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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夫人 | 问渠哪得清如许,清澈透亮刘振东

荣夫人 明月清辉2
2024-10-06


侃侃而谈刘振东。右,曲师杨春梅教授





虽非曲师人,写了曲师文,再写曲师人。我与曲师,真可谓交浅缘深啊。

另,应友人吁求,重发本文,亦是旧号塌陷后的劳作打捞。


1

“偶遇”刘振东老先生


在认识刘振东先生之前,作为曲师人,他就看了我写的曲师文,并予以关注。见面后他还信息我说:“最近又读了您所写的关于宋、吕的几篇文章和为什么要写曲师的解说及别的一些文字,感到您是一个有个性、有胆识、有追求、有水平和能力的作者,文笔坦荡、真率、激情澎湃、斐然有致而又扎实工稳,令人十分敬佩。”来自一位老教授的鼓励令我感动,也可见一位88岁的老先生生命的感知力文字的表达力依然鲜活遒劲。


在曲师任教的朋友杨春梅女士信息我说,曲师有几位年近九十的老先生,都一肚子曲师故事,你既然写了曲师文,何不来曲师走一趟。她还说,当年,在无业可就的情况下,她也是以“戴罪之身”被曲师“收留”的。于是,应杨之约,我去了曲师。与我同去的,还有曲师学子山师教授的陈一鸣宋莉莉夫妇,及歌唱家山师教授丁汝燕女士。


左起:陈一鸣、作者、刘振东、宋莉莉、丁汝燕、杨春梅,漫步曲师大校园



结果,杨老师原先预约的两位老先生都因身体缘故不能见面了,于是她临时联系了刘振东先生。当她给刘老师说我们一行要去拜访他时,老先生说,不,不是拜访我,我要去见见荣夫人和其他朋友。


刘振东,米寿之人,北师大毕业,曲师中文系退休教授。人称他系“国内中国传统散文研究领域的知名学者。”他如何知名法我不知,但他送我一套巨著:三卷本130余万字的《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他说他的这套书没人看。我问为什么,他说学术,又长篇大论。以我之浅陋,看不动看不了这部学术大书。但拿回家后,看了看“绪论”和“结语”,还看了苏轼篇(我喜欢苏轼)。我想看看他的文风、语言格调、写法,以及他想用这本书说些什么。我得说,看过的这一小部分,看懂了;我喜欢这部大书。尽管我依然不去看它的全部或大部。我还想说,从我非专业的角度,这部书可能填补了一个大空白:既研究古代散文的特点,又研究古代散文家,他等于为那些大家一一立了传,建了碑。他声明他不是厚古薄今。但看得出,他对“古”的崇尚,尽在字里行间。


总之刘振东老先生这部古稀之年开始撰写的大书,十分了得。


2

差一点进山师


1983年,曲阜南边新开了一个专科学校,中专办专科,叫“戴帽”,也可以叫“高办”(我擅自造的词,相对于“高配)。人们戏称“南开”。孔凡今任校长、袁忠岳、刘振东都是得力干将。济宁的领导创新思维,想让他们好好耕耘那所“南开”,他们在孔校长的带领下也确实做了功德无量的培育桃李的工作,但另一方面他们三人又都不大安心。其时身为山师副校长的田仲济正在为其创办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四处挖人,先期被从泰安一中挖去的宋遂良向田校长力荐,想把孔、袁、刘三位大咖一网打捞过去。但孔凡今毕业于山大,要进济南他首选母校。结果山师向袁、刘发了调令。可去山师报到时,山师对袁刘说,你俩先别报到,中心正在评副教授,8人给了两个名额,俩名额准备给吕家乡和宋遂良。等评完后你们再报到。那时袁、刘已经是副教授,他们若去了副教授的比例高上去会影响评定名额。


后来刘和袁去了山师。袁调山师系回母校,母校人见了袁热情浩荡,刘被冷落一边。冷落中他冷静思考:来吗?他想了二三点:一是两个女儿都在曲阜一中读高中,来济南后进不了山师附中;二是他不喜欢搞现代文学,而喜欢古典文学,等等。想好后竟然悄悄打道回府了。他说这件事他对不起宋遂良。调令都下了他也来了,但又溜了。其实也没什么对不起宋遂良,估计那天宋如果热情浩荡接待刘振东,说不定刘就没有多少机会反悔了,都去了嘛。估计宋以为把刘从小地方挖到大城市来刘会兴高采烈呢,谁承想他那么“冷静”,安于偏于一偶,溜回了曲阜。


