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的女老师,走出体制怎么变得这么难了
又一个“困在体制内”的悲剧。
各位好,昨天在西塞罗上写了《三年了,这一切是否值得》一文,稍微提到了一点我当初从体制内辞职的经历。结果留言中有朋友给我点题,说小西,你聊聊前几天郑州00后小学女老师自杀的新闻吗?
微信公众号平台最近来了新规定,要求“自媒体”在发布涉及国内外时事、公共政策、社会事件等相关信息时,必须严格注明消息来源,所以虽然我写文章比较抗拒直接硬邦邦的引用新闻原文,但对下述新闻事实,也只能照搬原报道如下:
10月31日,郑州一名“00后”小学女老师疑似跳楼自杀的帖子引起网络关注。女老师在遗书中称,面对学生很想教书育人,但学校的工作、活动、领导的检查,让她像进了“牢笼”,“每天提着最后一口气在工作”。死者家属告诉新黄河记者,事发后,校方领导拒不认责,甚至拒绝家属进入校园,查看监控。11月1日,记者了解到,管城区教体局已介入处理此事。(11月1日 澎湃新闻)
我查了我查了目前的相关报道,虽然网上的消息很多,但获得官方媒体认可的,似乎大约就是上述事实,以及女教师的那份遗书,另外还有一份事发当地的辟谣报道:
对于当地的那份辟谣,恕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想说的,但自杀女教师的那份遗书本身,看来却让我觉得很感触。据说这位女老师今年八月的时候才刚刚考上教师编,此前读了四年的师范大学,如今总算毕业并如愿以偿的“上岸”了,按说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展开(遗书中甚至还提到了原本要和她姐姐一起买车的计划),无论如何,似乎不应该选择轻生。
而再细看遗书,其实你也能品出那么一丝丝奇怪的感觉,遗书中,这位女孩用非常失望的言辞否定了自己刚刚接手的教师的工作。我想说,其实对于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来说,第一份工作不顺心其实一点都不奇怪,谁从学生向职场完成转变都需要有一个适应期,更何况不是每份具体工作都真的很靠谱。只是按照常理来讲,大学毕业生接触第一份工作,不顺心、不适应之后,选择辞职再另谋一份职业,是最符合常理的做法。
但这位姑娘,在否定了自己这份工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人生一起否定掉了。她用了大量篇幅表达了对目前工作的失望,但却没有花一点笔墨去说明,为什么对现有工作失望之后,她一定要对人生失望——这两者之间,本来应该是有一个逻辑衔接的,但姑娘直接就把这一段给省略过去了,在我看来,这件事,而不是她所控诉的“提着最后一口气上班”的小学教师工作本身,才是整个遗书最触目惊心的地方。
是啊,姑娘,你对自己现有的这份教师工作不满意,觉得工作太累,为什么不辞职呢?难道辞去有编制的教师岗位这件事本身,要比放弃生命还要可怕么?这是我读完了这篇遗书后,最想问她的话。
可是跟几个同样在做中小学老师的朋友了解了情况之后,我多多少少理解了这位姑娘为什么“宁可放弃生命,也不放弃编制”的选择。
的确,在外界很多人看来,中小学老师是一个令人艳羡的工作,有编制的铁饭碗,每年还有寒暑假两个假期,另外这份职业本身也属于“知识分子”,甚至是神圣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说出来体面而又受人尊敬。可是在这些光鲜的表象之外,教师这个行当存在一个死穴,那就是它的“职业可替代性”极低。
现如今的很多中小学老师们,往往和这位女老师一样,是在大学时代就选择了师范类院校就读,毕业后又辛苦考上了教师编制,然后进入某个中小学校任教。这种人生轨道虽然安稳,但也存在一种风险,那就是如果你万一觉得自己后悔这种既定的安排,可“跳槽”的空间非常狭窄,试问,一个大学开始就受训教人语文、数学、英语的老师,如果发现自己实在不适合体制内,要走出公立学校这个一亩三分地,她又能找别的什么职业呢?
