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一生57-64•母亲与困苦
作者:连传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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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鬼老大
我和清浩分了家之后,弟兄两个的屋也做了,清浩兄妹三人在队里出工,我的两个孩子均在读书,再也不愁要人引小孩了,两个家庭再才走上了正常生活之路。
家庭并不因为生活正常就无心可操。
清浩回队出工,队里叫他当个记工员,也是整天泡在那些永远扯不清的谁的工分记多了、谁的工分记少了的事务中。
家中的自留地、菜地,就全丢给了两个妹妹。
我做屋后的第二年,我母亲的心又操得远,开始为清浩的婚事犯愁了。
说我母亲的心操得远,是比清浩大一岁的姜国顺、同龄的陈光明、小一岁的陈胜灾都没有谈婚事。
可清浩已23岁了,我这个年龄,卫卫已经出生了。当然,她老人家要急。不然,清凤只小清浩一岁,清浩的大事不及时办了,靠两个妹妹在家中救穷,母亲也觉得不好。
这时,队里有几个年龄比清浩还大的,家中在忙于打家具,母亲也张罗着将材料买回来了。我出不了力,只劝母亲让清浩谈了朋友再打家具也不迟。
母亲的意思是,一谈了女朋友,人家就要上门,房间都像个空槽子,什么都没有,那怎么经得起人家一看呢?打几样家具,摆在清浩的房里,也好看一点。
我之所以要劝阻,是因为母亲向我借钱,我没有。去年我做屋的债还没还清,学校的几个补助钱还不够零用。
没有办法,才在家门口搭了一个菜园,队里还不同意,说那是留着做稻场的一块地。
我说,稻场如果再在我家门口,那今后喂鸡喂猪与队里有扯不完的矛盾,那更有呕不完的气,就强行在门口搭了一个菜园。
有时,卖一点菜,以解家庭之急。再叫我到外面去借钱,自己完全没有把握了。
当时,泥工、木工的工价虽是流行的“供吃管喝,两块五角”,但没钱,一块钱一天的工价也请不起。
我母亲见向我借钱无指望,就只好请来了谌士中老表。他是横店木器社的工人,他又带来了一个徒弟。
两人做了几天,做了一个五屉柜和一个穿衣柜。由于没钱,穿衣柜也没安镜子。
自然,由于请的是亲戚,也没有要工钱了。师傅在清浩家做家具的那几天,是个正月里,也是就的过年细下来的一点年菜。
由于我没有借钱给我母亲,我心里极不舒服。每晚,清浩总是喊我过去陪士中表弟喝酒,我更加不过意。
不过去,又怕士中表弟误以为我们弟兄间不和气。所以,过去了之后,总是劝士中喝,士中又不多酒,我也尽力克制自己少喝,因为这喝的都是钱。
士中的礼节也大,稍好一点的菜,总是我母亲拈到他碗里,他又退到盘中去了。早晨是小菜,中午有点荤菜,他们又都细着留到晚上去了。
我母亲总是笑着说:“士中帮了大忙,工钱不要,菜也不咽,烟也给来玩的人吃了。”
我也只好死着脸在桌上笑道:“可我这个当哥的连小忙都帮不上,只每晚来喝酒帮倒忙。”
这几天,正好连岗我的伯母也在我家,他老人家和我母亲谈家常,以为清浩说了媳妇,我母亲说没有,我伯母就热心的说将小胡塆叔叔最小的个女儿介绍给清浩。
这个姑娘,我见过,我也在一旁赞成。
1977年,家庭中忙着给清浩做家具,说媳妇,是一个变化,是一种发展。
可是国家的发展变化更快,这一年,我们湖北省恢复了高考,这对于年轻人,特别是对像清浩这样的年轻人,无异如喜从天降。
当初家庭那么困难,高中又那么难进,好不容易读到高中毕业,在家劳动了几年,现在机会来了,怎么能放弃呢?于是,一场紧张的复习开始了。
