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口味叫“从前的口味”
小时候爱吃零食(谁的小时候不爱吃零食呢?)可那会儿钱少,难得吃上一次,一旦吃着,就非常注意品尝它的味道。记得有次从母亲手里讨得五分硬币,恰逢一肩挑油炸豆腐干担子的老头打身边经过,于是便喊住,便吃,踏踏实实吃了五个。那味儿才真叫别致呢。不就是用油拿它炸泡了吗,然而剖开来了,有那么细而晶亮的萝卜丝塞进一撮,麻酱一抹,芥末一拌,辣子一调,用筷子夹住,淹进糖醋里去灌饱汁水,高提出来,这边儿就迫不及待的拿手指捏住,仰脖伸舌地送进嘴里。咬一口,酸甜;再咬一口,麻辣;等到吞进肚里,芥末的辛冲劲儿便在鼻子里浓烈起来了。顿时,浑身毛孔扩散,有说不出的舒畅。及待起身走路,脊背上也已经汗蒸蒸的有了热气。这才明白,那惬意何止是在口里!
我因此确信这类小吃的好味道,全在乎汁水和作料。拿着这样的认识去吃摊子,没有不把摊主吃得鼓睛暴眼的。有一种凉拌白萝卜,切成薄薄的片子,是装在面盆里出卖的,甜酸甜酸的,一分钱两片。只要缴上钱去,你便可以拥有一双筷子,挑厚选薄拈大夹小,就随你意了。对于这种吃法,我是有经验的。每当选择到满意的一片时,总要拿它四面飞翘起来,窝成一条小船,待“船舱”尽量多地盛上汁水,才弓下腰去,一边儿往水面外提,一边儿就偏了脑袋张开大口去接住,满口里顿时其味无穷矣。
在乐山的传统小吃中,珍珠元是有名气的。据说开店子的老板叫周海龙,本地人,当初为了招徕顾客,在馅料的制作上很下了一番功夫。我上小学时,这老板已约莫四十多岁年纪。他的店子就开在鼓楼街军分区对面,我因为在府堂上念书,天天要打他店门经过,常见他穿着洁洁白白的外衣在店里张罗,迎来送往,总是一副笑眯眯的面孔。珍珠元从热气腾腾的笼屉里拣出来,一盘三个地盛在景德镇出产的瓷器里,像三座小小的白塔,乳玉似的泛出朗朗光泽。珍珠元有甜咸两种,甜的在塔顶以“红点”标志,顾客可由着自家的口味随意搭配。吃完之后,桌上壶内备有香茗,小酌一杯,口就清爽,对店主周到的设计从此留下难忘印象。下次有钱,必然还来光顾。
这珍珠元不单乐山有,成都也有,是那个年代的招牌小吃。我第一次吃到它是在夏天,我在人和门板澡(乐山人下河游泳不叫游泳而叫板澡),我哥在岸上叫我。我爬上河岸,他递给我一个珍珠元,用火草纸包着,是母亲吩咐他带来的。这件事我记了几十年,兄弟手足之情,终生不忘。当时物资匮乏,家庭也穷,买一盘珍珠元只能大家分着吃。我哥从家里走到河边,一路上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将珍珠元完整无缺的移交到我手里,这需要多大的忍耐?
第二次吃珍珠元是1983年7月,在成都参加四川省青年文学创作会,当时吃住都在成都军区招待所。闭会那天,主办单位不怕麻烦,特地搞了个小吃大拼盘,将成都市内所有著名小吃,譬如龙抄手、赖汤圆、夫妻肺片、钟水饺、担担面、珍珠元,一样样采购来,荟于一桌,让全体与会者惊喜异常,大快朵颐。我这辈子会议伙食吃过不少,惟这一餐会议伙食,文化品位最高。我后来多次去成都旅游,从来做不到将成都的小吃全部吃遍。
言及成都小吃,郭汤圆不能不提,其位置在春熙路对面商业场旁边的小巷中。在成都,说到汤圆,赖汤圆名气最大。老板赖源鑫1894年起就挑着担子,在成都沿街煮卖汤圆,生意做大,才在总府街买了间铺面,住店经营。赖氏制作的汤圆,煮时不烂皮、不露馅、不浑汤,吃时不粘筷、不粘牙、不腻口,滋润香甜,爽滑软糯。公私合营后,赖汤圆规模更有扩大,门店也很气派,坐在堂子里吃汤圆,能看见堂口后边的大案板前,几个女师傅在不停的揉搓汤圆。
我父亲民国时在春熙路开过一家中南药房,后来药房卖了,人却定居成都。几十年下来,便成了地道的老成都,说到成都小吃,无不知晓,如数家珍。我打小居住乐山,1970年代当知青时,每年会去成都探亲。父亲那时候有辆架子车,替成都四门的菜店运送蔬菜。因为常在外面跑,吃饭大体都在外面,对各家馆子的饮食可说了然于心。有天休息,父亲对我说:“今天带你去吃郭汤圆。”
这名字以前从未听说,不免好奇,但也没问。父亲是阔气过的,对吃有极高的鉴赏水准。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小巷,来到一家门面不大的小店,店门没有招牌。店堂正中为过道,两侧各安置小方桌二三张。汤圆上桌,一碗五个,白而滋润的卧在汤中。此前是吃过赖汤圆的,自然会两相比较。不比不知道,一比惊一跳,这郭汤圆果然味道精美,融和糍糯,比赖汤圆更胜一筹。
前几年,我游宽窄巷子,巷子中有家“恺庐”老宅,门前挂牌,上书“郭汤圆”三个大字。从窄窄的过道进去,厅堂改做的店堂里,有几个外地游客在吃汤圆。我问了价格,看了看制作的汤圆,然后退了出来。不是嫌贵,是没胆量吃,我怕现在的味道,破坏了曾经的记忆。但无论如何,消失多年的郭汤圆重出江湖,也是一桩美事。
