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无天的日子
作者:温大勇。
鹰眼观天涯,每日新闻时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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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8月那会儿,我才上初二,是个浑小子。
“破四旧”开始了,红卫兵风光得很,我们初中生虽然年纪小,那也不能光眼瞅着看别人干哪,也想着去革命。
可我们文化程度低,不会写大字报,也讲不出大道理,参加个这会那会,光剩下竖着耳朵瞪眼听的份儿,心里甭提多痒痒了。
我们几个同学一商量,就想起了“扬长避短”这个词儿,于是一帮人相跟着上了街,专门去打个流氓啊,剪个瘦腿裤子啊,到哪个单位批斗会上凑把手啊,整天也挺忙活,还觉得挺充实。
我们认为,那就是“革命”了。
我打的头一个人,是个修车的。
他那阵儿大概有三四十岁,长得虎背熊腰,又会摔跤,是我们那一块儿有名的流氓。
他从拘留所里放出来就开了个修车铺,还是霸道,没人敢惹。
别看我们有十几个人,可我们心里有数,我们绑在一块儿也不是他的对手。
有人出主意说,咱们到学校“勾兵”去。这句话提醒了我们,我们从学校叫来了一帮子高中的,还带着军训用的木枪。
没想到的是,打他一点儿都没费劲,他根本不敢还手。
也是,毛主席刚接见过红卫兵,“革命小将”,谁敢反对?我们比警察还横呢!
我们本来每个人都做好了打恶仗的准备,摩拳擦掌,互相壮着胆儿,看他这样,全松了一口气,上去就没头没脑一顿乱揍,皮带抡,木枪捅,解气极了。
他满脸是血,一个劲儿地告饶,说,哥儿们饶命,哥儿们饶命。
我们原来想的是臭揍他一顿就走,他一告饶,我们倒来劲了。
我们打着打着觉得不对劲了,害怕地停了手。他成了个血葫芦,身上哪儿哪儿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根本认不出原来的样儿了……
不过这小子命大,也真结实,没死,不知道躲到哪儿养了半年伤,回来还接着修车,可身子板儿算是完了。
“破四旧”我没打死过人。我们学校高二有个大个儿红卫兵,听说用木枪捅死过人,后来当兵去了,他爸就是当兵的。
木枪本来是军训的时候练拼刺用的,茁茁实实,捅在肋骨上准折……
我没用过那玩意儿,我只用皮带,再加上脚踹。我们家没皮鞋,我穿的是臭球鞋,踢上去可能轻点儿。不像有的人,专穿大皮鞋,踹到身上哪儿都够戗。
我不是说自个儿好话,跟别人比,我还仁义点儿,真的。
那阵儿打人不犯法,打死了人也白打,拉走就成,直奔火化场,没听说有谁因为打人犯了事儿的。
当然,那时候打的都是“坏人”——地、富、反、坏,再加上资本家、流氓、有历史问题的,后来又有走资派、黑帮……
反正要打倒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能打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红八月”最紧张的时候,街道上、单位里见了有人打人,保准没人问、没人管。
警察也照样,碰上了装看不见,要不然大老远就躲着走。
打人警察不管,路上的人也不管,不是都没同情心,主要是怕管错了,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万一放跑了坏人,吃不了兜着走,立场问题,麻烦就大了。
再说坏人也没那么大胆儿,敢在大街上打好人,那时候只要是在街上打人的,肯定是好人打坏人。
再有就是真知道打错了人,或觉得不该打,也没人敢管。
林彪说过,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白打。
再说了,那阵儿那么乱,谁分得那么清啊,冤死鬼肯定少不了。
所以也有打错的时候。
有一次,我们把外校一个红卫兵当流氓打了。其实不是冤枉他,他真是流氓,我们都知道哇。
