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的军政部长
编写|徐尔新
前几年,我身背相机走街串巷。有天,在王浩儿街碰见小学同学宋永森。宋是府街春发茶楼的后人,文革期间曾与我一同外出串联。宋年轻时弹得一手好三弦,后来改学木匠。因家里收藏得有楠木,准备用来制作佛珠。那天他找到王浩儿一家私人作坊,准备改造一台车床。
彼此难得见面,自然要坐下来聊聊家常。闲谈间,介绍起作坊老板,祖父方琢章,不是一般人物,曾是辛亥革命重庆蜀军政府军政部部长。
这不免有点耸人听闻了。回来一查,互动百科中果有此人,出生地就在井研天云乡,一说在乐山童家场。这不奇怪,盖因两地交界,行政区划时有变更。然而相关介绍,文字简短,仅151字。关于其生平,只说到1910年,参加过嘉定起义。
更多的消息无从查阅,事情就这样搁下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数年来有几本《文史资料选辑》,一直放置在书桌上,不曾阅读。有天撰写安谷往事,拿了相关资料翻检,意外发现有两篇文章提到方琢章。拿了细细阅读,方琢章的形象,这才渐渐立体、清晰起来。此人是辛亥元老,民国功臣,一生并无恶行,相反倒是做了很多善事,尤其对于家乡,始终念念在怀,结果却亡于出生之地,死非其罪,令人唏嘘。
童家戏班,离不开他的过问关心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腊月,在绵阳任职四川禁烟总局第六分局局长的方琢章,回到童家探亲,看见过年过节,童家街上除了零星的鞭炮声外,冷冷清清,心里很不是滋味。听说县参议员曾克初也从城里回到童家过年,便找上门去,问起早年间的端公班,今年怎么不唱戏呢?
曾克初说:“没钱,没服装道具,已经垮了。”
方琢章这才知道原委,感慨地说:“一个乡场,文化生活不能少。”并托付曾克初说:“你领个头,我写封信给龙志宁,他是成都华赢大舞台总经理,请他支持一下家乡的川剧团。”
时隔半月,龙志宁来信,叫曾克初到乐山取货。曾克初带人到了河街货栈一看,好家伙!六口大衣箱全部装满了戏服、头饰、幕布、道具,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就这样,童家场的川剧团又办起来了。不到两月,就排出了《南华堂》《江东桥》《战长沙》《白蛇传》《九件衣》等十几出大戏。除在童家演出外,又相继到井研、仁寿、彭山、眉山、犍为、青神等县城巡回演出。一时间红红火火,名角荟萃,曾克初于是将剧团取名“文英班”。每次对外演出,由负责外勤的刘维星,先背上剧团最好的龙袍作为信物,到演出地收取10块大洋作为定金,约定开戏日期。误期非但龙袍不能取回,还要赔偿违约金100块大洋。
旧时演戏不兴售票,只根据演出水平,议定多少钱一本,由当地商会出资买戏,或是富室绅士出钱点戏。文英班因为阵容强大,服装道具齐全,唱功一流,演技精良,比其他剧团收费要高,通常为30块大洋一本,最高达到过38块大洋。
与很多剧团的命运一样,文英班在辉煌之后,因为缺乏创新剧目,只能旧戏旧唱,最终导致观众日少,难以维持。尽管曾克初变卖田产慷慨救济,也无法挽狂澜于既倒。1939年,文英班在安谷卖掉剧团的全部家当,发给演员作为路费,宣布解散。
1940年秋,已经调任四川省公路局秘书长的方琢章,听说文英班解散的消息后非常惋惜,写信给曾克初说:“舞台不能上,茶馆里面唱。”叮嘱曾克初千万不能让川剧在童家失传。
曾克初于是召集原文英班的童家人和井研分全乡成员,商定成立文英俱乐部,每逢二、五、八童家场期,相聚在仁义茶馆坐唱川戏。曾克初也下场坐唱,担任生角。自玩友坐唱开锣,每逢童家场期,仁义茶馆都座无虚席,气氛热烈。在阵阵锣鼓声中,直把人唱得心情欢畅,把个集贸市场唱得繁荣兴旺。