起初,是晚上复习,白天出工。到快临近考试的一两个月,就干脆不出工,整天在家复习了。
每天都复习到半夜,可恼的是,公社又把我们大队的电停了,就每晚在柴油灯下复习。
当时的柴油也是要路子买的,他们的有时用完了,母亲就拿瓶子过来向春环要,有时,我们也只一点点,就全部给他,自己摸黑。
有一次,我半夜转了钟去上厕所,见清浩的房里还亮着泛红的柴油灯,心里也极不舒服。
多难啊!但愿能考中,如果考不中,今后一生在农村,清浩那个瘦瘦的身体,在队里就有受不完的罪了。
第二天,我对母亲说:“不休息也不行,昨晚清浩复习得太晚了。”
母亲说:“他天天是那样。都为他担心,又怕他拖垮了,又怕考不中受不了哪个打击。”这也确实是个局外人无法帮忙的事。
我只好将学校里的粉笔、草稿纸什么的拿点回,只说是有那么个支持他的心意。
也是好事多磨,水利上又要他们在家复习的年轻人去。
公社住队的林家荒主任也发了脾气:“只有左港队才巧,面临着这么大的水利任务,却有六七个人不上水利,都躲在家复习,都想逃避农村。问题太严重了,都跟我全部上水利,一个也不留。”
后来,听水利工地回来的陈文波舅伯说:“几个伢在工地真苦,白天挑土,青年人要带头挑重担,晚上,他们就在一起,用衣服挡住灯光,怕影响别人的睡觉,偷着复习。清浩又瘦,白天有几次都跌倒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极难受,只求文波伯千万再莫对我母亲谈这些事,以免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结果,后来清浩、胜灾、光明他们三老表都考上了。要不是他们不怕困难,把握住了机遇,若呆在农村的话,那人生之路更难走。
清浩到汉口去入学之前,我对春环说:“这一回,我们再困难,也要表示一下了。他这一考取,也是替我们帮了个大忙。如果他困在队里,连个下湖挖藕的劲也没有,今后混得不好,难到我们不帮他?他跳出了农门,我们就不担这个心了。”
春环也说:“送钱又没有。就是送钱,他也还是要去买这些东西,就将我们的新铺盖,送一套给他吧。”
他的公路工程学校要由武昌的桌刀泉走,由于这条线路我熟,又没有钱送他,为了表示兄弟之间的情意,我就挑着被子、箱子送他去。
下了武昌火车站,他们学校在车站里设了接待人员,将我们带到学校。
本来,我一人转身回来的时候,再给他三十二十的,也算是个欢喜一场的意思,可我除了回的车费外,确实没钱。
假如他在校,有时缺钱怎么办呢?我又将清浩引到了附近只两三里路远的荣军修养院,介绍清浩认识了我舅弟平子,并对平子说:“清浩如果今后来借钱,你一定要方便他一下。”
平子舅弟笑着答应了,我才放心地回家。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对不起清浩,心里空荡荡的。
清浩读书去了之后,两个妹妹在队里出工就抓得更紧了。为了多赚工分,社员之间为了抢活干,发生矛盾也是常有的事。
一次,为了抢包一个大田割谷,小清、清风和国才闹起来了,小清一点都不含糊,一句也不相让。
还有一次,小清、清凤和国珍她们几个,为包田栽秧和春华哥的大女儿、二女儿闹起来了。大女儿是个哑巴,二女儿姜翠兰的嘴巴也不善。
我见前几天姜翠兰的一个小弟弟在水中淹死了,人家都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就劝小清别闹,把那个田让给她姐妹算了。
小清在我的训斥下,田是让了,但心里对姜翠兰很气愤。
这天,我从学校回来,挑着一担粪,到离家最远的田边去给扁豆上肥。
之前,我常见扁豆收摘的多的人家挑到汉口去卖。前一天,我还戴着个草帽去给这七八蔸扁豆除了草,松了土的,长得很可爱。