但回程中,在从兖州坐汽车回曲阜的路上,遇到了曲师的人事处副处长。副处长问你不是去山师报到去了吗,刘说不想去了。副处长趁火打劫,说,到我们那去吧。刘中午12点到家,下午两点曲师人事处处长和中文系主任就赶到他家,一顾茅庐搞定了刘调曲师之事。等于,借山师之手,人才轻松流到了曲师。


3

别具洞见


1980年,刘先生写了一篇文章,题为《人的情感活动和文学艺术的本质特点》。文章寄给他的老师黄药眠。黄药眠,1903年生,民盟领导成员,著名学者,对美学、文艺理论研究有深刻造诣。做过国民党十年牢狱;被打成“六教授”之一的右派二十年,北师大一级教授。黄教授看了刘文说,我年纪大了,一般不看别人的文章,你的文章题目吸引了我。


刘文挑战了文艺理论界盛行的俄国文学“别车杜”(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关于文学和哲学是一个目的等方面的观点。黄教授赞成刘的观点,遂把刘文推荐给《文艺理论研究》。文章发表后,刘还藉此被评为副教授。


刘说他在北师大上学时,周扬曾就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讲了三天。他听得入耳,想得叛逆。他对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有自己的理解。他说,文学与政治,如两性关系——如果政治强制文学服从,是强奸;如果文学为迎合政治需要而自愿服从,是卖淫;如果文学信服某种政治而由衷歌颂,是爱情,是融合。


此观点背后的预设关系是,文学与政治是平等的,一如男女的平等。但刘先生说,在某片土地上,政治和文学的关系要么强奸要么卖淫。于是,为安全为尊严计,他宁愿搞古典文学,因为古典文学里的文学,葆有自由身。


4

中右派


刘振东1956年考入北师大中文系,因病休学一年延迟至1961年毕业。期间见识了反右运动。他说很恐怖,昨天还响应领袖号召热火朝天大鸣大放,今天就反右浪潮汹涌。


刘先生其实已置身危险中,可命运之神庇护了他一下。


鸣放期间思想活跃,北师大中文系主任黄药眠主持了关于美学的擂台赛,朱光潜谈美是主观与客观的结合;蔡仪谈美是典型;李泽厚谈美是实践。大咖登场,擂台高端。听众的门槛有标准,可刚上大一的刘振东也想方设法去看了“赛事”,而且,他说他对那三个大人物的观点都不甚认可,于是回去后在白纸上长篇大论写了一篇关于美的文章。


写完后想送给黄药眠主任看,黄就在师大,他却不知道怎么去找黄。但他知道黄是《文艺报》的常务编委,便舍近求远把文章寄给《文艺报》转黄。后来,他还真收到了黄的来信及他那一大叠白纸手稿。黄信的意思大概是:文章很有见解,建议他重新誊写在方格稿纸上,然后再投稿。


刘开始重新誊写并修改“美”文,结果把自己累成了肺结核。而且,此后黄被打成了大右派,顾不上刘的文章了。文章未成就,还因病被休学,不然他是否成为右派都不好说。因为高尔泰当年就因为写了篇美学文章,认为美是主观的,年纪轻轻沦落为右派,人生一波接一波的劫难困顿泥沼。


可在休学前,学校团支部责成刘做了一次书面检查,原因是他在鸣放期间写过一张揭发学校总务长孙某包庇问题职工郭某的大字报。那时攻击党组织或组织的某个成员就是反党。另外他还把学校大字报上很多极端言论汇集后寄给他在曲阜的某同学并阐明他认为这些言论有些过分。结果他的同学把“言论集”又寄回了他的学校,是举报还是自保?总之因为此两件事,刘振东犯了“错误”需要作检查。毕业时被分配到东北。


后来他从黑龙江呼兰市调回曲阜工作时,组织上让他自己拿着档案。他不能打开档案,但发现档案袋封面上的题目列表中有一份反右时期的检查。再后来,他知道了自己被定为“中右”。这个“后来”是啥时呢?2022年。


“中右”对他的影响,一是不能进大学(进曲师等是因为右派大面积平反之后);二是在学校不能担任行政职务;三是运动一来他就受冲击。总之他是另册之人。但因为写文章累成肺结核休学,脱离了课堂,脱离了反右战场,对刘振东来说,有“因祸得福”的一面。不然,他能否成为达标的右派真的不好说。


另外,还有一点,刘说当年反右在北大、北师大特点不同。北大反右的主要对象是学生(当年北大划“右派”716人,其中8人先后被处决。林昭、张元勋都是著名的学生右派),而北师大则更多地针对老师。这对刘振东也是一件幸事,不然凭着他那两个写大字报、寄大字报内容的“问题”能否过关也不好说。