为使童家川剧后继有人,文英俱乐部不断吸收新成员,力求吹打弹唱行当齐全,很快便将玩友会推上了鼎盛时期,直到1950年才戛然而止。
农家子弟方琢章
方琢章,出生于1886年,字潮珍,四川省井研县天云乡人。祖辈皆以务农为生。到父亲方天富,见家境贫寒,乃决定改弦易辙,弃农经商。经过仔细观察,发现本乡的王坟埂,地处井研去成都的交通要道,井研盛产的蚕茧、生丝,都要通过这条路运往成都,从成都采购的洋广百货,也要经过这条路运回井研。在这条路上,商贾往来终年不断。方天富茅塞顿开,于是立足王坟埂,就地取材,盖起了三间草屋。又在屋外种植竹林,摆设桌椅,供过往行人歇脚。开业之初,仅卖茶水烟叶。后来扩大经营,又添置锅缸碗盏,在路人腹中饥饿时,随时供应豆花白肉便饭。
渐渐生意有了起色,家境开始步入小康,方天富便打算让儿子方琢章读点诗书。恰好邻村嘉定府童家场的曾琴萱老先生,开有一家私塾,方天富便将儿子送了过去。
曾先生开始并未在意,觉得不过是又来了一个读书识字的小孩而已。但没多久,便发现新来的方琢章天资聪颖,不但反应快,且沉稳踏实。批阅其上交的作文,条理清晰,时有独到见地,与他教育的其他学生相比,方琢章将来的发展,显然更有前途,不能让他一辈子局限在井研。方天富听曾先生对儿子如此看好,遂决意送儿子到省城继续深造。
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天,19岁的方琢章徒步来到成都,以优异成绩考入成都理科优级师范学堂,与后来的蜀军都督张培爵成为先后同学。
在省城求学期间,正值辛亥革命前夜,民主革命思潮广泛传播。为推翻满清帝制,孙中山派遣川籍同盟会员熊克武等,回四川建立同盟会组织,策划武装起义。方琢章经富顺人谢持介绍,加入了同盟会组织,这一年他刚好20岁,从此开始了他的革命生涯。按照部署,方琢章负责在学校开展秘密宣传活动,直到被校方察觉,勒令他退学。1908年2月,方琢章离开成都,受命去川南古宋县,以教书作为身份掩护,继续从事反清活动。
军政部长方琢章
宣统元年(1909)9月,方琢章应佘英、稅仲麟之约,赶回嘉定参加起义。义军数百人分头袭击童家场、白马埂、土主场、板桥溪四个团防局,缴获快抢一百多枝。初战告捷,佘英在关帝庙设宴劳军,宣布正式起义,计划顺水而下夺取嘉定。因不慎走漏了风声,清军沿江严密布防,使起义军失去了攻城机会。
佘英率部撤退中,在断蛇坡腹背受敌,束手就擒。方琢章侥幸逃离险境,秘密潜往成都,与曹笃、萧湘、张颐等不期而遇。大家聚在一起检讨失败原因,重新拟定计划,分头行动。方琢章回井研,曹笃回富顺,萧湘回荣县,张颐回青神,重建革命军,再度发动起义。相约于宣统三年(1911)9月17日在自流井城下会师。谁知尚未起事,革命军行动部署已被自流井清军侦悉。
行动之日,革命军兵分三路,左路由方琢章率领。战斗刚一打响,担任中路指挥的曹笃即败下阵来。方琢章闻讯率部驰援,也同样遭到伏击,所幸伤亡不大。首战告捷的清军,因后援不济,不敢贸然追击,革命军得到喘息机会,敌我双方随即处于相持状态。
为避免硬拼,革命军派人到清营要求谈判,方琢章与曹笃下令革命军后退五里,以取信清军。清军标統徐阶同意所请。面对强敌,方琢章仅带4人亲赴自流井谈判。徐阶本想待方琢章到达,即行拘捕,以胁迫革命军缴械投降。
革命军却抓住机会,联络自流井同盟会开展宣传,组织民众敲锣打鼓欢迎方琢章一行。很快,街道上就出现了“欢迎革命军代表方琢章”,“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大幅标语,在城内掀起革命热潮,形成一股强大的社会舆论。徐阶迫于民心所向,不敢妄为,遂与革命军达成协议:“革命军放弃夺取自流井的原定作战计划,绕道前往重庆。清军不得围追堵截,各行其道,互不相干。”