可我今天,挑着一担粪来,一看,每蔸内长得放了须的三四棵苗,都被人扯起来,丢在旁边晒死了。
我一下愣住了,未必是队长不让种……我既没歇下担子,也没挑着往回走,心情非常沮丧。就是挖这七八个坑,又挑干粪来,就累了我半天,想不到……
就在这时,在不远处的个田里栽秧的小清、清凤、国珍都看着我,特别是国珍,死笑。
我听见小清说:“你再莫笑,你再笑,我要骂的。”国珍才没笑,低头栽秧了。
晚上,清凤来对我说:“哥,扁豆秧子是小清扯的。前几天,他看见春华犁田休息时,坐在扁担秧子旁,用手扯了里面的杂草的,就以为是春华家的。昨天,我们跟翠兰吵了架,小清气不过。今天早晨,我们从那里走,小清就都扯了,还说看你翠兰有几狠。”
听了清凤的话,让我哭笑不得。
可清凤的性格不同,她见小清与人吵架,就吓死了。做事由于脾气缓,动作也慢。出工抢做定额活,总是小清带着她。
由于队里赚工分,既要有手一双,还要有口一张,这两方面的优势,清风都不具备,因此,就一直想脱离农村。
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就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再次投胎——找一个不种田的婆家。于是,她就总是缠着她嫂子春环。
我也是一直叫春环将清风的事放在心里,在养殖场找一个理想的人家。
这事一拖一年,我就对春环说:“再不能拖了,如果等清浩,他还得两年读书,书读出来之后,还要工作一两年才能结婚。四、五年之后,再来安顿清凤的事,就太迟了,清凤也二十二三岁了。还是去和你妈说一下,叫她个老人出面,比你直接去说,方便可靠多了。”
进腊月,很多人家都在做豆食。春环说:“你今天去横店买一担引子(谷壳)回,做豆食烧它,好掌握火候一些。”
我拿着麻袋扁担去横店。想带点萝卜回来腌,问零卖的,五分,整百斤的买,三分。
我见有一人喊起来卖,说一脚踢。我一看,有一堆,他说:“叫谁看也不止一百斤,三块钱卖给你算了。”
我一看,也确实不止一百斤,就说:“哪里有不还价的呢?两块钱。”
“要不要得完?不然,你用一块钱买一半,我就不卖了。”
“要得完。”就两块钱买过来了。
挑在路上,我歇了好几次,心想:“人这些时没做重事,这了不起一百四五十斤,怎么就挑不动呢?”
回家一称,二百一十斤!春环以为我花了很多钱,狠狠地埋怨我,后来见还不到一分钱一斤,就没吭声了。
忙着做豆食,又忙着洗萝卜、切萝卜丝,就叫母亲和两个妹妹都过来帮忙。
忙着忙着,清凤又提到了她的事,央求春环做完了豆食,以送豆食的名义,去一趟养殖场。
我也在旁边极力鼓动春环,意思是,没有好的人家,来得去得就算了,反正总比在农村里强多了。
春环去向她母亲认真地谈了此事后,一定要她老人家说成此事,老人就答应了,也谈成了,清凤也出嫁了。妹夫在奶牛场,清凤在乳品厂,收入可观。
清浩在读中专期间,也得了清凤的贴补,要不然,真不知到哪里去借钱读书。
可后来,问题来了。分单干后,奶牛场,乳品厂都垮了。妹夫是文盲,又没技术,人又老实,只知道死命的干出粗力的活。
由于长期的做小工,出死力,烟瘾酒瘾越来越大,加之妹夫一小得了大脑炎的,又不听清凤劝阻,终于因喝酒过多,五十岁后,骨质疏松,一条腿骨折致残,走路有点跛,再连小工都做不成了。
因此,清凤的一家,成了我和清浩的心病,清浩也不知贴了她多少,可依然贫困。
清浩每每谈起了清风当初之事,就多少对春环有点埋怨之意。殊不知,我也是促使这个不幸婚姻的罪人。
但一个普通人,谁又有能看到社会大变化的前后眼呢?要不是改革开放,仍然走大集体,他们还是生活得不错的呀!
