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一生13•四清巡视组
作者:连传浩。
关注鹰眼观心,看最新时评。
防失联,加yyguanx。
“四不清”的干部全部解放了,各种形式的忆苦思甜也开展过了,干群团结一心,小队里又开始了烧砖,妇女进行晚稻的除草等田间管理。一切均在有序地进行。
正当“四清”工作队的人也在和社员们一起出工,说说笑笑地说他们再过不了几天就要撤走的时候,又来了一批工作队,这批工作队的名称叫“四清巡视组”。
他们来了之后,四清工作队的人员就再也没和社员在一起出工了。这几天,我们在新村旁的砖场做砖,“四清”工作队和巡视组的人就整天在新村的队长胡瑞庭的家中开会。
前几天见到我还谈这谈那的几个年轻的工作队员,这几天见了面,却缄口不语了。
后来,又开全大队的群众大会,巡视组的戴组长在大会上作报告之后,我们才知道:巡视组这次来巡视“四清”运动的情况,是带着党中央、毛主席的尚方宝剑来的,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会上,戴组长公开地、严肃地批判了“四清”工作队的不力甚至错误,说这次“四清”运动,不仅仅是要从四方面清查农村干部,更重要的是要揪出每一个系统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对“四不清”的干部,不是几次会上检查反省就解放了,要从政治上将他们搞臭,经济上将他们搞垮!
于是,我们在新村做砖的时候,总是听见巡视组拍桌打椅地训斥大队干部的声音,冯书记等人天天被逼到新村胡瑞庭家中开会,一直开了一个多月。
有一次,我们几人做砖做累了,坐在胡瑞庭家墙边装休息,偷听到戴组长说,你们再不老实交待,我们就要拿出上方宝剑,再不跟你们软磨硬拖了,上面的精神是撤一批,管一批,抓一批,直至枪毙一小撮……我们听到这里,怕惹麻烦,就起身做砖去了。
果然,不久后,冯书记被撤职了,张书记被撤职了,连团支书冯浩也被撤职了。
接着,又来整顿小队干部,姜石头提拔到大队当了书记,副队长撤职了。幸好我那时将出纳员的差事甩开了,现任出纳也撤换了。
这些撤了职的大、小队干部,又要老老实实地再退赔,除了“四清”工作队查出的贪污外,多吃了的也要退赔,要达到把这些人在经济上搞垮的目的。
这一次,我舅舅,冯书记等人,连家中的床也卖了,用来退赔。横店供销社里,摆满了像他们这些人拿出来卖的旧家具。
连我这个以前当过出纳的人也不能幸免。查账,我没有贪污的证据;逼问群众,我没那么大的面子,谁家也没有拍马屁请我去白吃过。
于是,就说我家上年年终决算时,超支了二十几块钱,逼着我将春环出嫁压箱的布料拿出退了赔。
后来,巡视组说我认识较好,保管员的“职务”不撒换,超支的那几个钱,再看我今年的帐上要进钱,承上年的转下来相抵后,我家还要进钱(因为今年多了春环出工),巡视组就将送去退赔的布料又还给我们了。
巡视组的这一手,搞得我这个无名小卒都心有余悸,共产党的干部不好当,我也暗自取消了争取入党的打算。
冯书记等人的撒职,使我觉得一个生活在苦难家庭中的普通青年,要通过在大、小队里干出点什么名堂的想法太幼稚可笑了。
有一次我和隔壁的老同学姜汉权谈心,他说他之所以要发愤上大学,读华中工学院,就是因为自己是上中农出身,不想当官,也认为当官没有干点实事保险。
对比之下,人家大学毕业之后都不打算当官,我这一个连芝麻都不如的小队保管员算什么?干点实事吧,当个社员,小、大队干部叫我干点什么吃苦的事,就抢着干,助人为乐的事也抢着去干,又不操心,又不得罪人,还要落个在学雷锋的好名声。
卫山大队有一个跟我同龄的名叫陈金山,也是初中毕业,就是长年累月地帮一个五保婆婆挑水、洗衣,一个大小伙子,甚至当着塆里人的面,连五保婆婆的马桶也提出去倒掉,并将马桶洗得干干净净。
最近,陈金山不是被他们卫山大队提到小学里去当民办教师了吗?对!我也向他学习。
我们左港队,年年做砖卖,副业收入比其它队多,就用钱到汉口去买大粪,买助济水,买药渣子、烟草渣子等肥料回来种田,农业产量比其它队高。