彼此说话算话,这边革命军率部绕行,那边清军也不追击。不久,曹笃、方琢章、邓子完部顺利抵达重庆市郊的浮图关,与成都龙泉驿兵变后,一路辗转南下的夏之时率领的新军会合。
1911年11月12日,重庆同盟会负责人张培爵,在朝天门召集全城各界代表二三百人开会,派人饬令重庆知府钮传善、巴县知县段荣嘉前来与会。同盟会员李洪钧、夏江秋、陈崇功、欧阳尔彬等,或执炸弹,或持手枪,环立于钮、段左右,同时负责维持会场纪律。钮传善慑于现场威势,内心震恐,与段荣嘉皆愿俯首投降,立即跪地剪去发辫,缴出官印。当天,蜀军政府正式成立,宣告重庆独立,推举张培爵为都督,夏之时为副都督,杨庶堪、朱之洪为高等顾问。下设各部处院,以方琢章为军政部部长。
张培爵后来写有《蜀军政府始末》一文,回顾当时情景:“先是成都未下,各道皆疑惧观望,一闻重庆独立,道、府、州、县相继响应。”川东南五十七个州县纷纷独立。
27日,成都也宣告大汉四川军政府成立。以蒲殿俊为都督,朱庆澜为副都督。12月8日,原川督赵尔丰发动兵变,被尹昌衡率军平定,众遂改推尹昌衡为都督。
此时,川内已成立四个军政府。何时实现尽快统一,便成为各界关注的焦点。旅外川人上书蜀军政府,提出四点建议:宜速谋全省统一;宜消除党见;宜排斥个人主义;宜拟定财政计划。
在省内外人士的一致呼吁下,成都军政府和重庆军政府也迅急作出响应,相互表达统一意愿。
1912年1月27日,成渝两地军政府会晤于荣昌,旋即签订《成都军政府、重庆蜀军政府协议合并草约》,决定以成都为四川省会,重庆设镇抚府。2月2日,双方换约,协议生效。2月12日,方琢章作为张培爵行营的六名成员之一,随同张培爵前往成都。3月11日,新组建的四川军政府成立,尹昌衡任都督,张培爵任副都督,夏之时任重庆镇抚府总长。方琢章被任命为行营副官长。
游走于军政两界的方琢章
考虑到自己并非军人出身,也无意在军界谋求升迁,方琢章不久即以“窃本非军人,不宜任军职”为由,辞去行营副官长一职。四川军政府乃改委方琢章出任嘉定知府。民国二年(1913)1月,废除前清府、州建制,实行省、道、县三级建置,方琢章遂改任原嘉定府首县乐山县知县。上任伊始,狱案累积,人满为患,供给、管教都成问题。方琢章批阅案卷,逐一提审,按情节轻重分别量刑,该杀的一个不漏,该放的全部开释。将所有积案彻底了结。他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清正廉洁的道德操守,使革命后处于调整时期的乐山,元气恢复,市井晏然。
上了年纪的安谷人,至今还记得一件往事。民国元年(1912),方琢章到各乡视察民情。这一天来到安谷乡境内,在前往太平寺途中,被戏台挡道,只好下轿步行。方琢章对送行的乡约、甲首说:“戏台挡道很不方便,谁能在一夜之间拆卸戏台,在异地重建,谁就拥有这座戏台。”当时在场的吕昭德,立即发动族人,组织泥工、石工及搬运工,真就在当夜天亮前,把戏台迁建在了吕氏宗祠外面。
民国三年(1914),方琢章调离乐山,先后担任过重庆、新津、简阳、成都、长宁、邛崃、南充等县的知县。每到一地都任期不长,但都尽力为百姓兴办一些实事。尤其是在肃靖地方,倡导教化方面,政绩斐然,为民称道。
1916年,袁世凯称帝未果,换来护国军兴,忧愤而死,死后留下一个军阀割据的局面。其中混战时间最长,为祸最烈者,首推四川。直到1933年的近20年间,四川发生大小战争470余次,其主要目的都是为了争夺防区。
