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培红 | 施萍婷老师与她的敦煌洞窟课堂
【按】冯培红教授在《两位浙籍老师与甘肃的“敦煌学”研究》中曾记述齐陈骏、施萍婷先生早年在兰州敦煌的研究佚事及晚居绍兴杭州的生活情形。此文回忆作者随施萍婷老师读博学习的经历,一如既往地体现了师恩难忘、教泽绵长的学人情怀。全文4341字,阅读约需10分钟时间。
施萍婷老师是我读博士时的第二导师,那是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兰州大学和敦煌研究院首次联合招收博士生,施老师是作为敦煌研究院方的导师。就这样,我有幸成为老师门下的学生。时间一晃很快,22年在弹指之间过去了。今年老师90岁,要写点文字以为纪念和庆祝。打开记忆的闸门,回首多年的师生情谊,以及步入师门之前或清晰或模糊的交往,充盈了幸福和感动。就像一个孩子回忆母亲一样,那一幕幕的往日图景,又将我带回到过去那值得忆念的时光。
我是1994年去兰大读研究生的,读硕的三年中,我与老师有没有直接交往,如今已经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但是,硕士毕业的那场答辩,老师来参加了,并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虽然不是我和老师的最初交往,但却印象极深,以至于时至今日,脑海里仍然闪现出那年夏日老师来兰大参加答辩的情景。
那时施老师还没在兰大兼职,是敦煌研究院的老师,66岁,身体健硕,神采奕奕,快人快语,爽朗犀利。
▲施萍婷老师早年在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情形。
在答辩以前,我对老师并不陌生,因为大家都在兰州,都在敦煌学圈内,也曾经谋面,只是已经记不起是在什么场合,以及见过几次。作为一个正在求学的硕士生,可能没有和老师单独多谈。我的硕士导师齐陈骏老师与施老师都是浙江人,1956年施老师到兰大历史系读书,翌年齐老师分配到兰大教书,所以他们很早就熟悉了。
我读硕士的时候,每周都要到齐老师家去几次,常听到他讲起施老师和贺世哲老师,以及敦煌研究院的其他诸先生。那次硕论答辩,除了施老师之外,还邀请了西北师大历史系的王俊杰老师,王老师当年83岁,当答辩委员会主任,施老师是答辩委员。老师们当时对论文提了什么问题,现在已经全都忘记了,但那时答辩甚为庄严隆重,答辩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记得在一分部衡山堂504历史系会议室,前面横摆着一排铺着红色绒布的桌椅,是七位老师的席位;正中间放一张略呈正方形的大桌子,是答辩人的位子;两边和后面的椅子上,坐着来听答辩的许多同学。
答辩完后,大家一起到衡山堂门口合影,那天的晚宴设在本部东餐厅的二楼,席间老师们话谈,楼老师提出敦煌学硕士毕业,应该到河西走廊考察一下,建议敦煌学研究室给我们资助4000元。
这一提议得到研究室主任齐老师的同意,并让掌管财务的陆庆夫老师支给我们四位学生(另三位是刘永明、段小强、刘惠琴)考察经费。虽然我在上学期间已经去敦煌参观过,同学四人在杜斗城老师的“石窟寺艺术概论”课上,也随杜老师考察过麦积山石窟及渭河一带的其它石窟,但毕业时节能够再去河西走廊,并且得到研究室的大笔资助,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施老师当时在席,应当也说了关于河西、特别是敦煌考察的话吧,只不过今日回忆旧事,已经想不起具体的内容了,倒是对楼老师的提议印象极深,毕竟这笔数目在当时不啻天文数字,虽然最后陆老师实际给了2000元,但也属巨款。
于是,我们同学四人花了一周时间考察河西各地,增长了许多见识。难忘这次愉快的毕业之旅,也对诸位老师及敦煌学研究室感恩至深。
▲1997年5月,兰州大学历史系硕士论文答辩师生合影。后排左起:楼劲、杜斗城、陆庆夫、王俊杰、施萍婷、齐陈骏、郑炳林诸老师。前排左起:段小强、刘惠琴、冯培红、刘永明。
我硕士毕业后留校工作,和施老师之间只是略有交往,那主要是因为兰大图书馆赵书城馆长要建敦煌学数据库。那个年代,研究室的老师都不懂计算机,我最年轻,就派我去。当时兰大图书馆的敦煌学数据库建设主要是和施老师合作,因为她一直在给敦煌文献重新编目,在90年代初就已经使用计算机,与助手邰惠莉老师一起把敦煌文献数据逐条录入库中。
其实我也没参与实际工作,这期间与老师的接触不是很多,只是和兰大图书馆赵馆长及庄虹老师、沈子君合作发表了一篇《关于敦煌学数据库》的小文。另外,1998年兰大与敦煌研究院联合申报历史文献学(含:敦煌学、古文字学)博士点获得批准,施老师被聘为博士生导师;紧接着又联合申报教育部文科重点研究基地,下设几个研究机构,其中一个是敦煌石窟艺术研究室,由施老师任室主任。
