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华人资讯网出品
转载须征求许可,规范署名(公号名/ID/作者),违者必究
转自:《Littlelaba餐饮家》微信公众号
2021 年 4 月 4 日下午 2 点半左右,67 岁的陈善莊穿着印有“停止仇恨亚裔”几个大字的红色 T 恤,脖子上挂着“亚裔维权大联盟总召集”的吊牌,挥舞着拳头走在布鲁克林大桥的车道上。
他的身后,跟着大约 1.5 万人。他们举着牌子,拉着横幅,边走边高声喊着:
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响彻东河,而这座连接曼哈顿和布鲁克林主城区的交通枢纽因此中断了近一个小时。陈善莊在反仇恨亚裔抗议活动中,手拿话筒站在高处讲话者。已经在纽约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陈善莊有很多跨领域的头衔,他是美国亚裔社团联合总会(亚总会)主席、美华总商会会长、美国香港总商会会长、美国中餐联盟(纽约)会长、美国中餐联盟总顾问等等。他也有很多外号 —— 有人说他是八大道的“教父”,有人赞他是亚裔的“民权斗士”,也有人称他为“布鲁克林之王”。
“我们不是病毒,我们也不能再沉默,我们要团结起来发出自己的声音。”陈善莊对现场的记者说。
他也感到无比欣慰,因为这场由他发起和组织的游行示威活动得到了至少两百多个社团的支持和响应,不仅有同胞专门从波士顿、费城等城市赶过来加入队伍,也有不少其他族裔的市民和政客积极参与,群情激愤的人们共同掀起了这场自新冠疫情发生以来最大规模的亚裔维权活动。
他们先是在曼哈顿纽约市政大厦下的弗利广场(Foley Square)集会,要求联邦政府采取行动遏制仇恨亚裔犯罪,重视亚裔权利,然后步行穿越这座著名的“抗议桥”,到河对岸布鲁克林市政中心的卡德曼 (Cadman Plaza) 广场继续宣告维权主张。
反仇恨大游行获得了举世瞩目的效果,各国主流和非主流的电视台、电台、报纸、网络,还有无数自媒体人纷纷将这一幕记录了下来,写在了历史里。
很多次的游行示威活动之后,陈善莊都会邀请社区的乡亲和远道而来的支持者们到他的“金皇廷”餐厅吃个便饭,吃饭的时候,意犹未尽的他和一些社团领袖会继续拿起话筒走上一楼“龙凤大礼堂”的舞台,说一些感谢大家并呼吁华人更加团结的话。有时候人数太多活动太频繁,参与维权活动的其他社团组织也会自己集资订餐,让这家已然成为社区活动中心的餐厅能够可持续地运行,尤其是在原材料价格飙升的疫情期间。“金皇廷”餐厅是典型的粤式大酒楼风格,一楼是大厅,二楼是会议室、包间,可以同时接待 1000 名客人。二楼的楼梯转角处是亚总会和香港总商会的办公室,里面的墙壁上挂满了牌匾、照片、奖状、锦旗 —— 这些都是二十多年来陈善莊和他的同事们参与公共事务甚至影响立法和政策的记忆。办公室中间是一张长长的会议桌,除了社团组织时常在这里开会,几乎每天也都会有两三拨民众前来求助。他们会坐在这张桌子两侧,陈善莊则坐在中间,听他们讲他们遭遇的困难和诉求,为他们做登记,然后现场就打电话找各种人帮他们解决问题。比如说,有华人非正常死亡的,家属会希望亚总会帮忙讨回一个公道。陈善莊会询问他们的经济状况,如果比较困难,他会打电话给熟悉的殡仪馆、墓地老板,请他们帮忙处理后事并减免掉费用。如果死者有家属在中国,希望来到美国奔丧,他会安排相关人员协助他们申请加急签证。如果死者及家属遭遇了不公,他会出面找民选官员、媒体、相关部门,甚至会一怒之下组织一场甚至多场示威游行。办公室的书柜上,叠着厚厚的“求助信息登记单”,求助门类五花八门:有遭遇了“杀猪盘”要求帮忙追回损失的;有遭遇了家暴求帮主持公道的;有涉及医疗纠纷或者税务难题的。陈善莊的这个办公室俨然成了布鲁克林华人社区的“信访办”接待室,但并非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圆满的解决,甚至相关的司法部门、执法机关、职能部门都可能无法最终化解掉这些矛盾。但陈善莊总是十分耐心的听完每一个求助者的故事,给他们安慰,给他们建议,然后诚恳地告诉他们可预期的结果和自己力所能及的可帮到他们的范围。他的“社区服务”也不仅仅限于这间办公室。有时候在深夜里,在他开车回家的半路上,他会接到不知道哪里打来的求助电话。“您好,亚总会吗?