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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迎:村主任霍东征

辛庄课堂 辛庄课堂 2021-11-07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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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一直在想:东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来想去,他就是辛庄村的特朗普!


东征当村主任了!

这是父亲在电话里给我说的第一句话。事隔近一年,父亲说这句话时的诧异和兴奋,我仍然记忆犹新。

父亲离开村里有十几年了,现在常年住在榆林市里,谁当村主任对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但对像他这样的村里人来说,不论离开有多久,现在住哪里,谁当村主任仍然是最大的新闻,比谁当国家主席还重要。村主任看得见摸得着,可以评头论足,骂几句也无妨。

赖学生,好演员

东征姓霍,大名“霍汉辉”,但我一直呼他的小名,要不是写这篇文章,我几乎忘了他还有个大名。

在村里读小学的五年里,东征一直和我同桌。他是有名的赖学生,课下调皮捣蛋,惹是生非,课上交头接耳,小动作不断,经常受到老师的斥责,女同学总是躲着他。考试的时候,如果正常发挥,成绩一般不会及格。偶尔我故意不遮挡自己的考卷,他能勉强过关。他后来回忆说,每到考试阶段,他会让他母亲蒸两个窝窝头,然后带到学校给我吃。但这事,我确实记不清了。

但东征是那种脸皮比较厚的学生,对老师的批评和同学们的不屑,他都嘻嘻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脸皮厚,或许是因为有厚的资本。东征在一个方面的表现,让所有同学望尘莫及。这就是演戏。

村里霍姓是小姓,总共也就是十来户人家,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十左右,但几乎个个能歌善舞,是村里闹秧歌和文艺演出的主力。东征在霍家人中,又是出类拔萃的。

小时候一起排练文艺节目,台词我背好几遍,仍然记不住,演出时得有人蹲在戏台暗侧提词。但东征只背一遍,就烂熟于心,从来不需要别人提词。我当时想,如果他能把记台词的本领用在学习上,考试一定能及格。

大牌演员通常会耍大牌,东征也不例外。

每次演出前,大家都得哄着他,让着他,看他的脸色,稍有不如意,他就威胁罢演,搞得领导只能给他说好话。

春节闹秧歌的时候,演员被分派到村民家吃饭,东征总是被派到生活条件最好的家户,尽管他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之一。

闹秧歌的一项重要内容是“排门子”,即秧歌队在全村挨家挨户走一遍,一家也不能遗漏。排门子的时候,伞头领着秧歌队唱上几句吉庆的歌词,主家会奉送上香烟、红枣、瓜子之类的东西,以表谢意。三天秧歌结束后,收集来的香烟要分成不同的等级,在所有队员之间分配,东征总是拿到等级最高的那份。即使我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当秧歌队负责人的时候,他分到的香烟也比我多。

只有一次,我比他略占上风。那是1976年正月初,我们俩合作表演跑旱船,我扮演老艄(公),东征扮演小艄(公)。在我们当地,跑旱船叫“扳水船”,最难的不是模仿艄公,领引年青女子坐的“水船”,渡过黄河九十九道湾上的急流险滩,而是说、学、逗、唱。老艄和小艄的角色,类似相声表演中的逗哏和捧哏,但没有事先编好的剧本,全凭演员现场即兴发挥,惹得观者笑声不断。村里演出时,我们小学同班的一位女同学看到一半就溜走了,因为我们给她父母编的笑话,让她难为情。但她父母还是坚持看完,才乐呵呵地回家。

正月十五,各生产大队挑选的优秀节目在公社汇演,我和东征表演的“扳水船”获得第一名,让我们顿时成了“大明星”。

我们俩的合作,也曾改变过他的命运。粉碎“四人帮”后,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很快出版了《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我紧跟形势,编写了二人剧《老俩口喜读红五卷》,由东征和俊英(玉平的妹妹)分别扮演男女主角。1977年元月,这个节目参加了全县文艺调演,大获成功。县文工团领导发现东征是个好演员,就把他招进了文工团。

东征从此变成了“准公家人”,令我羡慕不已。

一年之后,我离开村里,去西安读大学。

从花脸演员到赌徒

进入县文工团后,凭着演艺天赋,东征如鱼得水。几年后,文工团更名为“吴堡县晋剧团”,东征主演二花脸,算是剧团的骨干演员,走在县城街上或偶尔回村露露面,一副“明星”派头。