1917年熊克武任四川靖国军总司令,省长为南方政府委任的杨庶堪,军政分家,实行军民分治。熊为避免军费开支受制于人,决定“就防划饷”,从此种下防区祸根。军人发现有了防区便有军费,有了军费才能维持并扩招军队,因此竞相扩大防区。甚至不惜彼此征战,众暴寡,强凌弱,致使防区频繁易手,预征田赋提前到了四五十年之后。当年天津《大公报》曾对此发表社论,就四川军阀混战,发表如下惨痛概括:
“查川省养兵百万,巨酋六七,成都一地,分隶三军,全省割裂,有同异国。其最大特色,为兵愈打愈多,帅时离而时合,亦友亦仇,随和随战。要之,万变不离其宗者,为扩张私利,保存实力,诛求无厌,剥削地方。故夫人欲横流,百般诈谲,捐输苛酷,并世无两。论地丁有征至民国四十五年,论置产有买尽全县全城房地……论其民生困苦之情状,则此天府之国,早陷入地狱底层。盖兵益多则饷益绌,饷益绌则争益甚,军阀之莫能相安者,势则然也。”
军阀争斗的结果,是天府之国,几无宁日。
这期间,方琢章除担任知县外,还出任过重庆警察厅厅长、成都警察厅厅长和第二十三军属下的独立旅旅长。
1927年6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刘文辉的二十四军突然向二十三军发动攻击,二十三军节节败退,防区尽失,军长刘成勋通电下野。部队被改编,方琢章也从此离开军界。
1935年,刘湘出任四川省政府主席,下令成立“四川省禁烟总局”,下辖九个区局。方琢章被重新起用,任第六区禁烟局局长,驻绵阳,管理川北二十四县的禁烟分局。禁烟的职能主要是改偷种暗销为明种官营。
1940年秋,方琢章调任四川省公路局秘书长。不久方琢章被井研县遴选为四川省临时参议会议员,遂辞去公路局秘书长职务。旋即应国民政府粮食部部长徐堪邀请,出任该部供应处处长。徐是四川省三台县人,老同盟会员,曾任重庆蜀军政府标統,与方琢章相识。但方琢章在粮食部仅任职半年,即挂冠而去,从此结束了在民国军政两界的所有任职。
蓉城经商的方琢章
此后,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占缅甸,滇缅公路一度中断,援华物资运输受阻,市场商品短缺。方琢章邀约朋友集股经商,在成都南新街创办建川公司,后迁至大科甲巷,易名中达银号。同时在乐山顺城街设立分号,除办理存兑业务外,还经营木材、匹头、棉纱等大宗商品。中达银号一直运营到1949年底,政权易手才宣告歇业。
方琢章在军政两界任职时,堪称廉洁,并无多少积蓄。直到转而经商,才积累起一笔财富,在成都购置公馆,在童家场置办田产。因身在成都,田产委托黄杰租佃经营。黄杰死后,又交给李洪兴帮忙打理,没想到却因此埋下祸根。
50年土改,方琢章被农协会从成都押回井研。步行至乐山通江场时,64岁的老人已经不能行走。负责押送的农协会会员,就拿方琢章手脚用绳子捆住,将扦担穿过老人手脚,一路抬回井研乡下。如果你见过乡村中如何把肥猪抬往屠宰房宰杀,你就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酷刑了。民间有句俗话:好人未必好报。果然矣,果然矣!
资料来源:石瓜《民国乐山首任地方行政长官方琢章》;毛福同《几度兴衰的童家川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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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五通啊,五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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