结果他招来一大帮红卫兵,整天在路上堵着,非要“灭”了我们不成。我们没地方躲,只好托人讲和,给了一盒烟,还让他抽了我们一人一个嘴巴才算完事。
其实红卫兵里也有流氓,有的还是“祖传”的流氓呢,可人家“在组织”,有靠山,谁拿他也没辙。
也可以这样说,有组织的就不算流氓了,散兵游勇才算。要说给红卫兵丢人现眼的,大部分是这种人。
要说北京怎么打起人来的,我敢说谁也弄不清,反正是一阵风就起来了,前后也就二三十天的功夫。
北京男六中打人时间长了点儿,也打出了名。还搞了个“劳改所”,什么刑法都用上了,浇、烫、烧、吊、踩、刺、跪、跺、砍,打死了好几个人,包括一个80多岁的退休工人。
还有几个学校打人也都挺凶的,女三中的学生就把她们校长打死了。那时候大学里倒是没怎么打人,后来武斗的时候,大学生们才臭来劲的。
值得说说的还有“西纠”。西城区红卫兵当时成立了纠察队,就叫“西纠”,听说都是高干子弟,敢死队似的。
西纠的成立,本来是要起“纠察”的作用的,那是因为红卫兵的纪律出了问题,影响不好。
可他们一上来就特别凶,抄家打人,比我们“杂牌军”霸道多了,左一个“通告”,右一个“勒令”,张嘴是“格杀勿论”,闭嘴是“红色恐怖万岁”,连我们见了都肝儿颤。
这些年有些常出头露面的人,当年就是西纠的,我们这一代人都知道,蒙不了人。
那时报上倒也没少提“要文斗,不要武斗”,就是没人听。没人听上面也没辙,打就打了,说是要保护群众的“革命热情”,其实还是不想管。
话又说回来了,那时候的孩子也狠,不懂事,没同情心。大人们整天喊阶级斗争、阶级斗争的,斗争嘛,就得斗,就得打——这是我们那时候的想法,那时候的理解。
再说气氛也不一样:一帮同学都上了手,光你不上手,就显得你胆子小、觉悟低了。半大不小的孩子就怕被人小瞧,一有事就争先恐后,不管是干好事还是干坏事,所以引导挺重要。
我们打人的时候也有理论根据,往往一边打一边念“语录”,哪一段儿合用就用哪一段儿,专挑对自己合适的,怎么说怎么有理。
论战中一念“语录”,对方就没了词儿。说句不恭的话,比念咒都灵。
我头一次打了人,就刹不住闸了,老想着去打人,打上瘾了。
我刚开始打人,也下不去手,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先软了。后来和同学赛着打,你狠我比你还狠,狼狗似的,打得自己的手脚都生疼。
我们这些孩子都把打人当成革命行动,有邪念的少,不过也有例外。
有次打个女流氓,人长得挺漂亮,胸脯也大,挺挺的。有个高中红卫兵,上去先抓她胸口,后又让孩子把她的瘦腿裤子铰了,一直铰到大腿根儿,露出白腿。
我们当时没想别的,给了她几拳几脚。她要跑,让那个高中红卫兵给按地上了。后来她哭着爬起来,顺大腿根儿流血……
我们不懂那是月经,傻小子似的,还以为她身上哪儿磕破了呢。那个高中红卫兵哈哈大笑……
这还没完,我们找来两只破鞋让她挂脖子上,然后拉着她游街,让她自己喊“我是流氓”,后边还跟着一大群孩子起哄。想起来,我们是真够缺德带冒烟儿的。
我们也到单位里打过人,一次是我弟弟他们学校,一次是去孔庙。
我弟弟他们班主任出身不好,平常要求严,学生恨他。
打那个老师是我先动的手,他们班的学生也有不少上手的。
那时候只要你想打人,怎么都能打上:你问他有罪没罪,他说有罪,那好,“罪责难逃”,打了不冤他;他要说没罪,也不行,“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啊,更得打了。
我们还往他脸上身上吐痰、泼墨水,让他顶着水桶绕操场,还得敲着铁簸箕喊:“我是地主阶级孝子贤孙……”
没想到的是,“文革”后他成了作家,居然把这件事写进了小说,不过没写我们兄弟的真名儿,还算是笔下留情。
孔庙里批斗的净是老头儿,还烧了好多东西。他们都被剃了阴阳头,挂着牌子,有人还指着老舍让我看,说是写电影《龙须沟》的,可到了儿我也没分清谁是谁,主要是戴眼镜的太多了,又都蓬头垢面的。
人到了那场合都没个好样儿,说哪个是坏蛋你都能信。你想啊,都说你是坏人,变着法儿收拾你,治你,你那模样能好看得了吗?
