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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琴 | 凉州精神地图上,会有一个董贤孝

张晓琴 大西北春秋 2023-06-13

【按】这是作者发表在《延河》2023年第1期“精神地图”栏中的文章,原标题《凉州董贤孝》,授权本号发布时略作修改。此文以记述董贤孝学艺经历为主线,形象解读贤孝表演技艺中的“唱腔”“悲音”等民间艺术禀赋,认为河西大地上最好的音乐就是凉州贤孝。全文约7218字,阅读约需15分钟。


“教授妹妹好,扫下面的码,可看后天晚上的七夕节目,是兰州办的一个非遗文化活态展示活动,其中有我表演的《天河配》。”

董永虎一直称我教授妹妹,他说,都是凉州人么。

第一次听他唱贤孝是八年前,在凉州城里的陆家大院。那天晚上,他背着三弦琴从乡下赶来,为我们唱了凉州贤孝《二十四孝》选段,还唱了杂调。让我诧异的不是他的贤孝唱得好,而是他是一个“明眼人”。在凉州,贤孝也叫“瞎弦”或“瞎贤”,因为一般唱贤孝的都是盲人。

我还记得第一次到凉州听贤孝的情景。那是上世纪的最后一个春节,朋友翟相永带着我们游走在凉州城的大街小巷,我们吃各种凉州美食,见各路凉州好汉。后来,翟相永成了书法家,凉州南城门上的“凉州”两个大字就出自他手,他把“凉”字写成了三点水。有人问原因,他说:“古代有这样的写法,凉州太干旱了,多‘一点水’好。”

我们在寒凉的空气中来回穿过武威文化广场,每次都能看见盲艺人在铜奔马雕塑下坐着唱贤孝,他们弹着三弦琴,用凉州方言唱着,抬着头,一双失明的眼睛向着天空,用浑身的气力唱着。

有一次,我路过一个盲艺人的时候,听到他唱到最后的时候以牡丹二字收场,那时我听不清楚凉州话,就问翟相永:“他唱的什么?牡丹?”

翟相永说:“唱的是凉州人的誓言:咱们两个若要散,青冰上开一朵牡丹。”

我当时颇为震撼,想到了一个字:烈。烈,是凉州的酒的味道,是凉州的人的性格。

在家已经待了二十几天,读书写作做核酸,现在有非遗节目当然要看。正要给董永虎回信的时候,他又发来了《天河配》的词,打开一看,原来是他自己创作的,那就更要看了。

以前要是有这样的活动,董永虎就会到兰州来,表演完节目还要看看他的小孙子——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兰州工作。现在的节目都是提前录的,好多直播是播放之前录好的视频。前些天,还看了甘肃最有名的大型舞剧《丝路花雨》,虽然不及现场的效果好,但也算是疫情中的乐事了。

七夕晚上,我识别了董永虎发来的二维码,等着看他唱贤孝。前面还有些其他程序,有人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有人讲七夕的民俗,讲着讲着,讲到了凉州贤孝,讲到了董永虎,于是,董永虎出场了。视频里,董永虎拿了一把椅子坐在凉州的田地里,脚下是刚收割过的麦茬,背后是高高的绿色玉米。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红色中式长衫,黑色方口布鞋,露出一截雪白袜子,他没有说一句话,直接抱起三弦琴弹唱:

年年有个七月七,

天上牛郎会织女。

喜鹊桥上诉衷肠,

忠贞爱情千古传。

把这些诗条词句丢在后,

唱一段我们凉州贤孝给大家听。

今天我不把别的唱, 

唱的是《天河配》的书一段。

话说凡间有个英俊少年叫牛郎,

……

唱到织女被迫回天宫的时候,弦子弹得急促悲切,故事明明是大家都再熟悉不过的,让董永虎这么一唱,竟然隐约有些凄怆了。

我在甘南采访交巴加布的时候,董永虎发来信息,问我在不在兰州,我说下午就回。他说自己在外省参加完演出,马上回甘肃,先到兰州,晚上参加一个活动,然后回凉州。我请他第二天到安宁区来,大家一起聊天吃饭。他说:“我住兰州饭店,明天一早你和学生来饭店见面吧,中午我就回家了。安宁离车站太远了,再说,这两天玉米熟了,我得赶紧回去收呢。”

第二天一早,在饭店见到他,他看了一眼董彦成带的摄像器材,问我:“教授妹妹,要拍我唱贤孝的镜头吗?拍的话我换一下表演服装。”

“不用啊。董老师,主要是听您讲讲自己的人生,您怎么走上贤孝表演道路的。现在的传承情况怎么样。”

“唉,这个嘛,从小就喜欢。干这一行,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受了不少委屈,主要是家人反对,把人气得没办法。现在好了,大家都支持了,倒是常常自己觉得不好意思。”

“为什么?”