清凤出嫁了之后,队里就分田到户了。小清、母亲和幺幺分了三个人的田。
田分到户后,当时对于各家来说,是个喜事。可对于小清家而言,就喜不起来了。
她家中没劳力,两个老人,又总在轮流生病,又没有分到耕牛,还要自己花钱入股买牛。
小清把田没法,又舍不得不要,就叫我种着。我想,我自己四口人的田,将来孩子长大了,肯定不够,就把小清的田接过来。
小清也已说了婆家,在家中也没过多长时间,就暂时到清凤的乳品厂里去做临时工去了。
一直到小清也出了嫁,两个妹妹都添了外甥之后,清浩才开始张罗婚事。其时,清浩已二十八九岁了。
好在清浩结婚的时候,我已做了几年酒,经济上是比往年要强一点,不然,快三十的弟弟结婚,靠借钱送礼就拿不出手了。
母亲说:“当年给清浩做的两样家具,样子已过时了,浩你留着家用吧。清浩结婚的钱还不能圆筐,就算二百块钱卖给你算了。”
母亲也实在是无法,向我借吧,也总是见我做酒因资金积压周转不开而歇作,就以卖家具的形式找我了。
就是母亲不说卖家具给我,直接向我借,我又怎么好拒绝呢?如果我现在有钱,借个一千八百的,也不为多。
结果,给了母亲两百块钱,就没钱买谷做酒了,一直等到自己田里的谷收过了,才重新开张。
清浩在黄陂结婚的时候,我生怕人家认出了我是清浩的哥,哪里像个老大?老二结婚遇到了困难,一点忙都帮不上。
清浩结了婚,母亲免不了常去照料一下。而家中的幺幺,身体却一天比一天的差,母亲就只好两头来回照应。
为母最难
1984年5月30日,我在横店学习。突然,春环挑着一担箩筐来到我学习的地方,没等我开口,她就说:“爹爹去世了。”
我一惊,幺幺还不至于病得要死的程度,怎么这么快地走了呢?一星期之前,我来横店学习时,他还是好好的。
我立即放下书本,跟春环一起回家。跟我一起学习的陈明胜老师说:“死得不是时候,安葬后,你快来学习。”
回家路上,我挑着一大担买的菜,春环边走边说:“可能老头想了冤枉心思的。婆婆说,她翻看老家伙的枕边,发现有一张纸,这是他包安眠药的。
他每晚总是要两颗安眠药,大概没有喝,就包起来了。
今天,见他要喝开水,婆婆倒了一杯,刚从厨房出来,就见他喝了药,说要睡一下,婆婆问他喝的什么药,他说就只喝了两颗安眠药,又说了一句,这些时把你受累了,就睡了。
睡一会,又说口渴了,我就去买了两瓶汽水。我是看着他一边喝汽水,一边发抖伸了几下脚落气的。”
我听春环这一讲,也哀叹幺幺死得还是很明白的。幺幺深深地知道,清浩的媳妇已怀孕了,如果今后生了孩子,婆婆怎能安心照料呢?
一边是儿媳,一边是自己,婆婆的身体也不好,两头跑怎么吃得消?媳妇的娘家,父母都去世了,也没有人照应她,惟一靠婆婆。
可是,婆婆又被我这个死不死,活不活的病拖住了,不如……
我猜想:肯定是这样。也算是为清浩减轻些压力。
一回家,见母亲没有沉浸在悲痛之中,而是在清醒的安排后事。
我也没安慰母亲,母亲开门见山的向我提出了为难之处:“清浩从读书出来,到参加工作,又结婚,都还是亏了他自己。
老的老了,这几年清浩在背了债的情况下,还要养两个老人。两个妹妹,条件也不好,怎么还谈得上贴补清浩。
你现在稍微要强一点,在用钱上就不要先讲着两个人均摊。你尽力而为的多拿几个,过后再来均摊,让清浩今后再还给你。”
当作春环和舅父舅母都在场,我母亲之所以将舅父舅母请来当面说,是怕春环有意见。
春环曾多次向我母亲说过:“两个儿子都是你生的,我们分家是空人搬出来,自己买的房子,未必你接个媳妇,让浩接在露水地……”
母亲怕春环因为没有得到幺幺的房子,他死了就不用钱。这其实是母亲的一种心理负疚,春环也没有不用钱的想法,我们没有房子住的日子已熬过来了。
清浩现在是双职工,在单位又是培养接班人的对象;清浩夫妻二人,对我们又很好,总是同情我们,到了县里去了,不知有多客气;回的时候,总不让我们空手回,不是给一点这,就是给一点那。
母亲也总是叫清浩努力工作,干出了成绩,有了提拔,好将我的两个儿子今后也带一把……就凭这些,春环不是傻瓜,她怎么会不同意用钱呢?