我朋友的妈妈遭遇了家暴,我想请问你们能不能帮她。”“她多少岁了?是什么样的家暴?有报过警吗?” 陈善莊甚至连对方是谁也不问,也不自我介绍,就直接像热线电话的接线员一样跟人聊了起来。聊了半个小时后,他知道那个母亲只有五十多岁,是被自己的女儿打骂,矛盾越演越烈,但是又不愿意报警,怕影响到女儿的前途。他就建议对方两代人分开住,母亲可以自己重新工作,在纽约有大把的工可以打,只要能干活总能养活自己。如果找工作有困难也可以来亚总会找他帮忙介绍。挂了电话,双方都不知道对方是谁,这一类的社区服务也无法留下任何记录,更是无法给作为非营利机构的亚总会在申请各类政府项目的时候提供任何证明。但是陈善莊并不介意,他觉得不需要被那些章法束缚着做事,只要能最方便地帮助到别人就行。他也喜欢“一竿子插到底“的亲力亲为,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亚总会的“热线电话”就直接是他自己的手机。
“金皇廷”餐厅位于布鲁克林六大道和 62 街路口,自 2007 年开业以来已经逐渐成为了八大道华人社区的“社区服务中心”。每年重阳节的时候,陈善莊会在这里设下“敬老宴”,买来上千只烤鸡送给社区的老人;每年 5 月份,他也会亲手把餐厅门口的几张桌子拉到一起,搭起一个简易的办公区,帮助华侨老人办理“健在证”。金皇廷的餐厅常常变成临时的“社区办事中心”,来吃饭的食客跟来办事的社区居民同处一堂。摄影|Dayan Liu
他见着排队的老人坐得太近,会直接上前去帮他们把椅子拉开。
“现在奥密克戎这么厉害,要哪个老人不慎在我们这里感染了,走掉了怎么办?”他对正在帮老人登记信息的义工说:“不是凡事都要插手,只是我总是会看不过眼,我们做事情要注意细节 。”
“插手”完义工的工作,他又回到餐厅这边,开始“插手”厨师和服务员的工作 —— 哪道茶点蒸得不好,摆盘不好看,哪桌公筷没给客人上齐......“老板你就是操心的命。”餐厅主管阿英姐笑着对他说。“没办法,没眼看。”他两手一摊,摇摇头说。有不少曾经到亚总会求助的人,后来成为了餐厅的常客,常常来吃饭,也常来这里做义工,协助亚总会开展社区服务工作。这些人里面就包括潘子密的太太 Jennifer。餐厅主管阿英姐(中间站立者)也常常同时兼任“社区办事员”。摄影|Dayan Liu2019 年 1 月 15 日,潘子密和他的两名华裔同事在他们工作的羊头湾海港城海鲜自助餐厅被 34 岁的亚瑟 · 马图诺维奇(Arthur Martunovich)杀害。这个爱沙尼亚籍青年将一把铁锤藏在包里,平静地走进布鲁克林海边的这家餐厅,绕过其他族裔的客人和员工,公开宣称自己就是冲着中国人去的,然后连续锤杀了伍灿强、潘富晖和潘子密三人。潘子密的太太 Jennifer 一直在默默等着法律还自己一个公道,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等了两年多后,布鲁克林的地区检察官竟然仅凭辩方的提供的一份参考了嫌疑人母亲供词的精神鉴定报告,就直接撤销了案件,与对方达成和解。
“这份报告就是我们撤案的唯一理由。”检察官在法庭上说。
法庭外,接到求助的陈善莊带着数百人,举着“亚裔的命也是命”的牌子,高呼“司法要公正”。此后,亚总会帮 Jennifer 联系律师,联系议员,召开新闻发布会,组织了六轮示威抗议。但由于介入时间太晚,刑事案件的撤销已成定局。地区检察官蒋莎乐 (Eric Gonzalez) 来到“金皇廷”二楼的办公室,拍着胸脯承诺自己已经尽力,“杀人者不会被放出来,会一直关在精神病院里。”但是陈善莊不满意,他一直指责蒋莎乐不作为,认为他不仅渎职,而且没有尊重华人的性命。他找来漫画师,构思创作了讽刺司法不公的漫画,打印出来后在飘着雪的冬日里扛到布鲁克林法院门口继续抗议。他感动了 Jennifer, 当“金皇廷”办敬老宴慰问社区耆老时,她会来帮忙张罗发放烤鸡;当亚总会组织纽约的民众坐大巴去支援费城的反暴力大游行时,她第一个报名参加;她还在媒体上发言,呼吁华人团结起来反抗种族歧视。很多像她一样原本沉默的受害者开始积极参与公共事务,也有不少社区民众得到了激励,越发主动地关心公共议题,他们一个接一个,人越来越多,成了支撑起“布鲁克林之王”影响力的坚强后盾。