“教授妹妹,我给你慢慢道来。”

在咱们凉州,贤孝祖祖辈辈都是盲艺人表演的,我是抢了盲人的饭碗了。凉州的习俗是家里条件好一些的,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有红白喜事要请人来唱贤孝,唱的时候周围的邻居都可以来听。我从小就爱听,谁家来了唱贤孝的,我肯定就在谁家听,听得久了,就能唱一点了。
还有个原因是我大哥,他是个“好事分子”,喜欢音乐,喜欢贤孝。他当时已经工作了,是个民办教师,一个月能挣八块多钱,就攒钱买了个牡丹牌录音机,还买了些磁带,磁带内容有歌曲,也有贤孝。那个时候凉州贤孝还没有正式出音像制品发行,贤孝磁带是我师父找人录的,也是为了生计才录了卖的,一盘三元。磁带上的内容有凉州贤孝经典内容《二十四孝》和《三十六记》,还有杂调。那时候我们家每天都在录音机上放着贤孝,无形之中,我把磁带上的贤孝内容都记下来了,其中有好多完整的唱本。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学了,但是面临着两个问题:一个是伴奏,凉州贤孝是用三弦伴奏,自弹自唱,我不会弹三弦,那些曲调却在我心里回旋。另一个就是没有师父带,这个时候,机会从天而降——后来成为我师父的人竟然因为一件事主动找到我家了。

我师父叫王月,是位优秀的凉州贤孝艺人。他儿子小时候身体不行,按我们凉州的说法,要找个干爹,而且五行上有要求,要找个木匠做干爹。正好我父亲是木匠,他们就找来了。我父亲很乐意,就这样,我们两家有了一种亲戚关系。两家人你来我往,关系非常融洽,我也就正式拜师学贤孝了。
师父对我很上心,恨不能把自己会的全教我,我也用心地学着,可是有个问题,就是没有三弦。买吧,家里没有钱。当时还有个情况,家里人虽然都爱听贤孝,可对我学贤孝这件事还是不太支持,最主要的原因是贤孝在凉州以前都是盲人表演的,凉州人把贤孝也叫瞎弦,我的眼睛好好的,连近视都没有,怎么能学这个呢?家里不太接受。我父亲、二哥都很反对,当时家里活多,我弹弦子唱贤孝就耽误干活,他们就反对。我虽然很伤心,但也能理解他们。
没有弦子怎么办?自己摸索着做。我父亲有个小木箱,上面包着皮子,我找来电线,按三弦的样子钉到上面,反复研究,后来竟然能弹出几个调调了。这是我的第一把弦子,现在还在家里放着,不过上面破了个洞。
后来我和徐秀香结了婚,她娘家离我家不远,人很贤惠,对我也很好,但是也反对我弹贤孝,原因有两个:一是她对贤孝没有兴趣,二是觉得我迷贤孝耽误干活。我们攒了一点钱,我很想买一把弦子,她也不同意,说:“咱们就这么点钱,你全拿去买了弦子,家里万一有个什么事怎么办?”我也知道,对我们这样的家境来说,买把好弦子就意味着倾尽所有,就还是拿着那把自己做的弦子弹。
我做过八年民办教师,把自己弄成了大杂烩,啥都能教。教书的空闲时间除了唱贤孝,还喜欢研究凉州贤孝的唱词,后来遇到什么事,有什么想法,就不由自主地用贤孝的形式写出来,自弹自唱。慢慢地,我表演贤孝就有点眉目了。
有一天,我正在弹自己做的那把弦子唱贤孝,突然一个东西向我飞来,弦子当场被砸破个洞,彻底没法弹了。这飞来的东西是秀香扔的,她在干活,而我在那里弹弦子,她实在受不了了。我当时心里五味杂陈,她的委屈我是理解的,但是不让我弹弦子,我是不能接受的。