但在县剧团,东征的身份一直是“合同工”,比正式工矮一截。
剧团曾分到一些转正名额,他本来有资格转正,但县文化局局长想把名额用于自己的儿子,剧团党委书记想把名额给自己的侄子。鹬蚌相争,他也没有变成渔翁。
虽是合同演员,找婆姨(媳妇)不愁。东征娶了个既俊又能吃苦的米脂婆姨,名叫俊莲。他也没有为娶婆姨付彩礼,让贫困的父母躲过了窘境,挣足了脸面。那时候,彩礼的多少与男人的吸引力成反比。
1992年,俊莲怀上了第四胎。之前,他们已相继生了三个孩子,全是女儿。他们希望有个男孩。
但此时,计划生育政策严格起来。剧团领导找东征谈话,告诉他:生孩子还是保工作,二者只能选其一。犹疑再三,俩口子决定还是生孩子。这样,东征就辞掉了剧团的工作,和婆姨一起回到了村里。几个月之后,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果真是个男孩。东征说,丢了工作,值!

(东征化妆剧照,1990年。)

东征本来就不是个勤劳的农民。十五年的演员生涯,使得他根本受不了种地的苦。回村后,家里的承包地靠婆姨种,东征每天睡到太阳照到屁股门子才起来,成天游手好闲,让人指指点点。村里通上电后,村领导照顾他,让他当了电工。

东征从小嘴馋,在城里生活多年又养成了好吃肉的毛病。买不起肉,他就尝试用取巧的方式饱饱口福,但很快证明,此法不可行。他决定自己搞饲养。

东征养了六只羊、两头牛。有一天,一头牛拉稀,怎么治也不见好。无奈之下,他来到了乡卫生所求助。卫生所卖药的是本村人,说罂粟壳人吃了能治拉肚子,牛吃了也一定管用,就给了他一点罂粟壳。他回家后用罂粟壳熬了一碗汤,给牛灌进去,果然,很快,牛就不拉稀了。

第二年,东征就开始在自家的菜园子地里种罂粟。当时村里种罂粟的不止他一人,说是为了自用,但他的种植面积超出了自用。这事被人告发了。闻到风声后,他把熬好的罂粟膏倒进茅坑,来不及烧掉的罂粟杆扔进附近的沟渠。警察到他家搜索一番,一无所获。他以为一场虚惊已过,但警察在离开的路上,还是被人指点,走向那个留着证据的沟渠。当时天已黄昏,东征一看不妙,连鞋也来不及穿,拔腿就跑。一口气跑了十多华里,跑到佳县李家圪凹村。这是他外婆家的村,他很熟悉,但他不敢去外婆家,而是躲在小时候一块玩耍的发小家。

第二天,他找到了在乡政府工作的三姐夫。他知道三姐夫和吴堡县的主要领导关系好,希望通过人情关系放他一马。尽管他把事情轻描淡写说了一下,这位领导还是在电话里告诉他,如果被逮着,至少被判十年。当然,如果逮不着人,也没有办法。

东征明白了,他不坐牢的唯一选择是人间蒸发。他去了西安,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大城市,混迹于上百万的打工仔中,拉板车,当搬运工,一干就是十年。期间第五个年头,他以为没事了,就回来办身份证,结果还是被派出所关起来。幸运的是,县公安局有一位曾在村里插过队的熟人,说既然这个案子已经结了,就不要再追究了。这样,在看守所戴着手铐待了几个小时后,他被放了出来,也办了身份证。

 东征在西安打工期间,他的儿女们也慢慢长大了。二女儿嫁了一个富二代,公公在榆林经营着一个规模不小的煤矿,就出资为亲家办了一个煤炭运输公司。这样,东征就回到榆林,做起了煤炭运输生意。

他应该赚了点钱,风光过一阵子。但很快染上了赌博的毛病。一次下注上万,一晚上输八九十来万是常有的事。他不仅把自己赚的钱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赌债,连卡车司机的工资也拖欠。他究竟欠了多少债,至今仍是个迷,有人说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但他自己告诉我,也就几十万,只是利滚利滚到了近两百万。有一年春节我在榆林见到他,他要请我吃饭,我说等你把债还清了再请我吧,旁边立即有人插话:那你大概永远不会有机会吃他的饭了!

他的债主很多,没人能把他送进牢里,但频繁的追债也让他不胜其烦。他选择了躲避。他把手机关了,债主没办法联系他。小女儿曾给他买了一辆60万的路虎牌车,他怕被债主扣押,不敢开,就交给了大女婿,骑了一辆破踏板摩托回到村里。他觉得还是躲到村里安全些。

后来,三个女儿和债主达成协议,分期分批替他把大部分债还了。

这样,东征又浮出了水面。

竞选村主任,屡败屡战

在村里住了一段时间后,东征萌发了当村主任的念头。

村主任虽然是“党和国家最低领导人”,毕竟也算个官,对许多村民还是有吸引力的。何况,现在当村官,只是发钱放款,无须征粮收费,每月还有上千元的“工资”,遇上政府出资的项目,还可以克扣点工程款。何乐不为?

