭后在庭前栏杆看到的江山气势,是住在白塔街宿舍所不能想见的。

陈绪祖对齐邦媛和鲁巧珍说,当初父母在重庆大轰炸时疏散还乡,回来发现这里园林之雅是外面没有的。人生有很多活法,就安心留了下来。遗憾的是,巧珍与他自始无缘。多年后,齐邦媛仍会在尘世喧扰中想到陈家那种令人羡慕的活法。问题是新政权建政后,他们还能保持那样的优雅吗?

鲁巧珍走后不久,齐邦媛也离开了乐山。她是和俞君的姐姐一同到成都搭乘M中校的飞机飞上海的。临走前,齐邦媛提着箱子到门房与老姚道别。宿舍里满处破书废纸,女生们差不多都散了。此前,老姚曾告诉有些同学,他以后会回湖北黄陂乡下,家里已没有什么人了,如果景况不好,也许会回乐山找个小房子养老,武大已给了他资遣费。齐邦媛坐在门房等车的时候,老姚说:“那个黄先生白跑了两趟,没有缘份。这个俞先生的姐姐亲自来接你,看来他们家很有诚意,我看了都很放心。”齐邦媛说,“老姚,他们又不是来求婚的,我还要读一年书才毕业呀?”

老姚笑了笑,极和蔼地向齐邦媛挥手道别。此后,齐邦媛离开乐山,在成都搭乘美国军机,飞到了上海,开启了她丰富多彩的又一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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