今年,经过运动和学毛著,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就将这一批买肥料的钱节省下来,使大家好有钱改建房子,为此,左港队决定,由到汉口买肥改为到汉口积肥。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种田的人跟粪打交道,脏、臭早已习惯了,累也无妨,关键的是丑。一早一晚,挑着一担粪桶,小街小巷的转,喊那些大嫂、太婆将马桶往你的粪桶里倒。
开始,队里为派谁去一直开了几天会,即使把报酬提高,也无人愿往。最后没办法,就强制执行按班一顺走,但让谁先去又引起了矛盾。
开始听到这个信,我就在心里琢磨打算去,总觉得这比陈金山当着塆里人的面倒马桶强多了,汉口都是生人,管他丑不丑。但看着大家都不愿去,我怕带头表态引起群众的反感,就没吭声。
现在见报酬提高了,吃的米由队里包,每天补助六角钱,工分也比在家出工的人高得多。我见每个人反正都是要去的,就报了名。
新任队长彭显波就说,你走了,那队里的保管一事呢?我本来就是想一箭双雕:既甩掉保管这个差事,又好出去多赚点钱。就说,那我就无分身之术了,我是见大家无人去,才去做这个丑事。
有的人就笑起来了,也有的说,让他去,让他去!队里的保管不就是分一下东西吗?到时候,谁都可以掌秤。最后,群众都同意我去。
我要去,队长还不同意,可即使我开了个头,再也没人应声。一时难以决定下来,夜已深了,大家就闹着散会,说回去考虑一晚上,想第一批去的人,明天直接向队长报名就行了。
全队的人做梦也没想到,第二天报名去的,竟是我的舅舅陈文双和撤了职的书记冯超雄!这一下,在群众中的震动可不小。姜在恒也是个困难户,一见人家当干部的人如今能放下架子,他也报了名。
我们一行四人,带着行李、粮食,拖着两乘板车,每乘板车上都有一个可装十担粪的大腰子木桶,以及粪桶、扁担等,向汉口出发。
路上,我问冯书记为什么要来,他说当个社员还自在些,来汉口比在队里自在些。如果看见了不顺眼的事,我虽不是书记,但我还是党员,十几年管事也管习惯了,万一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万一有个别人讽刺我一句,我还有站处吗?是不是出来自在些?
看来,冯书记是和我舅舅商量好了的,一起决定来汉口。
来到汉口儿童医院斜对面马路边的一个很小的茅屋旁,就是我们预租好了的积肥驻地。
茅屋的主人是汉口的一个女工人,叫杨明华,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和母亲,祖孙三代三人共住一间,我们住一间房。
屋后是一个很大的紧靠大路边的院子,我们队事先派人来院中挖了一个可装几百担粪的个大粪坑。
杨明华的母亲只五十岁,人很健壮,她一个人种了后面约有一亩的菜园,杨明华事先讲好房租不收现金,我们积的肥,她家可用来种菜,我们吃的大米,也供她三口人吃。板车,粪桶等都可放在她家院子里。
下午五六点钟左右,我们四人就拖着两乘板车出发。将板车拖到一个僻街的厕所旁停下,用链条将两车锁起来。四人就分两班,各人挑着粪桶去转小巷子。
开始,还真开不了口。看新州县积肥的人,却挑着粪桶扯起喉咙喊:下河啦!下河啦!那些提着马桶的妇女就直接将马桶倒进新州人的粪桶内,这比倒进厕所要省路省麻烦。
这一晚,我们出去搞了大概四五个钟头,四人将积的肥报了个数,加起来只六七担,这与队里定的一天一人积十担的任务差得太远了。
第二天晚上出发,我见冯书记和我舅舅的一乘板车带上了粪瓢,我说带上粪瓢有什么用?冯书记说,如果今天再还像昨天那样,那可不行。今天即使一人积不了十担,也要积五担,一定要将腰子木桶装满,如果积不了那么多,我们就去掏厕所里的大粪。
去厕所里掏粪,是容易些,但也有难处。公共厕所里的粪,是环卫单位用来卖钱的,掏厕所,其实就是偷粪。
我心里犹豫不决,虽说偷粪也不是个什么犯法的事,万一碰上环卫的人多打起来怎么办?即使不打人,把我的粪桶打垮了怎么办?想了想,我还是没带粪瓢,拖上板车就走了。