陈善莊也利用着自己的社区影响力插手更多公共事务,他会搜集民众签名去跟政府和公交公司谈判,在华人居民集中的地方增开地铁出入口;他也会支持和鼓励接受了美式教育的华二代去参选各级议员,以自己的影响力为他们背书。金皇廷俨然成了布鲁克林最大华人聚居区的社区中心。摄影|Dayan Liu他几乎认识了八大道社区的所有华人居民,这些熟悉的街坊邻居有遇到家里的婚丧嫁娶大事也往往会选择去他的“金皇廷”办宴席。陈善莊知道怎样才能让请客的人有“台面”,他会自己审核菜单,认真做修改,跟大厨争论为什么这道菜要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等到开席那一天,他也会从停车场管到麦克风,端着酒杯给熟悉的客人们敬酒,仿佛做东的是他自己。餐厅的员工也大都是街坊和老乡,餐厅里里外外都是一番“熟悉人社会”的景象。晚上八九点下班后,老板、厨子、经理、服务员时常会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后厨还有什么便做什么,大家边吃边聊,谈天说地。
陈善莊 1954 年 5 月生于福建省福州市琅岐镇的一个华侨家庭,只上了四年小学,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然后就没好好读书了。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从琅岐岛跑到香港岛,开始像电视剧《古惑仔》里面的那些小伙子一样混社会。在纸醉金迷的香港, 他混过赌场, 混过夜场,打过群架,也像《古惑仔》里面的浩南哥和山鸡哥他们一样逐渐成长成帮派的大佬。在纸醉金迷的香港,第一身的江湖气就在那个时候成型。80 年代初,陈善莊在美国打拼的父亲将他移民到了纽约,一去就在曼哈顿的一家中餐馆打工。但是他呆了一两个月就呆不住了,他不想在号称自由的美国日复一日做着不那么自由的工作。他回到了香港做生意,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不久,他看到了香港和大陆之间经济发展的巨大差距和贸易的无穷商机,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他奔波于中国大陆、香港和北美之间,敢想敢干,没有任何约束 —— 除了毒品生意那类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做之外。在美国,他开了好几家餐厅。第一家外卖店叫 “金砂餐厅”,这是生他的村庄的名字,第二家叫“莊丽餐厅”,各取他和他妻子名字中的一个字。后来他在宾州等地又投资了堂吃店,所有的这些餐厅都是他的爸爸、妻子、舅舅、堂兄弟等人在打理。80 年代末期,他和几个合伙人花 280 万美元 从南美洲买了一艘载重 3000 吨的退役的轮船,又花了 130 万改建。他想的是,开着这艘船, 到“三不管”的公海上去经营一个赌场,从世界各地招揽乘船去消费的客人。但是,在这艘船成为“赌船”之前,却成了他的故乡数百父老乡亲追求“美国梦”的一个跳板。他们搭乘一艘艘小渔船,从福建的港口来到公海上,然后顺着绳梯,卖力地爬上邮轮,去一个新世界打拼一个未来。
这一时期,包括这艘船的乘客在内,大批华人“冒险家”经各种途径蜂拥而至,那段时间是移民政策大幅放松的特殊时期,很多人在短短两三年之内就拿到绿卡,在曼哈顿的东百老汇,布鲁克林的八大道等区域扎根,安家立业结婚生子。其中,绝大多数人都从中餐馆打工起步,然后很快还完了债务,有人留在餐饮业继续工作,有人则向各行各业追求新的发展。随后,他们又将更多的亲属从家乡移民出来,在短短三十年时间内迅速壮大了纽约的华人社区。华人社区的繁荣也带动了这些区域的发展,原本冷清的东百老汇一带变成了商铺林立的“福州街”,原本荒凉的布鲁克林八大道一带则成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市场。
由于纽约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各族裔的无证移民从未停止涌入,这座城市也一直以高度宽容的姿态迎接和接纳这些人,并且逐渐将他们变成真正的纽约客。陈善莊等曾经帮助他们来到这里的人也一直没有被追究, 直到北约轰炸南联盟大使馆的那一年,这种“友好”的关系被打破。