1999年教育部组织专家组来兰大评审,记得当时安排几位老师进行汇报,但有一位老师临时没来,郑炳林所长让我替补上阵,可我那时留校工作不到两年,过于年轻,难当此任,所以建议请施老师来汇报,后来施老师来作汇报,我才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那年底,教育部基地批了下来。
1999年秋,我在职考取兰大敦煌学的博士生,没想到竟然步入施老师的门下,并成为老师的第一个博士生。
那时,兰大和敦煌研究院联合共建博士点,刚刚获批,施老师和樊锦诗院长是敦煌研究院一方的导师。当时博士生的培养采取双导师制,即兰大和敦煌研究院各有一位导师,施老师就这样成了我的第二导师。
2000年夏,施老师带我和即将入学的00级博士生屈直敏、公维章,从8月5日到11日,在莫高窟看了一个星期的洞窟。那是在敦煌研究院举行藏经洞发现100周年敦煌学国际学术讨论会之后,老师特地抽出时间带我们三个学生看洞窟。
因为老师的缘故,我们免费住在敦煌研究院的一排平房宿舍中,在研究院食堂吃饭。每天白天看窟七小时,晚上回屋整理笔记,时间排得满满的。从所看洞窟的时代分布看,老师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挑选的,让我们熟悉每个时代不同风格的洞窟,牢记各类壁画的内容和风格特点。
只有吃了晚饭以后,大家一起在宿舍屋檐下纳凉聊天,听老师讲她参军解放大西南和朝鲜战争的往事,真是佩服她当年不到18岁就从老家浙江徒步行军到重庆,以及渡过鸭绿江在朝鲜打了三年仗。当老师说起朝鲜战场的惨烈战斗时,神色严峻,仿佛回到了那个难以想像的烽火时代。
这一年,老师69岁,毕竟是军人出身,身体很好,就是腿有点不便,但她还是带我们每天攀爬洞窟,耐心细致地讲解,传道答疑解惑。我硕士虽然学的是敦煌学,但主要是学习敦煌文献与历史,石窟基础十分薄弱。参观洞窟时,老师讲的石窟内容我听得很吃力,所以晚上回来必须认真整理笔记,总是要搞到夜半才能睡觉。
有一天实在太累了,我和同住一屋的维章早晨多睡了会,来不及吃早饭,想要直接上洞窟。可是老师知道以后,硬是让我俩去莫高餐厅吃早饭,她和直敏坐在廊凳上等待,弄得我俩很是羞愧,又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七天看窟,其中只有一天的下午因为老师要去院里办事,我们得以放假,于是在宿舍里呼呼大睡。那年我28岁,身体真是比老师弱多了。
从敦煌回到兰州以后,我写了六篇小文章,其中一篇的题目是《莫高窟里的课堂》,就是写跟随老师七天看窟。老师带领我们看窟的七天,可以说是我在博士期间难忘的课堂,我十分珍惜。老师付出了许多心血和劳动,也是我最为虔敬的学习经历,是那么的圣洁和珍贵。
廿余年过去了,往事随风而去,但老师带我们在莫高窟的七天如同在洞窟里的修行,以及在宿舍门前屋檐下的傍晚纳凉,都让我永远难以忘记。
▲2012年3月至4月,施老师带领学生考察莫高窟。左起:王百岁、施老师、石建刚、吕德廷。
以后的十余年间,老师仍然带师弟师妹们去敦煌,看莫高窟、榆林窟、西千佛洞,甚至许多没有挂在老师名下的学生也踊跃加入其中,老师一视同仁,在洞窟中悉心讲授,指点法门。特别是2012年3月和4月期间在莫高窟、榆林窟,在清明节为贺老师周年祭扫墓的前后,老师强忍自己悲痛的心情,带王百岁、吕德廷、石建刚三位学生看洞窟。除了百岁是老师与我合招的一年级博士生,德廷和建刚当时跟我读博一和硕二。我的老师带着我的学生看洞窟,而且老师当年已经是81岁高龄,此种恩情让我何以为报?!
虽然我在老师门下读博,但老师对我却十分的客气,从来不以学生相待,这让我既感动又惶恐。
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归义军官制,老师时常打电话来,说她在研究中遇到官制名词不熟悉,向我请教云云,弄得我更是莫知所适。可是,我在阅读日文论文时,因自己水平低,看不懂日文,老师竟然说她翻译出来给我看。听了老师的话,心里充满感动,但是自己学识浅薄,又怎么能麻烦老师呢?
后来,我还是向贺小萍老师请教,贺老师热心地为我翻译、解惑,说那是古日语,时至今日我都没搞清古日语。2004年夏,我提交博士论文进行答辩,老师也来参加。记得那次答辩从9点到12点,用了三个小时,各位老师给我提了许多问题和宝贵意见。
毕业之后,我和直敏经常去位于渭源路什字的敦煌研究院家属院的老师家,每次去府上,老师总是热情地煮咖啡招待我们,贺世哲老师坐在摇椅里笑眯眯地听着我们聊谈,有时也加入到谈话中。我们一般空着手去老师家,但老师却常常给我们送这送那,拎着茶叶或零食离开。
在老师那里,我们学生好像永远是在索取,而老师对我们却是一直在付出。
冯培红,1973年生,浙江长兴人。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凉州文化研究院兼职研究员,主要从事敦煌学、魏晋隋唐史、西北史研究。著有《敦煌的归义军时代》《敦煌学与五凉史论稿》等,发表论文125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