既没胆偷粪,又不能不完成任务,只有逼上梁山学新州人喊下河了,当时不知怎么喊出口的,也不知要下河的妇女听见了没有?万事开头难,可喊着,喊着,就习惯了。
有时粪桶里已装满了,正在挑往歇板车倒粪的途中,因喊顺了嘴还在喊下河,当有妇女提着马桶来要倒的时候,我忙向人家赔笑脸,叫人家将马桶放在原地稍等下,我说马上就来。
我们下河时,一碰见吃晚饭的人家,就马上躲着走开,更不敢喊。
有一次,当我走到铁路边的一排矮平房前,开始喊下河时,我突然一下子就认出了我们大队燕北塆张海元的女儿坐在这里,我也没觉醒自己现在正干什么,本能地和她打声招呼,小张一见是我,脸一红,跑进屋,钻到一房间去了。
我再一看,周围不少纳凉的人奇怪地看着我。我明白了,立即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本来,这个地方我天天来,每次来,不到一小时,就可以积好几担。一连好几天,我再没往此地下河,怕又遇上了她。直到估计她回燕北去了,才来。
这一下对我的刺激,使我才真正地体会到刘少奇与石传祥握手、谈话,是多么的有深远意义。今天,她这样的逃避我,真比挨五伯的那一耳光还丑。
歧视下河的人有,同情下河的人也有。
一天,我打着赤脚,挑着一担粪在铁路旁粗石子很多的路上走。
一群小学生在后面使劲地唱:一个伢里爸爸受蒙弊,参加了下河战斗队……(当时文化大革命已开始),我挑累了,就歇了一下,这几个小家伙也站在后面远处不走,继续喊唱。
有位老太婆生气了,她将那些孩子哄走了。转而安慰我:都是那些吃饱了没事瞎唱瞎唱的大人,让一些小孩也学着唱了……哟,这多石头的路,你怎么打一双赤脚,那是么样走路呢?你等一下,等一下!我家旧鞋多的是,我去拿两双来让你试试脚。
她慌忙往家里走,我说,不用了,不用了,也慌忙挑起粪跑开了。人就是这么怪,遭人白眼时,心里不舒服;被人同情时,心里也不舒服。怎样才能既不遭人白眼,又不被人同情?难!
我舅舅个子矮,再加上性格也好强,他去下河的时候很少。总是和冯书记睡到半夜,再去掏厕所。有时,我和在恒也跟他们一起去,认为这样力量大些。
一次,我们四人从球场街的厕所一直掏到新华路,几乎快天亮了,两个大腰桶还没装满,无奈,我舅舅就说,掏下这厕所旁的下水道试试。
好不容易揭开井盖,我舅舅说不慌,待我看看里面是粪还是水。他就划着一根火柴,跪在地上把火柴往井内一伸,正准备低头去看,澎的一声,一团绿火窜出井口,将我舅舅冲倒在地,火瞬间又熄了。
我吓呆了,这是怎么回事?是防盗的暗器?!舅舅还是冯书记拉起来的。算还好,就是眉毛烧黄了一点毛尖子。
冯书记笑道,你忘了,我们队里不是有个沼气池吗?这沼气见了火就烧起来了。冯书记说,要是糊里糊涂让人先下去看,那就更危险。吃一堑,长一智,后来,见到密封得很好的厕所,我们就小心翼翼地了。
有时,我们的粪窖装满了,又一时叫不到拖粪的汽车,家中的劳动力就轮流值班,用板车到汉口来拖粪,为此,队里又添置了两乘板车、两个大腰子桶。
一次,队里派了才云、才六、汉文、汉州、小鱼、耀其六人来汉口拖粪,小鱼对我说,他拉肚子拉软了,来的时候,好不容易走来,又是空车,现在,连夜又赶回去,他怕在路上赶“熄了火”,叫我跟他调一下,我同意了。
我和汉州、耀其拖一辆板车,在前面走。除了耀其四十多岁,才云三十多岁外,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走在路上无聊,就开始赌力了。已是深夜,几乎再没有汽车过往了,两乘板车就肩并肩地走,谁走到后面掉了队,谁明天到家买香烟。
劳累紧张过后的放松,人觉得舒服多了,大家都忘记了比赛,拉着板车边走边闲聊天。
这时,我心里想起前几天的一件事。
当时,我们四人深夜在一个老式的厕所掏粪,厕所内有电灯。为防止打扰上厕所的人,我们通常要到厕所里去看一下,我刚一进去就大喊:冯书记,快来!……