最难的时候,我遇到了武威攻鼓子艺术团的团长杨门元,说起这件事,他主动给我借了九百块钱,我就用这钱买了一个弦子。但这个弦子真正上了台面还是不行。即便是这样一个弦子,我也害怕秀香生气时给砸了,就给她说:“这是借来的弦子,要是被弄坏了,我就是卖了麦子也得赔给人家,所以,你可不能搞破坏。”秀香没有说话,也没有因为我弹弦子和我再发生争执,可能从内心里慢慢地接受了我做这个事情。

真正的转机来自当时凉州区文化馆,经常有外面的人来考察调研贤孝,盲艺人出行不是很方便,馆里的人就想,咱们凉州贤孝能出来一个“明眼人”就好了,文化馆的工作就方便多了。有一天,来了几个在北京工作的武威人,他们表示离家多年,回来后就想听一下贤孝。文化馆有人想到了我,推荐我去,但我没有像样的弦子,就去借。借的过程也是一言难尽,有人说我给自己挣钱,不能给我借。最终,我软磨硬泡从一个哥哥家借了一把好一些的弦子。到文化馆,大家说先检验一下我的表演到底怎么样,我就弹唱了一段。弹完后,大家都说我弹得好,还感慨终于找到一个能表演贤孝的“明眼人”了。通过检验后,我就到西凉大酒店里去给在北京工作的几个武威人表演了,他们都说听到了真正的乡音,很高兴。这件事情之后,我算是真正出山了,经常被文化馆、文旅局叫去表演,一开始是在武威城里表演,后来是到全省、全国各地演出。表演的时候,主办方会发劳务,有了收入,家里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再后来,文化馆里说是要让我们这些非遗传承人上春晚,得包装一下,我也不例外。馆里给我配了一把价值四千五百块钱的好弦子和一套服装,我算是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能上台面的弦子了。今年,馆里又给我新置办了一套服装。总之,现在上上下下都很重视贤孝,家里人也非常支持。
有一年,甘肃民族歌舞团的人来武威了,杨门元团长叫我过去给他们表演贤孝。他们听后都说好,好在原汁原味的这种感觉。我也没有太在意,觉得人家是尊重贤孝艺术,尊重我们这些非遗传承人。过了一段时间,我几乎把这事忘记了,甘肃民族歌舞团的团长却给我打来电话,说要我和他们一起去一趟上海,在东方卫视上表演凉州贤孝。他们说要我和师父同去,我的师父虽然是个盲人,但只要有我在,也能出门。我一联系师父,师父就同意了。我和师父都不敢相信,此前我们都没去过上海,只在电视上看过。我们又高兴又忐忑,给凉州文化馆里汇报了这个事。没有想到的是,馆里给我和师父每人发了两千块钱的差旅费,馆长的夫人还给我们买了皮箱和服装。

记得我和师父一大早就从武威出发去兰州中川机场。出发前,我和师父每人吃了一碗牛肉面。中川机场离武威两百多公里,路上要走将近三小时,到机场后,该吃午饭了,我们打算再吃碗面,一看机场面的价格是一碗三十三块,这个数字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实在太贵了。师父一听,就说:“永虎,咱不吃它,这么贵的。”我买了两包八块钱的饼干,打来些开水,和师父一边候机一边吃。那是我和师父第一次坐飞机,当然,后来坐飞机的机会就多起来了。

大上海的繁华超出了我的想象,东方卫视的导演对我们很友好。我们一行的甘肃非遗传承人有表演裕固族舞蹈的,有唱花儿的,导演和观众对我们表演的艺术很好奇。其他的艺术他们之前都见过,但是贤孝却是第一次见,他们觉得很新鲜,围着我和师父问这问那。我们那次表演的唱本是《夸凉州》和一些传统贤孝,好多是老一代贤孝艺人传下来的,但是我和师父在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创新。