2012年春天的村主任选举,有四位候选人竞争,东征是其中之一。尽管他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把一些外地打工的村民也拉回来为他投票,得票仍然最低。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一则,他在村民中并没有很好的威信;二则,村里霍姓人数本来就少,又被两个候选人分票。当时村里的宗族观念还比较强,姓霍的候选人要拉到王姓和张姓的票,不是很容易。

2015年春,东征准备再次竞选村主任。他曾游说我父亲回去给他投票,但父亲有些为难。东征是我的朋友,另一个竞争者是张姓本家我的远房堂弟,投谁都不合适,父亲就没有回去。东征觉得没有胜出的希望,在最后一刻,决定退出竞选,把他的票源转给现任候选人,保证了后者顺利连任。

2018年春,东征决定再次参加村主任竞选。他唯一的竞争对手是已经连任两届的村主任。

这一次,他大获成功。他的得票不仅超过法定的半数,而且遥遥领先于竞争对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得票主要来自张姓和王姓的人,而霍姓本家的人,有几位明确反对他。

但村民的选举结果得不到乡(镇)政府的认可。乡政府的人认为,东征劣迹斑斑,根本不适合当村主任。乡政府更愿意让他的竞争对手,即在任的村主任连任。

乡政府要求重选。但重选的结果,仍然是东征当选。

第二次投票结果出来后,又出现了相互告发事件。对方告东征超龄,东征告对方学历造假。

按照任职条件规定,村主任当选时年龄一般不超过55岁。东征生于1958年11月,选举时年过59,确实大大超龄了。幸运的是,他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是1961年11月。这一代人都没有出生证,所以法律上只能以身份证年龄为依据,这样,东征的超龄在可接受范围。

竞争对手是小学毕业,但填写了初中毕业。这个学历造假就成为硬伤。

刚刚上任的村支书王峰峰,比东征小20来岁,力挺东征,说如果东征当不了村主任,他自己也就不当村支书了。

乡政府最终还是接受了村民的选举结果,宣布东征当选村主任。

(东征终于当上了村主任。)

东征说,这是民意的胜利。

我曾问东征:你那么多铁杆票是不是贿赂来的,或私下作过什么许诺?他说,不是,绝对没有,最多就是给大家敬支烟。不过,当场有位村民说,东征曾给他一包软中华烟。但他又补充说,投票给东征,与这包烟没有关系。

无论东征的话是否属实,当上村主任后,他反复强调,他是全村人的村主任,不是某一部分人的村主任,所以无论投他票的人还是没有投他票的人,他都会一碗水端平,不会厚此薄彼。确实,有几个投他票的人曾因为没有得到特殊的照顾埋怨他,说“如果当初不是我们给你拉票,你怎么能当上村主任?”东征说:谁让你们瞎了眼选我?现在后悔也晚了。当然,这话,在投票选举前,他是不敢说的。

据我了解,东征这次选举中能得到多数村民的拥护,大致有两个原因。

一是,他的竞争对手在担任六年村主任后,失去了人心。大部分村民觉得,东征即便不比他更好,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所以应该给东征个机会。也就是说,许多人投东征的票,不是因为他们认为东征是一个好的村主任,而是因为他们不想看到现在的村主任连任。

二是,上一次落选后,东征干了一件大事,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辛庄村与张家楞村之间有座山,叫“新云山”,据说是祖师初到陕北时栖身的地方。山上有座庙,是祖师庙。说是庙,其实就几孔破窑洞,里面放着几尊泥塑像。但香火很旺。每年农历三月三举行庙会,附近数百里的人赶来参加,很是热闹。

2015年,东征当上了庙会的副会长。由于会长不管事,他就成了实际上的会长。他决定把祖师庙彻底修缮一番。他用高利贷从民间筹款二十四万元,盖了一座真正的庙宇,铺设了通向庙宇的车道,还在庙的对面建了一个大戏台。

有人曾担心他还不上修庙借的款,他说不用担心,到时候神自己会还的。

庙宇修缮后的第一年,他决定三月三庙会期间给祖师唱三天大戏。他以庙会的名义写了一封信,邀请两个村的村民和在外地工作的人都前来看戏。神的事,谁也不敢怠慢。即使不能亲自前往,钱不能少。我自己就托我父亲捐了一千元。这一次庙会,总共收到捐款十万多元。后来,香火钱也更多了。这样,不到两年的时间,神就帮他还清了所有的欠债。