三人一齐冲进来,迎面看见一个人站在厕所的隔蹲墙上,拿一根绳子正在将绳头穿厕所人字架下的驼粱,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寻短见的。
此人不到四十岁,脚穿皮鞋,衣着整洁,看这装束,像是自己给自己穿的“寿衣”。我们几个人把他拽下来,将绳子丢进了厕所。冯书记是口若悬河的人,看到这一惨状,只是一边将此人往厕所外推,一边重复那句话,想开些,想开些……
我见那人不愿走,就叫我舅舅拿一支烟给那人,那人无语,也不接烟。我舅舅他们三人点上烟后,心情平缓了,冯书记才问那人的孩子有多大,妻子知道你今晚出来了吗?这无疑是调动亲情的劝说。可那人一直不开口。
我就说,别看你是汉口人,穿的皮鞋,我们这位冯书记,见过毛主席的,你可能没听说过。但《人民日报》号召大家学习的饶兴礼你总听说过吧?我们的冯书记和饶兴礼就是好朋友,今天冯书记劝你不要寻短见,不也是在挑大粪吗?……你这一自杀,说不定你名声还真臭了。
那人见我们这几个掏粪的如此身份不凡,出言不俗,居心不坏,态度不卑,忽然哭了起来。冯书记见状才放了心,我又向我舅舅要了一支烟递给他,他还是不接。
我紧接着说,你把烟拿着,我们才放心走,不然,我们就喊附近的居民来理论你,莫让人都不安。他接了烟,只是蹲在地上继续地哭泣。
该劝的我们都劝他了,我们就走了。本来,我们还要换一个地方去掏粪的,冯书记说,时间不早,明天再来。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
这件事启发我,在社会上不要惹麻烦,学一技之长,知足常乐过日子。
丑,就更干脆地一竿子丑到底;笑,就更干脆地让汉口人笑个够。要有“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的气魄。
休息的时光,我常与冯书记,叶师傅一起来到闹市,吃肉喝酒。三人席地而坐,临街面墙,地上铺一张报纸,报纸上再摆放一堆猪头肉、一瓶酒,边吃,边喝,边聊,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真个自在!
我舅舅不沾酒,一天一包圆球烟,白天能睡,晚上能熬,所以他很少与我们打牙祭;在恒因家庭困难,太细省,一包烟抽三天,吃肉更舍不得,大家就少摊他的伙食费,后来他回去了,换来了叶师傅。
这样的“洒脱”生活,跟队里出工比,是快乐的、知足的。但一进了杨华明这个“家”的门,就乐不起来,不为别的,就是杨明华这个叫宝宝的宝贝儿子,那可真调皮到家!
我们吃饭时,他就爬到你大腿上,抓桌上的菜,你端到旁边吃,他就抓你碗里的菜,你好意喂给他吃,他不吃,偏要用手抓。我和也师傅不懂孩子,就让他去找冯书记和我舅舅闹。
吃饭还能躲过他,可还有躲不脱的事。
有时,我们在外忙到天亮才回,连过早都怕耽误时间,匆匆忙忙地洗漱干净,就饿着肚子睡觉。这时,茅屋就成了宝宝的极乐世界。
他一下子爬上床,在这个人身上骑一下,在那个人脸上摸一下,你休想睡个安稳觉。这个茅草小屋就两间,一个前门,一个后门。这小家伙一起床,我们的通铺就成了他的游乐场。
有时,他外婆听到我们吼小孩的声音,就将他带到菜园去,可他到了菜园,不是踩菜,就是在粪坑边玩,他外婆实在无法,就用一根布带子捆着宝宝的腰,把他拴在一个地方。宝宝就死哭,直到哭累为止。
我们白天的休息,受到严重干扰。一度,我们打算重新租房。她母女知道后,又拼命地挽留,跟我们说好话。冯书记一想,就忍了,没搬。
我每天被小家伙闹得没法,就跑到六中门口和儿童医院门口去看大字报,有时去看“百万雄师”和“武钢工总”等造反战斗队的游行示威,一看就是一两个钟头。
在恒回去后说,如果不换地方,那确实呆不下去。因此,队里的人都怕这孩子吵闹,不愿来,他们轮流来拖粪时,只在这里呆一餐饭的工夫,就领教到了这小家伙的厉害,害得我们无人来换班,我们一直坚持到年关将至。
在汉口当掏粪“工人”的几个月,使我才真正明白了“上么山,砍么柴,么样的形势么样来”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