这时,我母亲也当着舅父舅母的面说:“清浩也同意了,这三间屋,给一间给老大。另两间,你们都一齐住着。这样,两个孙子今后成家,你们再也不用做屋了,这也省了你们今后一大开支……“
我说:“就是不提房子,这钱,我们是要用的。不但要用,而且要尽量用得像样一点。只有这样,塆里人才不会说闲话。不怕你老娘见怪,到你老人家今后去世,说不定用钱还要马虎一些,因为我是你老的亲生儿子,外人也不会说长道短了。”
我这样一说,母亲也就放心地安排其它事去了。
家中的现金,我怕用得不够,一直忙到晚上八九点钟,我又骑车跑到横店去找士中借。
到了横店,他全家都睡了。我喊门,士中在楼上窗中探出头来:“哟,是浩哥,有么事?你说。”
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因为,我陡然想起不该来找他的,这不是向人家把信吗?他见我一时语塞,在窗口还没有穿衣服,又催:“既然这晚来了,肯定有事,老表之间那怕么事呢?”
我终于鼓起勇气,开门见山:“我家老头子去世了,来借钱的。”
士中就一下子下楼来开门,只披了一件衣服:“再莫怕说得,要多少?”
“借四百。”
“那怎么够。”
“我还有钱,这是借在手上防闲的。”
“好,好,进来,进来。”
“你不管,我就在门口等你。”
士中上楼拿了四百,还问了一句:“够不够?再莫又去借一家。”
“够了,够了,帮了大忙,帮了大忙。”
我也没说什么时候还,只说了声“打扰你休息了“,就骑车往家里赶。
果然,第二天一早,士中、士宽两兄弟就来挂轴。
丧事办理的用钱,由春环和小清姑嫂二人一手办理。我和清浩只将钱都交给小清,一切的购买、开消,由她二人,也不记帐,也不结算。
由于兄妹四人的互相理解,就将看似很复杂的开支,简单化地处理了。
清浩只是一个劲地追问我:“还有没有用了钱记漏了?”
我说:“没有,以小清用的为主,我再没另外用钱。”
两个妹妹又提到柴米等事,我说:“要是在队里,我就不讲客气了。如果再把个柴米也拿出来均摊,就太不像话了。如果按那样算,我住清浩的屋,今后还要把租金,他愿意要吗?”
一说,大家也就一笑了之了。
送爹爹上了山(墓地),我才舒了一口气。由于我做好了春环的工作,她也不是舅目寸光,因此,在弟兄之间,兄妹之间、妯娌之间、母子之间,婆媳之间,没有因摊钱和分轴引起半句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晚上喝完了回棺酒,我见我舅舅悄悄叫冯书记:“莫走,坐一会再回家。等浩处理完了再走。”
结果,处理完了之后,冯书记说:“以前我在大队里的时候,见了蛮多,也劝了不少的人家,大多是为老了人用钱,分轴吵架。今天,见了你们弟兄俩的处理,深有感触,就是要这样互相理解才好。”
说完,就笑着拉着我舅舅说:“老陈,我们走。看来,你对你外甥的担心多余了。”
听冯书记这口气,可能我舅舅是怕吵架。
看来,那年烧窑为煤的事,春环对我舅舅的伤害不浅。这么多年,我舅舅还心有余悸,怕春环又大闹天宫。
他没有想到,人,在亲情之间,只要自己过得去,谁愿意六亲不认啊!
幺幺一去世,母亲就住到了清浩那里。当然,清浩将债还清了之后,生活是一天好一天。
侄女儿嫚嫚出生后,三口之家,双职工,弟媳是电信局的“铁饭碗”,清浩也成了单位上的中层干部,两人一心投入工作,我母亲在家中为他们带孩子,做饭,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谁知,母亲的身体却是一天坏一天。
我们到县里去玩,母亲总是说:“我一生总是难,在队里时,你们出工回来,总是嫌我饭做晚了,怕出工扣时间。可我做饭的时候,总是有米无菜,餐餐为菜愁死人。现在好了,不管想要么菜,小张就买回了。做饭时,什么都不愁,可我又动不得,只能等他们下班回来再弄饭,你说这难不难?”
