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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明:陕北话里传承的远古声音

王克明 辛庄课堂 2023-02-11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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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高昊 油画作品《吃粮小子》



  我是从小在北京“靠崖崖”长大的,从到陕北插队时候起,走进我们余家沟深山的那天起,我进入了一个闻所未闻的人文环境。

  第一天早起上山受苦,就听邻居说:“快走了,队长呐喊了。”呐喊?那一刻,我很吃惊,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革命再教育的,可贫下中农却说古人的文言话语?从那天起,我的日常生活里,有了古汉语词汇。长期的强烈的体验,使我深深感到,民间文化与久远的历史相关,它们从古代继承而来。因此后来,我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陕北文化的历史继承性。


  其中,关于陕北方言,我试图从中国古代文献中寻找它的源流,写了本书叫《听见古代——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作为老知青,我追寻的都是插队生活中熟悉的陕北词汇,乡里农民每天说的。  比如那时候队长常说:“今儿黑地过你们伙开会。”我们“伙”?我们伙是什么?他是说我们的窑洞、我们的处所、我们那儿、我们家,是说晚上到我们窑里开会。在《听见古代》里,我讲了这个“伙”的来历。  咱们大家都熟悉陶渊明的一句话:“先生不知何许人也?”陕北话“你们伙”的“伙”,其实就是这个古汉语词汇“许”,写下来应该是“你们许、我们许”。比如,南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这“殷中军许”,就是“殷中军伙”,殷中军那儿。南北朝·鸠摩罗什译《众经撰杂譬喻经》上:“我欲赴沙门许受戒,此蛇何以当我前?”“沙门许”,就是“沙门伙”,指庙“伙头”(里面)。隋·阇那堀多译《佛本行集经》二一:“若无因缘,自许眷属,犹不亲近,况复他人。”“自许眷属”,就是“自伙眷属”,自己的家属。《旧杂譬喻经》上:“龙王明日人现,来与王相见,语王:王有大恩在,我许女昨行,为人所捶,得王往解之。”这里说,龙王第二天变成个人样儿,来与王相见,对王说:大王有大恩啊,“我许女”夜儿(昨天)出门儿,被人压住打了,幸亏大王去给救出来了。这龙王说的“我许女”,就是“我伙女”,“我们家女子(zi)”。  为什么“许”这个词陕北说成“伙”呢?或是“喝(hě)”呢?因为陶渊明那会儿,说“何许人也”的时候,这个词的音,就是类似今天陕北的这发音。从上古到中古到近代,都是陕北这路子。比如宋代韵书的反切,记的就是这样的音:宋《广韵》虚吕切,宋《集韵》火五切。按李珍华、周长楫《汉字古今音表》,虚吕切的中古拟音是[hǐo];上古音是[hǐa],近代音是[hiu]。周法高主编《汉字古今音汇》里的周秦上古音、《切韵》音,也接近。现在,吴语、粤语、闽东话、客家话,这个“许”都不是“xǔ”的音,而是跟陕北接近的音。吴语白读音[h],客家话[hi],粤语[høy],闽东话[hy],闽南话文读[hu]。  一些古时候从北方下去的南方话,保留着更多古音。陕北也有所保留。现在,这个词普通话是说“xǔ”了,而陕北话,留着“我们伙”,听上去是很土,实际上是很古。