人们说1957被打右派59万余。但“中右”是不计算在内的。中右知多少?除了中右,还有“内控右派”,我熟悉的一位钢琴老师,他的父亲是印尼归国华侨,就是内控右派,可父亲及家人从北京糊里糊涂流落到曲师,父亲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内控右派,他逝世后儿子才知道此事。而且,右派基本都平反了,中右、内控右是无平反之说的。


5

“越老越右”


刘先生明知故问地问我,何为公知?我说,关心公共事务并为此发声包括有底层人文关怀的知识分子即公知。他说,随着年龄增长,他越老越右。我问您的右表现在何处?他说,他站在公知一边。呵,磊落坦荡。


一个没有公知的社会,是沉默的社会,压抑的社会,缺乏良知的社会,也是权力横行无忌的社会。可当公知成为贬义词时,该社会必是混沌和是非不辨的。


有人幼也糊涂老也糊涂,刘先生不管中右还是漏网的右,那时的“右”分明带着青涩。而“越老越右”才是真正的明澈。欣赏他的越老越右,致敬越老越右者。


6

顺遂美满


我问过刘先生你八十又八了,总结漫漫一生,最大的欣慰和遗憾是什么。老先生回答说,过去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要说欣慰,回顾走过的路,从个人角度说,虽然有许多曲折和坎坷,总的说应该是比较幸运的,用老词说算是“命好”,屡屡能因祸得福,常常会心想事成。


1952至1955年上的是中师(曲阜师范学校),三年中可说是年级的学霸,十二门功课能考八门五分(当时用的是苏联的五级记分法),那时因为吃了国家饭,毕业只能当小学老师,不可考大学。可毕业那年,因发展文化的需要,年级中有近五十个同学被保送山师、曲师院和中学教师培训班,而他偏偏在毕业前生了重病(结核性胸膜炎),班主任老师安慰说,保送了你,一查体也得刷下来,白担误一个名额,将来或许有上大学的其他机会。于是被分配到邹县的石墙村教小学。幸运的是,第二年(1956年)国家要向科学进军,大学生源不足,于是允许所有在职人员报考大学。他得以有了考大学的机会。当时规定,教师和师范毕业生,只许报考师范专业,而师范类的最高学府是北师大,他第一志愿就填了北师大中文系。于是从石墙村一步到首都,平步青云。学校级别高于所有被保送的同学所去的学校。


师大毕业后,因为是中右,被分配到黑龙江哈尔滨市的康金井镇一个农机学校。学校系新建极简陋。结果因三年灾害要采取压缩政策,第二年(1962年)所在学校就被裁撤,他就从康金井镇回到了故乡曲阜,是全系分配到黑龙江25名同学中最早回内地的。回母校教书,1982年,国家出台政策,在中等专业学校校评职称,最高为副教授,与高校副教授同级。这与56年允许高考一样,都是空前绝后的。于是83年初他便成了副教授。人称刘教授。


刘老师说,所谓心想事成,琐琐不足道,但有一事可说。夫人是中师时的同学,不在一班,却成了苦恋的对象。本以为会绝望,熟料终成眷属。


说到此,刘老师打住了。我穷追猛问,请说说这段过程。刘老师继续,从抽象到具体——


到达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彼此爱恋,不像旧时代的包办和新时代的征婚,有明确的功利性。有两种情况:青梅竹马,长而相悦;机缘凑泊,一见钟情。前者虽为美谈,而实际存在的情况并不多,因为从小即亲密相处,彼此就太了解、太熟悉了,没有什么私密和新奇可言,也就难以产生两性间的神秘性和吸引力。至于“一见钟情”似乎很难理解,实际有深刻的道理在。
其一,每个人都有一种由先天因素(遗传、生理)和后天因素(家庭、环境、教育、熏陶、种种复杂的人际影响)所陶铸而成的精神实体外化出来某种东西,可称之为气质、风韵、格调等等,但都又不十分贴切。外化的“气质”性的东西,是一搭眼就感受出来的。一种你可以感受到它,却又描摩不出来、形容不出来的东西。这是每个人所独有的。宋遂良不同于吕家乡,吕家乡不同于袁忠岳,袁忠岳不同于刘振东;荣夫人不同杨春梅,杨春梅不同于张瑞英(曲师女教师),张瑞英不同于丁汝燕。
其二,青年人择偶,喜欢什么人,愿意接近什么人,也不是偶然的,不单是看姿色,不单是顺眼不顺眼。也是像前述的情况一样,由种种复杂因素的影响,在他萌生出对异性的兴趣之前,在不知不觉之中,在他的潜意识中,早已形成模糊却大体确定的模板。在他和众多的异性接触交往中,一但碰上与其内心模板相近或相吻合的人,他就会立刻产生强烈的兴趣,进行热烈的追求,如果对方的模板也与之相近,那就会产生热恋。所谓的“一见钟情”,或许也是一种早已命中注定的姻缘。
至于我的情况,不知道是否早已有了模板,大概应该是有了吧。原来和老伴(当时是小伴)接触很少。或许是中师二年级时吧,到了萌生爱情的时候,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开玩笑说,把某某介绍给你当对象吧!
其实,我与某某根本也不熟。但是,从此某某却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而且日深一日地增加了对她的爱恋。或者像弗洛伊德所说的,存在性过誉,对方简直成了心中的女神。但拘于时代缘故,不敢冒然表达。直至毕业前,与她班里相熟的一个同学聊天,有意无意间提到某某,那同学说,人家早有对象了,是娃娃媒。我受打击之深,可想而知。绝望之余,我决心把多年的单相思一吐为快,写了一封长信,把所曾写过的日记也撕下来放进去,以此来给自己一个了断。没想过了不久,那同学转给我一个小纸条。其中说,一切都是误会。
于是乎,上大学前确定了恋爱关系,调回曲阜后结婚,然后生儿育女,然后白头偕老。夫人原来身体很好,十多年前有了某些疾病,但行动无大碍。我作为第一保姆,可推着轮椅与她一起散步。老伴老伴,有我相伴,未来可期。