看来,人老了,望着举手之劳的事也不能帮儿孙动一下,心里是何等的不安。
好在有时母亲病了,他们就自己动手做家务。母亲病了,清浩从来不告诉我们。
一次,是春环去县里卖酒,顺便去看一下婆婆,才发现我母亲又住院了。
我第二天请假赶到县里,给一百块钱,清浩夫妇死推不要,说我赚个钱不容易,是我惭愧得要哭,我说:“要是老娘住在我家中,早死了。”清浩才收下。
我接连三次的民办教师转正考试落榜,对母亲是巨大的精神打击。每一次考后,我到县里去探听消息,清浩也深感无力帮忙。
他说:“民师转正考试政策性强,关卡严,谁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做手脚。”
清浩也总是劝我,丢开家务事,潜心学习,可我又做不到。
三年才考一次 ,为了这一次,我能不种田,不做酒,只教点死书,然后去成天复习吗?孩子读书要用钱,一家人还要吃饭呀。
每到这时,母亲总是开导我,也总是说那句话“书读少了”。母亲说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是想减轻我的精神痛苦,把责任拉过去。
我也总是回答那句话“我生笨了。”
第三次转正考试之后,我再没有去清浩那里打听消息。除根本不起作用外,最主要的是怕引起母亲的难受,自己也无脸见母亲。
我,毕竟还要为一家人的生活拼命干,有苦只能放在心里,在人前还要装得很大度的样子。躺倒,是不可能的。可我母亲,却躺倒了,是被我第三次落榜击倒的。
事情过去了大半年,我再去看母亲的时候,清浩却跟我商量起了为母亲做棺材的事。
我说:“老娘活得好好的,为么事提这事?”
“这是见你来了,才强撑着起床到外面去转一转,多数时候,是躺在床上或医院里度日子。”
“那也不至于要办棺材呀。”
“不行了,前年就查出是胃癌,我一直没告诉你们的。”
“那老娘晓得不?”
“那怎么能让她晓得呢?晓得了不死得更快吗?”
“那做棺材,不更让老娘晓得了?”
“是她自己提出要做的,她将身上的三百块钱的积蓄也拿出来了,说钱如果不够,由我拿出来。我将材料买回家,你现在虽说在呕自己的气,叫你不出钱,你也不愿意。那你就在家中请师傅做,你只出个工钱和招待费算了。”
我说:“现在不谈那,棺材做起来再说。”
母亲在邻居家门口坐了一会回来,也和颜悦色地谈到做棺材的事。
母亲说:“老家伙死得太快了,你们也来不及,那时又困难,临时买的材料做的个棺材,太不像样了。现在不管怎么说,比爹爹死时,你们的情况都要强一点。我也想睡个像样一点的棺材,这不是为了我,我死了晓得么事呢?睡个像样的大圆花棺材,遮外人的眼睛,还是为你们争光。”
母亲是在为后人着想,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这年的腊月二十几里,我去县里打年货,也顺便去看望一下母亲,母亲说:“今年我想回家过个年。”
老人有这个想法,我当然是喜不自胜。可清浩深知我内心难言的痛苦,怕我心里有时毛躁,和春环争吵,使一个有病的老人在家中更不好受。
每年,越到过年,做酒也越忙,春环总是腊月二十八里还在县里卖酒。
这些情况,清浩都知道,他就劝老娘:“你回去了,他们过年抢做酒生意的精力就分散了。再说,过年的时候,如果又病了,看病也没有县里方便。过了年,我一定让你老回家多住一些时。正月里,他们不做酒,嫂子也可以陪你打打牌。”
是这样苦劝,才将我母亲劝住了。
正月初,清浩就将母亲用小车送回来了。
回来后,精神好时,还可以抹点“上大人”的小牌。精神不好时,也是强撑着偎在床上,不愿意躺下,怕我们以为她病了。
这年春节,福哥也来我家玩了的,老人坐在床上,与福哥有谈不完的家常。福哥走了之后,母亲感到寂寞,就与我和春环谈她的身世。