1999 年 5 月 8 日,在科索沃战争正在进行时,从美国本土直接起飞的美军 B-2 轰炸机向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投下了五颗精确制导炸弹,造成 3 名中国人死亡,20 余人受伤,其中 6 人重伤。这时候的陈善莊已经是美国香港总商会会长,他不顾许多人的反对,坚决要组织一场针对美军和白宫的示威抗议。
小学没毕业的陈善莊对于引发科索沃战争的地缘政治和历史是非并没有什么概念,但他就是朴素地认定美军“不宣而战”的轰炸自己祖籍国的领土是非常粗暴和错误的行为,美国联邦政府必须要给出一个说法。当时他周围的不少华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份尴尬,怎么表态站队都左右不是人,但他却不以为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而且,他认为作为一个华人,原本就已经受到很多忽略和轻视,如果自己的祖籍国再被人随便踩踏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在美国的华人就会更加被人看不起。他原本以为,这场游行示威不会有太多人响应,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一天的市政广 场上突然涌现出大量的中国留学生,还有多个侨团的代表,加入到他组织的“抗议美军暴行”的队伍。
很快,有关部门就找到了当年上了他那艘船的“污点证人”,对他进行涉黑的指控,随后,将他和他的兄弟逮捕了,关进曼哈顿市中心的看守所。有法庭提审的时候,他会在半夜两点被叫起来,穿着一件短袖囚衣在空调开得极冷的屋子里等上好几个小时,他就原地蹦跶几个小时取暖。
关在牢房里百无聊赖,他觉得最有趣的事情便是通过厕所的金属下水管道,跟楼下的狱友“打电话”聊天,有时候一聊就是几个小时。
从 2001 年到 2006 年,陈善莊一直拒绝认罪,他固执地认为这是“打击报复”。直到他在狱中眼睛被感染,险些失明,有关部门才提出和解方案 —— 双 方都不告对方了,案子由此撤销。他从狱中出来之后不久,已经 52 岁的陈善莊决定接手布鲁克林的一家中餐馆,2007 年,改造一新的“金皇廷”正式开业。多少是因为自己生命中那段抹不去的黑暗时光,他越发要强地想证明自己,越发迫切地想要替那些弱者鸣冤,也是在为自己争一口气。当记者反复追问那个“污点证人”到底是谁时,他连连摇头说:“算了,都过去了,这个不说了。”
2022 年,已经年满 68 岁的陈善莊在“帮助别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女儿说:“我的爸爸不是我的,是大家的。”哪怕是在周六周日,他的“热线电话”也从不关机。他的名字频繁现于新闻和网帖中,他甚至成了纽约多家华人媒体的固定信息源。记者们知道,到陈善莊那儿去“蹲点”,总能抓到些一手的新闻,因为新闻当事人常常会主动出现在他那里。他脾气火爆,但是心却很细,在帮助同一类型的求助者多了之后,经常能提前想到对方自己都还没有想到的问题并显得有些过分积极地给人指导建议。
“哎呀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他无奈的语气中透出一些过来人的自信,别人要是不信他的,他还会跟人急,甚至气呼呼地说“那我不管了”。但是即便是自己发着高烧瘫倒在床上,一接到对方打来求帮忙的电话,说是在他办公室苦等, 他还是会挣扎着爬起来,去尽自己所能地帮别人一把。
他几乎天天都会往“金皇廷”跑,但是主要是去上“信访办”的工,餐厅的日常管理和运营都是他妻子 Jessica 在负责。
“我这辈子亏欠我老婆很多,一直都没有好好地陪陪她。尤其是我坐牢那几年,我可以想象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撑起一个家有多难。”他说,年轻的时候,他把老婆孩子安顿在美国后自己满世界跑,后来自己又醉心做社区工作,直到老了都还一天到晚风风火火地在外面。
他希望自己做到 70 岁就退休,这样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陪陪自己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