或许在之前教培产业相对开放的时期,这样的毕业生可能还能去新东方等驾培机构去碰碰运气。可是这几年这条路也没有了,受政策影响,大部分教培机构目前都在转向成人培训,成人可能需要有老师教他外语、考公考研,却绝对没有需求重受一遍九年义务教育。
俞敏洪其实曾给了无数老师选择的机会。
所以可以想见,义务教育阶段的老师如果决心走出体制内,大约也只能去做一些没有专业壁垒的行当,送送快递、开个滴滴、甚至到便利店做个收银员。这种职业地位和收入水平的下降,是很多人很难接受的。
所以教师这个编制,是老师们的铁饭碗,但某种意义上说,也成为了他们的“铁笼子”。他们被关在了自己职业里,不能也不敢出来,这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教师这个职业特有的悲哀吧。
“我们像入了牢笼,牢笼一点点缩小”,不知无意还是有心,自杀的这位姑娘在遗书中其实也点出了她遭遇的这种困境,而正如她自己所言,一旦进入了一个进去就很难出来的牢笼,“牢笼一点点缩小”其实是必然的——姑娘在遗书中抱怨她被很多“教书育人”之外的工作缠身,我接触的几位教师朋友都说,他们自己也很为学校的各种活动、检查、但有什么办法呢?学校方面肯定也知道老师们不喜欢这种摊派,但学校领导吃准了老师们除了接受这些工作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你辞了职,走到社会上去,就是没有专业对口的别的工作可干,所以你在领导面前的议价权是极低的,尤其是刚入职的“新老师”,有的时候,就是只能接受这些非本职工作的摊牌。
所以这里要纠正一个时下很多未入职场的年轻人的误判:很多人可能觉得,老板对员工的非本职工作的摊派甚至压榨,只发生在体制外企业甚至私企当中。所以“资本家”是“万恶”的,必须“挂路灯”。
但事实上,你的老板、领导到底会不会给你多派正常工作以外的活儿,其实全看你和这个职位之间究竟谁才是“可替代”的。
假如你随时可以交辞职报告走人,出门另找一份工作强度和薪水都相近甚至更高的职位,那你信不信?哪怕你连正式劳动合同都没签,老板也一定把你当爷供着,绝不会拖欠工资、给你额外摊活什么的。
而相反,如果你离开了这份职位,什么工作都找不到,即便这份工作是体制内、是铁饭碗,有各种规章制度保障你的工作神圣不可侵犯。领导也会给你安排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课外作业”——或者,如果你做不好这些“课外作业”,你就会丧失在这个体制内升迁甚至保住这个铁饭碗的机会,你的人生将无聊透顶的一碗水看到底。
所以,时下很多年轻人对“体制内”“有编制”的迷信与向往,是虚幻而终将破灭的。体制或编制,也许可以迟滞,但最终无法逃脱市场这只“无形之手”的调解。
你看最近几年,不仅中小学老师,很多事业编、基层公务员也开始抱怨“工作越来越累、越来越卷”。归根结底,其原因无非是受了经济大环境的影响。
在经济不景气,体制外工作不好找,钱越来越难挣的大背景下,想通过考个公、考个编、近个国企就“上岸”进入旱涝保收的保险箱,这个思路绝没有看上去那么“安稳”。
甚至可能相反,体制内、编制内的延时效应,、容易形成“温水煮青蛙”的困局。当体制外的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各行业准入门槛越涨越高,你反而安稳于体制内的死工资,忍受着领导的“加派”空耗青春,万一有一天实在忍不了,想出去看看时,会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适应体制外的生活了。于是你发现,你最终被困在了体制内。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体制化”。
这种现象,其实我当年辞职出体制的时候,就多少遇到了一点——假如我早几年做自媒体,当年这个行当尚在“风口期”,还没这么卷,要求没这么多,我可能所付出的时间和风险成本会大大降低。而两年多前,我下决心出体制的时候,自媒体风口期已过,入行的门槛就已经很高了。而现在,我其实很庆幸两年多前及时做了那个出走的决定——因为如果换到现如今,想再做类似的决定就更难了。体制内和自媒体之间的行业鸿沟已经变得几乎无法逾越。
所以在此得提醒那些觉得体制内工作不顺心,又不敢跳出的朋友——决定要早做,要走就快走,要留就“认命”的安心留下。在目前的经济形势下,铁饭碗也许未必还是铁饭碗,但砸了铁饭碗再捧“瓷饭碗”的决定,一定越来越难下。
而具体到教师这个行业,我承认确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建议,能给与那位女孩有相似困境的年轻老师们,在教培老师这个选项已经不存在,而教育类自媒体注定只能容纳极少量就业的当下,如果你除了教本职课业这个能耐之外别无长技,那么就只能接受学校越来越多教务以外的“摊派”——须知,甚至不仅中小学老师,眼下就连大学的很多“青椒”们也为这件事情苦恼。这是一个悖论,但除了接受它,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听人说,人生,无非是在“按活的方式去想”和“按想的方式去活”之间的选择,或迟或早,情愿或不情愿,你总要在二者之间选择一个。
我看到很多老师朋友在借这个新闻说事,要求保障教师的待遇和休息时间,“给老师们一个安静的讲台”,我对这种呼吁的有效性持保留意见,理由还是前面说的:一个离开现有工作岗位就很难找到类似待遇的工作的职业。其遭遇“职场摊派”、“职场PUA”总是难免的。这个规律是市场原理决定的。老师们与其呼吁“一个安静的讲台”还不如期盼“一个活跃的市场”。如果就业选择多了,包括“安静的讲台”在内一切待遇其实都会好说。
总而言之,一个年轻女老师宁可自杀,也不敢(甚至没想过)辞职这件事,确实是个扼腕叹息的悲剧。
而那位女孩留下的疑问则是更让人后怕的:一群不幸福的老师,怎么能教出积极乐观的孩子?
让年轻人们从“越来越小的牢笼”中解救出来,活跃和繁荣市场,给他们包括职业在内的更多自由选择。
以及最重要的,不要让他们比惧怕死亡更加惧怕失去编制。
全文完
本文3000字,感谢读完,时评以后都放在加图上了,喜欢请三连,并同时关注这几个号,不知下一篇会更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