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谈在李家河的那一段苦日子。
我有一种预感,老人是在抓紧时间,趁年下我们有时间坐在家中,向我们回顾自己的一生了,说不定随时有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说不成了。
吃饭的时候,我母亲也吃得特别慢,一餐饭总是偎在床上得半天吃。其实,也只一小半碗饭,却难以下咽。
母亲说:“不吃吧,又要饿死,吃吧,真是难受。”
她吃饭的时候,我总不忍看,那真是活受罪,有时吃的时间长,我就拿过来换一点热的,她又不让换。
我说:“这不比县里,粮食浪费不了的,鸡本来就是吃的粮食,不像县里倒糟了。”
每年只有过年的那几天,是我最享受的几天,做做饭,和母亲谈谈家常,一直到开学。
这几天,算得上是我在家中陪着母亲,一生中最长的一次了。可学校里一开了学,就没有时间整天呆在家中了。
见家中很寂寞,母亲就说:“浩,小清家里有个婆婆,两个老人在一起,要热闹一点,我不管住在哪里,没有多大的个负担,再好的东西,一餐也只吃得那么一点。让我到小清家住些时,再回县里去。”
于是,我就在板车上偎好垫絮和被子,将母亲送到了汤家塆小清的家中。
明天,就是1990年的清明节了,正是下早稻秧的时候,不少人家的谷种,已下到田里去了。
下午,我正在田里和春环一起做秧田厢子,小清来了。
我忙问:“老娘是在你家还是回县里去了?”
“我正是为这来的,在我那里……”
“在你那里住了这长的时间……”
“她要回。”
“不回县里?回来也好。我明天要下秧,后天我再去接回,好吗?”
“那不行,病又发了,躺在床上不停地喊胃痛,是我婆婆在不停地给她揉。你现在一定要去接回,她再不想回县里。”
我听了,心里一颤,不好!病了又不愿回县里去医治,莫不是她老人家自觉不行了?
我慌忙从田里起来,在水沟里洗了个脚,连衣服都没换,就和小清一起往汤家塆赶。
在母亲床前,她细声慢语地说:“浩,接我回去,再不住县里去麻烦清浩,他刚送药回,又走了。再就和你们住在一起。”
我忙答应着。见老人说话这么清醒,我还在心里认为小清大惊小怪,要让我明天下了秧再来接,有么问题呢?
母亲又说:“这几天得了婆婆,我一痛,她就给我揉,那么大的年纪,夜晚也爬起来给我一揉半天。七八十岁了,要是把婆婆也累病了,那我越是有过了。现在就抬我回去。”
母亲用来时的垫絮和被子躺在靠椅上,我和妹夫火安在系绳子的时候,母亲还在说:“婆婆,这些时把你累倒了,我走了,你再好好的休息几天。”
我们抬着母亲临出门时,母亲还在说:“小清,你不是说你种的个豇豆种蛮好吗?你大哥就是喜欢兴菜的,你现在就给一点,让他带回去。”
看来,老娘病情如此严重,却什么都明白。
回来的路上,母亲还在嘱咐我们走慢点,抬累了就歇一下。
可快到左港的时候,母亲的胃又剧烈的痛起来了。路过大路边的陈医生医疗室门口,见小陈在坐诊,就歇下来,说:“小陈,我妈的胃痛得厉害,我这里带着我清浩送回的针剂药水,给她打一针吧。”
小陈接过一看,说:“这药水不能注射。”
“为什么?我清浩还会带错?”
“这是类似毒品一样的麻醉药,虽止痛特效,但在我不知道你妈病史的情况下,注射后我怕出危险。”
“这是我老二从县人民医院开后门买回的,怎么会出问题呢?在县里时,我娘注射过了的,没问题。”
最后,还是被小陈婉言拒绝了,我们只好抬着痛得哼哼的老娘往家里赶。
回到家中,抬到了清浩家这边来了,房里靠窗前的一个宽铺上,春环还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
到了家,我母亲好像阵痛又过去了,人也显得清醒了,我和春环安顿母亲在铺上靠窗口的一头躺下。
这时,左邻右舍听说我母亲病危,不想再回黄陂,就来看望。
第一个来的是隔壁的姜治平,他对我母亲说:“九婆,身体还好吧?认得我不?”