村民们说,自东征修庙后,祖师更显灵了。东征做了件大好事。

从此,大家对他刮目相看。

(东征重建的新云山祖师庙。背后的窑洞是旧庙。)

喜欢当官,贴钱也乐意

过去当村干部,或多或少都得给自己捞点金钱上的好处,即便不占村里的便宜,政府给的津贴能体体面面装在自己腰包。但东征一反常态,自己贴钱当官。

他上任后不久,是中国传统的端午节,他邀请全村人集体吃粽子。村民们不仅免费吃粽子,还可以参加吃粽子比赛,优胜者有奖品。这一顿粽子大餐,共花了一万二千多元,全是他和村支书两人掏的腰包。

村里的“爱心超市”只发奖品不卖商品,奖品都是日用品,也是村干部捐钱买进的。其中村支书出了六千元,东征出了五千元,其他村干部一千到三千不等。奖品上标的不是价格,而是点数。村民们每干一件好事,可以获得一定的点数,去爱心超市领取相应点数的日常用品。

中秋节,村委会请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吃月饼和各种新鲜水果,一些老人感动得流了泪,说自己的儿女也没有这么孝敬。钱,也是东征和村支书出的。

2019年春节前,村里搞了一次“新民风建设表彰大会”,东征和村支书又自掏腰包,慰问了三十九位70岁以上的老人,为每位老人送上一袋白面和一桶食用油。

农历腊月二十八我回村里,到东征的办公室和他聊天,他说上任不到一年,仅招待客人的茶叶钱就超过一万。他拿出最贵的细支南京牌烟让我抽,我说你怎么抽得起这么贵的烟,他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他平时抽的是芙蓉王。

他上任以来,有好茶好烟招待,来村里检查工作的干部也多了起来,招待费全是东征自掏腰包,确实不是一个小数。

我们村的秧歌曾经名声远扬,但近二十年没有人张罗了,秧歌也就不闹了。东征上任后,又组织起了秧歌队。今年春节连闹三天,还闹到乡政府,他自己亲自上阵演出,也捐了钱。

我问东征:你为什么愿意干这赔本的买卖?

东征回答:我从小就喜欢当官,但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有机会了,贴钱我也乐意!我们姓霍的从来没有人当过村主任,我现在也是为我们姓霍的长脸啊。

当然,东征贴钱当官,也因为他有这个条件。他的三个女儿是他的坚强后盾。他贴的钱都是女儿们给的,不是他自己赚的。他现在开的雷克萨斯牌车是二女儿给买的,价格120万,为村里办事跑一趟县城,汽油费加上过路费近200元,用的是二女儿出钱充值的加油卡和电子收费卡。

在竞选村主任之前,三个女儿分别给每个选民打电话,表达的就一个意思:我爸好当官,我们做儿女的愿意贴钱,满足他的心愿,就拜托你们投他一票。他上任后绝对不会占村里人的一分便宜。否则,我们儿女也不答应。

东征自己贴大钱当官,也要求其他村干部贴点小钱。对村支书王峰峰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一则,他大部分时间在外地做生意赚钱,贴得起;二则,他有自己的打算:如果能连续当两届(十年)支书,就有希望转成国家公务员,贴点钱也值得。但对其他村干部来说,这种做法能否持续,仍然是个问题。毕竟,其他人的纯官瘾没有东征那么大,也没有他那么既有钱又孝顺的女儿。

(村支书王峰峰(左)和东征在办公窑前合影。)

辛庄村的特朗普

东征当村主任不到一年,村貌和村风确实有了很大变化。他也很快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和权威。

东征对我说,他的目标是做到:村里过去不曾有他这样的村主任,今后也不会再有他这样的村主任。他的意思是,他要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村主任。

他知道,达到这个目标,仅仅贴钱是不够的。必须干大事。

上任半年多,他就干了十一件大事,包括:平整了300亩高标准农田;平整出200亩花椒树地;开垦了上百亩荒芜地,准备种植桑树,发展养蚕业;修通了通往每座山的三轮车道;铺设了通往高树梁的一公里长的砖路;完成了通往霍家崖土路的混凝土硬化工程;整修了村里集体拥有的十多孔旧公窑;新建了能满足全村人饮水需要的新水井和引水管道,春节后就启动自来水工程;等。

建饮水井和引水管道的10万元投资是县水利局拨的。工程完成后,水利局的人来检查,很惊讶他用这么少的钱就做出这么好的水井。他们说,在其他村,这样的工程至少需要20万。东征告诉我,其实超支了4千元,他自己贴了。其他工程款的超支部分,最多的有2万4千元,也由他和村支书王峰峰俩人垫付。