第一次去上海的经历让人难忘。飞机坐了,大上海看了,钱也挣了。回来后,我把钱给秀香,她着实高兴——我的心思全在贤孝上,在家里从不管钱。打那以后,秀香再也没有说要砸我的弦子,算是开始发自内心支持我了。她平时会把我的演出服洗得干干净净,烫得整整齐齐,我要外出表演时,她会帮我收拾行李,根据不同的演出场合为我挑选合适的服装。
说起服装,传统的贤孝艺人服装有各种颜色的,我的服装也是,各种颜色都有,我会根据不同的情景来选择演出的服装。普通演出和喜庆场合我穿红色的长袍或唐装,图个喜庆。比如人家庆寿,你不能穿得灰不沓沓。平时,我就是个地道的农民,穿得很随便。
现在,老家的人都叫我董贤孝,说董永虎反而没几个人知道。我就是一个唱贤孝的“明眼人”,不唱贤孝我活不下来。
我多次看过董永虎的贤孝表演,与其他贤孝艺人不同的是,他是“明眼人”,上过学,当过民办教师,能自己创作。我问他:“您的代表作是什么?”
“《凉州贤孝夸武威》。刚开始唱的是《夸凉州》,仅仅夸赞凉州区,其中有凉州区的人文地理、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等。可是后来,找我表演的人多了起来,就出了凉州区,到了武威的其他县区,比如民勤、天祝、古浪,在人家那里唱这个就不太合适了。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后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以一对凉州母女对话的方式,把武威其他地方的内容也加进去了。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是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反反复复推敲。当时想的是,一定要把武威的文化历史和新貌通过贤孝的方式呈现出来,还要让咱老百姓喜闻乐见,总之,我想写出一个现代的经典贤孝唱段。这就是你现在听到的《凉州贤孝夸武威》,这个算是我的代表作了。甘肃曲协评牡丹奖的时候,我把这个报上了,文化馆特别支持,出钱找专业人员摄像,配字幕,还给我发劳务费。没想到报上去获奖了——牡丹奖是甘肃曲艺的最高奖。”


“我听过,内容很吸引人,形式也很活泼。”
“本来是我一个人唱,我又客串妈妈,又客串女儿。过了一段时间,我收了一个徒弟李韬昌,他原来在银行工作,喜欢贤孝,退休后想跟着我学,托人找我,我觉得只要热爱贤孝艺术,愿意来学,不管年龄多大,我都欢迎。在武威市的一个茶楼里举行了拜师仪式后,他就开始正式学习了。我把唱词发给他记,两个月后,他记下了。李韬昌学得很快,唱腔也不错。于是,我们开始一起表演了,但是问题又来了,两个人表演比较适合小舞台,真正到了大舞台上表演,两个人还是略显单调。后来,我又收了一些徒弟,大家一起表演。现在正规拜师的徒弟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每个人特长不同,分工就不同,比如扮演说书先生的时候,以打快板、给节奏为主。”
“您一共收了几个徒弟?”
“十几个吧,现在经常一起表演的有五个。”
“您和徒弟有没有直播的?”
“我有直播号,但不是天天直播。直播影响大的是小贾,贾旭峰,他的爷爷贾福德就是老一代贤孝艺人。小贾岁数轻,记性好,想法多,比较活跃。小贾的直播号是黄羊镇眼镜哥——他是黄羊镇人,直播的时候戴着眼镜。小贾现在是网红,粉丝有八万多人,他在直播间里表演贤孝,也直播带货。我们外出演出的时候,他也直播。”
“有没有在读的学生来跟您学贤孝的?”
“没有。这就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徒弟们的总体年龄都不小了,有的和我差不多,真正的小娃娃收不上。现在咱们凉州贤孝传承面临的是青黄不接的断层现象。这也是我非常担忧的事情。”
“您的孩子有没有跟您学贤孝的?”
“我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已经结婚了。女儿有音乐天赋,会弹弦子、拉二胡,但是没有唱贤孝。她在天梯山做导游,女婿在公安局工作,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儿子不会这些乐器,他在甘肃省建投上班,儿媳是个医护人员。我要说的是小外孙,这个小家伙又是个‘好事分子’,喜欢音乐,爱听贤孝。你可以从快手上看我的女儿和外孙。”
“您平时传统曲目表演得多吗?”
“经常表演。不同的场合唱的内容不太一样。”
“唱得最多的是什么曲目?”
“《任仓埋母》。贤孝讲究以孝育人,凉州贤孝《二十四孝》中的部分曲目和郭巨敬的《二十四孝》中的故事相似,更多的是武威本土的贤孝故事。”
“对,我看过您表演《任仓埋母》。以我的了解,更多的贤孝艺人表演传统曲目较多。”
“嗯,肯定要继承好传统,创新也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咱们凉州有特别优秀的贤孝传承人,比如冯兰芳老师,她是国家级的传承人。冯家人的弦子还是弹得好!”
“我在网上看过冯老师的表演,还有她与儿子表演贤孝的直播,确实打动人心。”
“她完全看不见。”
“现在,‘明眼人’表演贤孝的越来越多了。您身为一个‘明眼人’,这贤孝之路走得也不容易。”