事实是,挨打的挨斗的暗地里再喊冤,也没有敢在脸上露出来的:你就是不为你自己着想,可你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让他们替你背一辈子黑锅,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当三孙子,你忍心吗?
那时候厉害就厉害在这儿,想治谁,要治谁,谁心里先就虚了;有的一照面就全招,没有的也承认,问急了不乱咬人就算他有良心,是个好汉。
那次打人,我们打得少,他们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倒比外人都狠。再说那么热的天儿,上了岁数,又跪在地上,甭打就得趴下。就那样,还耗到了半夜呢。
那时候不光打人,还变着法儿糟踏人。
有个“走资派”在批斗会上晕了过去,大概是中暑,抹了点儿清凉油就醒了过来。一个初一的孩子起了个坏心眼儿,把半盒清凉油抹进他鼻子眼儿里和眼睛里,弄得他杀猪一般叫。
那时候戴个戒指、项链什么的,属于“资产阶级思想”、“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
有个中年妇女让我们撞上了,揪她耳环的时候愣把耳朵揪豁了,血里糊拉的,样子可吓人了。
还有一个老太太,戒指褪不下来,大概是年轻的时候戴上的,老了手指关节变粗,又是死戒指。她着急,我们也气,差一点儿就把她手指头给掰折了。
穿高跟鞋、尖头皮鞋也不行,看见了当场就砸。有个姑娘的高跟皮鞋叫我们砸了,她只能抹着眼泪一拐一拐地回家。你说那时候我们跟土匪有什么两样儿!
批斗会也有说道,挂牌子、戴高帽、坐“喷气式”是常事。
牌子上都写着姓名、罪行,打着大叉子。一开始是纸牌子,后来是小黑板,再往后小黑板上加了砖头,绳子换成细铁丝,最后铁丝愣能勒进脖子里……
戴高帽一开始是纸糊的,像吊死鬼戴的,寒碜人呗;后来什么材料重用什么,压得人抬不起头来,戴长了非出毛病不可。
“坐飞机”就是一边站一个人抓住你,扭着你胳膊摁着你肩膀使劲往起抬,你只好猛低头大弯腰撅屁股,气都喘不过来,一般人坚持不了多久就瘫了。
一天我们抓了一个流氓,是个回民。不知道哪个小子从副食店要来一条猪尾巴,把他摁在地上非往他嘴里塞。他死活不张嘴,牙都打掉了好几颗……
那时候根本不讲民族政策、宗教信仰自由,统统都是“四旧”。
那些天我们这帮孩子打人打疯了,就像杀人杀红了眼一样,见着打人的就想往上凑,不问青红皂白就上手,打人也没头没脸不挑地儿,打上哪儿算哪儿。
我们学校有的人还砸过教堂、清真寺,我没去,说老实话也是顾不上,那些天说过一晃儿就过去了。
“文革”完了以后我们想过,“破四旧”真要折腾个仨月俩月的,我们指不定还能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那时候有一条大标语,叫“红色恐怖万岁”,说得挺形象,当时真是那么回事。后来西安的红卫兵组织起名叫“红色恐怖队”,听说就是跟北京学的。
我也没抄过家,倒是听人说起过。我妈死活不让我到人家家里去折腾——别说抄家,就这样儿我还落了个手颤的毛病呢。
后来,我当了钳工,可这手开始颤,越颤越厉害。开头我还以为是喝酒喝的,咬咬牙把酒戒了,可是没用,手还是颤。
干不了活儿,厂里让我提前退了休,我就在马路边摆了个修车摊。
谁想手颤修车也不方便,捡个滚珠、拧个螺丝什么的忒费劲。我寻思着,是不是那阵子打人打多了,报应来了?
——其实我也没太信这个,真要有报应,这世界上谁还敢干坏事呀?我敢说,那么一来,不但没人再敢干坏事,说不定为了争着干好事还得打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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