  插队时候,看猪用嘴拱地,听老乡说是“猪灰地”。我想,拱嘛,为什么要说“灰”?三十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古语,写下来是个“豗(huī)”字。老乡说的是“猪豗地”。谁家猪?看把我园子豗成个甚咧?南北朝、唐代、明代的书里,都有这个词。南朝梁·顾野王《玉篇》:“豗,猪豗地。”唐·张鷟《朝野佥载》卷一:“医书言:虎中药箭食清泥,野猪中药箭豗荠苨而食。”明代《正字通》:“豕掘地曰豗。”但是现代汉语里,没听说过。一个消失的古代词汇,却在陕北山里乡间的日常口语中继承着,天天说。有时细细体会这种传承,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那时候常听老乡说一个动词“印”,意思是“生育繁殖”。其实是古汉语词“胤(yìn)”。“这兀是谁胤下的种种?”“这人能行也,胤下兀一洼!”也引申指性生活:“那人黑地炕上胤种种咧。”汉代《说文》里说:“胤,子孙相承续也。”这个词好像其他地方没人在口语里说,但陕北乡民却挂在嘴边。  有一个我插队听了十年,一直不明就里的词。嘴笨、话少、不会说客气话、说话不恭敬,我听老乡说是“嘴驼”。这词儿意思我解下了,说话也会使用了,但始终不明白是个什么字。也是多年以后,在书里终于遇见了它,其实就是懒惰的“惰”,说“tuó”:“那娃嘴惰,不会说,你不要害气啊。”这也是一个很古老的词了,上古时,词义就是“不恭敬”。《礼记·曲礼》上:“父母有疾,冠者不栉,行不翔,言不惰。”《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冬十月,滕成公来会葬,惰而多涕。”晋·杜预注:“惰,不敬也。”汉代时,《说文》作“憜”或“惰”:“不敬也。”宋《集韵》:“憜,不敬也。”宋代以后,在文字文献里,好像已经没有这个表示“不敬”的“惰”了。当然,也可能是我没看到。这个“惰”的读音呢?宋《广韵》徒果切,宋《集韵》吐火切,按今天的念法儿,是“妥”,跟陕北音差不多。陕北口语里的这个“惰”,我感觉,就像是跨过了漫长的一段中国古代,远远地从千年以前,直接继承来的。

  《听见古代》这本书,就是在这方面做了一些探讨,来证明陕北方言里继承的文化遗产。这本书能对陕北文化的研究起到推动作用,成为引玉之砖,是我觉得最有价值的事情。但是,十年前写《听见古代》时,用文献探讨时,我还产生了一个问题,那时没提出来。到了今天,它还是以问题的形式存在着。

  这个问题是,陕北话里有没有比能用古代文献证明的继承,比有文字以来所知的近古、中古、上古的继承,更为久远的继承?

  就是说,在陕北方言里,有远古声音的继承吗?我们能听见远祖的声音吗?这个“声音”,不是说声带振动出声儿,这肯定远古就振动了。我所关注,和《听见古代》的一样,还是词汇。我是语言学、语音学的门外汉,只是从一个插队知青的角度,从好奇心出发,观察陕北方言。我这里的题目说陕北话里传承远古的声音,是一个假说,实际上也是一个问题,一个知青心目中有关陕北方言的问题。

  好几千年以前,陕北还没有延安城市这样一个坐标的时候,无论是现在的延安城,还是我插队的余家沟,那时候一样是荒原莽林,没有说哪里哪里离延安远近这样的概念。那时候,或许延安还没人,我们那山沟里就有人类居住了。在我们余家沟,出土了陶土尖底瓶,看上去是仰韶晚期的,也出土了新石器工具,基本也是那时候的。几件磨制的石器,石料不是本地的,我们村儿老乡说,咱这搭儿没这号石头。一个是斧子,一个是穿窟窿的,一个像是剥皮用的。由此可以想象,远古时期,那样的深山大沟背圪崂,就有移民迁入。那些移民携带石器,从远方走来。而那个时候,人类还不会骑马呢。  听分子生物学专家讲,根据染色体的研究,中国的人口,是在六千年前突然大量增长的,跟谷子种植技术有关。因为农业技术的产生,比起采集狩猎技术来,使人类有了稳定增长人口的条件。于是那时候,就可闹胤下种种了,所以才有现在的咱们大家。在那个人口大量繁殖的时候,种群需要分开、分散、分化,以便获取足够的蛋白质,于是就扩散开迁徙,于是就有一群人进入了余家沟,余家沟就有了我们的远祖村民。他们是第一代陕北人、第一代余家沟人。  大家都知道,咱们的远祖来自非洲。这是科学家染色体研究的成果。第一代余家沟人、陕北人,他们的语言,离走出非洲时候说的话,已经隔了几万年了,必然发生了很大改变。但是对于今天的我们,今天的余家沟人、陕北人来说,几千年前他们说的话,就是原始的语言了。我们现在说的话,当代陕北人的话,这种陕北方言,跟余家沟的远祖,他们那会儿说的话,有关系吗?有继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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