有的小吃,一消失就再难重现。几十年前,乐山糖果店卖一种8字形面包,吃过它的人无不印象深刻。如果我没吃过,也就罢了,偏偏我吃过它,从此那种口感如影随形的跟了我一辈子。说起来算个故事。我有个小学同学杨文虎,家住白塔街,他父亲我从未见过,他母亲像民国时期烫发的太太,很洋气。我和杨文虎很要好,有次相约去李码头玩,就是今天乐山师院校门外的码头,也是《神秘的大佛》拍摄时选用过的外景地。当年大渡河上有许多漂木,有些会搁浅在岸边,我们用小刀剥下那些漂木身上的树皮,累积成很大一捆。背回家时,路过一排民居,有个老太太问我们卖不卖,我们说卖,她就给了我们两角钱。我们用这钱在道门口的明和饭店,一人吃了一碗“帽儿头”,要了一碟泡萝卜。剩下8分钱,出饭店后,走到邮电局旁边的糖果店,买了两个8字形面包。
这也奇了,如果剩下的不是8分钱,刚好够买两个面包,可能就买别的糖果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也注定了它的味道,会从此跟着我,成为我终身的记忆。8字形面包,通常又称为酸面包,口感酸甜搭配,恰到好处。面质的发酵,烘烤的火候,都刚好适度。不像今天超市里卖的面包,咬在口里像棉花似的,没有筋撕,口感也相去甚远。我问过超市生产面包的师傅,能不能制作那种酸面包,答复是没人会做了,现在做面包都用面包机。我有个初中同学叫唐先元,父母是乐山糖果公司的职工,他后来顶班进了糖果公司,8字面包是糖果公司生产的,他应该知道8字面包的制作工艺。可惜等到我想问他时,同学告诉我说,唐先元前几年已经过世了。
5
手艺的失传,或者走样,是很遗憾的事情。去年同学聚会,说到乐山小吃,提到三合泥。杨国雄说,他大伯制作的三合泥,绝对是乐山一绝。杨国雄和我小学同学;中学同年级,他在二班,我在五班。他大伯的小食店就在公园对面。其实当年卖三合泥的小吃店还有一家,就是乐山道门口的甜食店,位置也在公园附近。这家甜食店的小吃,品类甚多,有叶儿粑、泡粑、汤圆、醪糟、牛奶、三合泥、莲米稀饭,无一样不是口味极佳、做工精致。
1966年暑假,我在王浩儿修轮渡码头,干了两个月临工。到八月底,领第二次工资,已经有同学来通知回学校参加学习。我将领到的工资留了两块钱给自己,其余全部交给了母亲。乐山的小吃品种很多,没钱的时候,只能憧憬,有了钱了,才敢想要好好犒劳自己。那天晚上,我去了道门口的甜食店,先是要了一杯牛奶。甜食店卖的是鲜牛奶,城外肖坝农场有专门饲养的奶牛,每天定时向客户供应鲜奶。这种鲜奶热热的端上来,闻着就香,一入口,味道之美,之鲜,没法儿形容,后来就再也没有喝到过这么鲜美的牛奶了。
接下来,我又要了一份三合泥。三合泥是由黄豆、芝麻、糯米三种原料配成的。先拿三种原料炒熟,磨粉,制作时,把三合粉调成糊状,和猪油一同放入油锅中,掌握好火候,不断翻炒。甜食店的三合泥都是单份小炒,端上桌来,油浪浪的,香喷喷的,在缺乏油荤的年代,简直撩人食欲。三合泥不便宜,两角钱一份,盛在小瓷碗里,软软的一小团,碗里搁一把小勺子,有经验的食客,会小半勺小半勺的挖着吃,满口含香,韵味绵长。
这三合泥一定要现做现吃,单份独炒,才是它正宗的味道。乐山如今已经没有人再做三合泥了,一座城市寻不着它的踪迹。在成都的锦里,还有出售。不过做法诡异,用一口大鉄锅将三合泥做好后堆在锅里。我在成都锦里游玩,腹中饥饿,见有店面挂牌,出售的小吃中有三合泥,便花10元买了一张餐票。临到领取时,才发现经营者是从大锅中挖出一坨来,装在塑料碗里。门店前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游人,我只能用手端着,边走边吃。三合泥是冷的,吃进嘴里,满口油腻,完全闻不到一丝香气。原本那么著名的三合泥,竟然被商贩糊弄成了大倒胃口的饮食。
7
这家锅盔店,生意特好,常常供不应求,但无论怎样忙碌,锅盔却总是打得那般地道,讲究。故而母亲有时想做大头菜夹饼子了,必定吩咐我说:“去买道门口的。”
当时的小吃店,大都各有自己的绝技,譬如刘宗秀的素面,干臊子面,宝和园的银丝面,北味春的排骨面,三鲜面,明和饭店的白斩鸡,都技高一筹,别人是无法跑来竞争的。即便想要竞争,也做不出同样的味道。
等到改革开放,饮食行业重新洗牌,所有老店纷纷倒闭,曾经陪伴我们长大的乐山餐厅、玉东餐厅、天一家、明和饭店、卫生食堂、北味春、甜食店,无一幸免全部消失。代之而起的餐馆、小吃店、小吃摊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经营的品种更多了,但也有不少很好的传统小吃,因为无人继承而趋于消失。更普遍的现象,是小吃的味道,以及那种注重声誉的敬业精神,那种把小吃当作艺术品来经营的追求,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往期篇目】
长按二维码添加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