“一开始只是个爱好,谁能想到我还能因为这个走上舞台呢?我自己都没想到。回想我的从艺经历,从处处受阻到大家认可,确实曲折,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国家层面对非遗特别重视,咱们凉州对这个也很支持,我的生活也还可以,种着几亩地,养着几头牛。所以,我一心想在传承的同时有所创新,再收些徒弟,让凉州贤孝活下去。”

看完董永虎表演的《天河配》,我又打开他表演《任仓埋母》的视频,一身红色长袍,弦子先是激越,然后缓和下来,像是在讲故事,娓娓道来,然后忍不住大声诉说,我分明看见一扇情感之门被打开。弹了一分多钟的弦子之后,董永虎开始唱:
天有道下的是甘霖细雨
地有道出的是五谷苗根
朝有道出的是忠臣良将
家有道出的是孝子贤孙
我把这些诗条对句丢在后
唱一段凉州贤孝给大家听
今天我不把别的唱
唱的是任仓埋母的书一段
……
然后是一段悲苦音,任仓出生在成都府,三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守寡,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他娶徐长金为妻,生子后却遇上大灾荒,无奈之下,打算举家逃往蒲州。这个时候,他竟然觉得老母亲是个累赘,想把她骗出去活埋了。
董永虎唱得越来越投入,唱到任仓母亲的哭诉时,仿佛他就是那个年迈的、要被亲生儿子活埋的老母亲。老母亲年轻守寡,有人登门说媒,她为了儿子没有改嫁,“太阳星晒坏了少年青春,铲把子磨破了娘的手心。”现在竟然要被儿子活埋,她悲从心来:“我守节做寡把你抓成人,媳妇给你娶家中,给你孩儿生到人世中,猪下上一窝了拱墙根,谁像我养下了你一个竟是这么一个忤逆种。”老母亲哭着苦苦哀求,任仓不为所动,把母亲吊到了枫树上。董永虎唱:
往后的情况怎么样
千里开花万里香
贤孝么唱到了节头上
有心古书往下唱
本不长,调儿远
一句两句也唱不完
贤人听了愚人听
愚人听了贤人听
贤人听了回过头来把爹妈来孝顺
气得愚人的肚子疼
还说我们唱曲儿的胡编腾
千变万化孝育人
若要古书往下唱
再有机会给父老乡亲们接续上
贤孝一曲肠堪断。董永虎唱罢起身作揖。视频里传来掌声。我又从网上找了一些他唱贤孝的视频,一个一个听。正听他在兰州大学表演的《任仓埋母》选段的时候,一个在凉州工作的朋友打来电话,接通后,他听到了贤孝声,问我:“你在听贤孝吗?”
“是啊,董永虎唱的《任仓埋母》。”
“董贤孝啊,我们都不叫他名字,叫他董贤孝,因为他贤孝唱得好,又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董贤孝的母亲因为胸椎病致瘫,去世前卧床八个月,是他天天照料,给母亲喂饭,洗身子。母亲去世后,他唱过《任仓埋母》,唱得很悲怆。”
第二天,我给董永虎打电话,问了一个贤孝的版本问题。他解答完后说:“教授妹妹,中秋回不回凉州?回来的话,到家里来,吃农家饭,听凉州贤孝。”

我说好。挂断电话,想起每到这个季节,凉州的天空就会蓝透,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乡间的树叶也会在某个夜晚一下子变得透亮、金黄。天空上不时有大雁南归,边飞边鸣。我们凉州人把它们叫长脖雁,视作神鸟,从不伤害。

我想起在凉州乡间的某一天,我正在堂屋翻一本发黄的羊皮古书,老父亲在院子里干活。突然,他喊我:“出来看长脖雁吧,它们来了!”我出门,抬头,看见它们从太阳的反光中飞过,雁翅模糊,鸣声清晰。这一刻,这片大地上最好的音乐就是凉州贤孝。

董永虎,1966年出生于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凉州贤孝传承人。董永虎自幼酷爱凉州贤孝艺术,加之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故被凉州人称作“董贤孝”。
    著者简介    

张晓琴,1975年生于甘肃,兰州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后,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西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三届客座研究员,北京市文联2021年度签约评论家,甘肃省飞天学者特聘计划青年学者。出版有《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直抵存在之困》《一灯如豆》《大荒以西》等著作,获第七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第八届敦煌文艺奖、第五届黄河文学奖、第十六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优秀论文奖、甘肃省哲学社会科学奖、甘肃省高等学校青年教师成才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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