我说,你俩一见钟情?


刘师回答,应该算是吧!但钟情的是我,响应者是她。两个人单纯幼稚到,从相识到定情,都没问过家里有谁,靠什么生活。


我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钟情,不问西东。


听刘老师言,我觉得他真是幸运。我所熟悉的几位知名老先生的个人生活我都有所了解,比如阎纲、吕家乡、宋遂良等,他们的婚姻生活中都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唯独刘振东,一见钟情,与钟情者结婚,从一而终,将美满进行到底。在这方面,不仅前述那几位老先生,就是其他人,也叹为观止,望尘莫及。


7

刘老师或有或无的“遗憾”


生性懦弱、胆小,在政治上一直没有什么宏大的抱负,也没有“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觉悟,虽然被指定当过一两届县人大代表,常委会委委员,但没有任何权位不够高方面的遗憾。但背负着对许多人的欠债。我有我的优点,有较宏宽的视野,有较强的创造性思维,在学术上,有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本来是我可以用来报答那些帮助过我关心过我对我报以希望的人们。但我太懒惰、随意,太放纵自己,时至今日,接近日暮途穷,放着我思考过的许多问题,已无能为力。要说遗憾,这或者是我最大的遗憾。


其实这样的遗憾,我认为有强说遗憾的味道。清澈如溪,清爽如风,清气袅袅,清流一股。此生足矣。


8

事业有成


曲阜中师的学霸,北师大的才子,放弃山师终生偏安于曲阜一隅的刘老师,写了煌煌巨著《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新编》还有诸多其他相关文字的刘老师,在曲师教学教得如何呢?我有幸在网上看到了一篇《读书与教师生命成长》的美文,是刘老师曾经的同事、后任山东教育报刊社总编辑的陶继新所写,他写了一众清流人物,其中有一段撰写刘振东,题为《游刃有余的刘振东》。陶先生写道:


我第一次听他的课,恰是他执教《变色龙》一文。第一节课,他范读课文的时候,竟有两个字不认识。当时有20来个听课的专家。听后认为这个知名的老师简直是不可思议。但是第二节,刘振东一分析起这篇文学作品来就滔滔不绝了,从变色龙的人物形象,到情节结构,到艺术手法,行云流水般讲开去,那真是众捧百贺,左右逢源,令你进入一个真正的文学艺术的辉煌殿堂之中。我们所有听课的人都大为惊讶,这种课也可以如此来解说。课毕,后面的专家站起来给他鼓掌足足有5分钟。


刘振东讲课达到游刃有余的境地,源自他的文化功底的深厚。他是一个很有理论水平的教师。那天下了课,我说:"刘老师,你那两个字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我认为你绝对是故弄玄虚。结果刘振东解释说:“陶老师我是真不认得。”我说:“你不备课吗?”他说:“我从来没备过课。”我惊愕之后,便恍然大悟了,他具备了不用备课的水平,文化积淀的过程就是备课的过程,从这个意义讲,他用了一生的时间来备课。


作为一名大学老师,课讲到这种程度,还不是事业有成嘛。我想他不仅享受着他的美满婚姻,也享受着他的三尺讲台。幸者,刘振东。


(原稿于2023·7·23,略加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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