做工程,东征奉行的是“辛庄第一”的原则。

过去政府资助的工程,通常承包给有特殊关系的人,中间环节的撒漏很多,真正用在工程上的钱不到总经费的一半,甚至不到三分之一,工人也是包工头自己找的,本村人参与的不多。

但自东征当村主任后,村里的工程,他自己亲自监管,用工尽可能雇村里的劳动力(除非村里人自己做不了或上级不允许),这样,不仅撒漏少,钱都花在工程上,保证了工程质量,而且让大部分工程款变成村民的劳务收入。

让村里人参与工程,也改变了村风。村里过去赌博成风,现在有事做了,赌博的人就少了。

我一个叔叔原来是有个远近闻名的赌徒,每天吃过早饭就到镇上“上班”(赌博),但也是全村头脑最聪明的人,年轻时曾用心算与村里最好的算盘手比赛,结果他赢了。东征用其所长,让他帮助搞规划和工程监理,我这个叔叔也就不再赌博了,见到我就一股劲说东征的好话。

东征知道, 想做大事,就得舍得花时间,出大力。

过去的村主任,都是兼职,主要忙自己家的事情,真正投入村务工作的时间很少,也没有固定的值班时间。东征与他们不同。他是村里第一个全职村主任。

刚上任的时候,县文广局派来的第一书记(副科级)告诉东征,必须保证足够的值班时间。他问每周多少天?第一书记说三四天。他说没问题。不几天,他就把铺盖搬到办公室,还雇了个做饭的,吃睡都在办公室。这样,一周七天,一天24小时,都是他的值班时间,任何人随时可以找到他。

时间就是权力。现在,第一书记和另外两位县政府派来的住村干部,以及乡政府派来的包村干部,如果外出,反倒要向他请假了。

东征在榆林市里有一套170多平方米的楼房,装修豪华,但他觉得,住在窑洞的办公室里,活得更像个人物。

东征不仅自己把自己当个人物,也要求别人把他当个人物。

他不愣,但很横。作为村主任的权威,任何人不能藐视。

他曾把第一书记骂哭,因为嫌后者工作态度不认真,没有按时完成他交办的任务。

学校的排水沟要经过村会计的地界,会计不同意,东征说,如果你再坚持,明天开始你就不再是会计了。会计只好同意。会计是村里任职几十年的老会计,和我俩是发小。

他要求每个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必须承诺做一件公益事,没人敢不服从。这样,监督委员张三有辆三轮车,承诺免费为村民提供运输服务;村民代表张毛是个土厨司,承诺每一项村集体工程完工后,请全体工程人员吃一顿糕;等等。

由于村支书大部分时间不在村里,东征能大权独揽。当然,如果有重要决策要做,他会用微信或电话与村书记沟通,达成共识。他说自己是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做事:听多数人(村民)的意见,和少数人(村干部)商量,最后自己说了算。

因为年龄限制,东征不可能连任。他说,任职期间(现改成了五年),他最大的愿望是把张家湾和背户湾之间的沟填平。填平这条沟,可以造出100多亩平地,村里闹秧歌和其他公共活动就有了一个像样的广场,可以有种植花果蔬菜的地,还可以办杂粮食品加工厂。

小时候,我曾幻想过在张家湾和背户湾之间修一座桥,他的想法很能引起我的共鸣。如果这件事做成,他确实能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村主任。

他请风水先生站在新云山上看了,风水先生说,填了这条沟,辛庄就成了真正的风水宝地,干什么成什么。他对此深信不疑。

去年12月我去西安讲学,有一天中午安排和在西安的几个发小吃午餐。我到场时,没想到东征已经坐在那里,还带着他的二女儿。原来,他听说我在西安,为见我一面,与我聊聊他的宏伟规划,就连夜开车二百多公里到榆林,一大早坐飞机飞到西安。当天下午,他就飞回榆林。机票钱,当然是他自己掏。饭桌上,他谈论的主要话题就是怎么填这条沟。我建议他找专家做个预算。

今年春节假期见他,他说找专家了,专家说总预算需要六七百万。他希望我帮他找钱,我觉得这个任务太艰巨,建议他先填上游的三分之一,估计有两百万够了。这样也许有希望找到钱。

玉平说,东征这个人,有一股倔劲,想做什么,不论多大困难,一定要做成。

我最近一直在想:东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来想去,他就是辛庄村的特朗普!

(东征最大的心愿是把正对面的那条平,建成一个公共活动广场。)
(2019年2月10日初稿。2019年2月15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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