“哦,你是……你是……隔壁的五哥不?”
“你老心里明白得很,老毛病,不要紧的,明天叫浩送你老到县里去看。”
“看么事哟,我晓得,拖了这几年,再跑不几远的。”
这时,我舅母也来了,她可能是在家中跟舅父吵闹了的,一见了我母亲,眼泪就夺眶而出:“老姐姐呀,你要是到那边去了,莫忘了把我叫过去跟你做个伴,这日子没得法过下去了……”
“又是为么事?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再都放马虎一些,那苦也熬过来了,伢们都在赚钱,还有么事看不穿呢?”
舅母止住了眼泪,讲舅父抹牌抹通夜昏倒了,睡够了又去抹,月月的退休费,都输了……
母亲又说:“你把钱要过来……就在自己屋里抹……吃好一点……”断断续续地劝舅母。
两个老人谈着,春环也坐在床边。我就趁空在母亲的铺旁加了一个小铺,我说:“今晚我就在这个小铺上睡,夜晚也好照料一下。”
春环也说:“桂在做夜饭,吃了夜饭后,我再来给婆婆泡个脚。”
一说泡脚,母亲突然说:“是哪个在我脚头放一个小伢做么事呢?”
舅婆和我们都一惊,忙解释:“脚头没得小伢,什么东西都没有。”
“是个小伢,抱过去,不抱走我不好睡觉……”
我们听了,都感到很紧张,恐怖。
舅母把脚头的被子用手按了一下,安慰说:“姐姐,抱走了,抱走了,小伢抱走了。”母亲才没有吭声。
舅母就转过身来,背对着我母亲,悄悄地对并肩坐在身边的春环说:“刚才是在说糊话,再睡着了。再莫吵她,让她睡一会。”
春环也说:“浩去汤塆接婆婆回,我一个人在田里做秧田厢子,也是快黑了才回。婆婆回来之后,又忙着搁铺,扫地,做夜饭的工夫也没有。现在是桂在做饭,等一会就在我家吃晚饭。吃了饭,再喊隔壁小玉来抹“上大人”,看婆婆过一会吃了晚饭,能不能起来凑个角。”
舅母说:“今天不抹,我是吃了夜饭来的,我回家去还有事。”
舅母起身要走的时候,想跟我母亲说一声,回转身来看了我母亲一眼,见睡着了,就说:“算了,不打扰她,刚睡着,以免又惊醒了。”
就用手去扯我母亲肩头的被子,想给她盖上一点。
舅母盯着我母亲的脸看了一下,又用手一摸,惊得大叫:“浩,舍了,你妈人完了。”
我大吃一惊,慌忙拢身,一看,是落了气,舅母还不死心,大叫:“姐姐!姐姐!”
用双手摇着我母亲的肩,见我母亲不答应,就哭着喊:“老姐姐呀!老姐姐!你是么样就这样静悄悄地走了呀!”
舅母只哭了几声,就吩咐:“浩,还不快把你妈移下来!”
于是,在极度的悲痛和慌乱中,我和春环,舅母,还有舅母的三女婿一齐将我母亲移到堂屋里西边的地上。
这时,舅母又扑在母亲的被子上大哭:“老姐姐,你到了享福的时候又走了,我跟你说了的呀,莫把我忘了呀,把我叫去哇,这样的日子叫我怎么过啰!……”
春环也哭起来了。这时,我也掉泪了,与其说是为母亲的去世悲伤,不如说是为舅母向我母亲的诉苦而悲伤。
是的呀,死,看起来是很容易的事,可活着,真难啊!
我将舅母和春环拉起来,舅母擦干了眼泪,忙而不乱地指挥:“浩,快去叫塆里人来守夜。春环,快去弄个簸箕遮在中堂上,卫卫,快点去给小清把信……”
我又对卫卫说:“你到汤塆后,叫幺幺明天先来,叫火安叔叔到县里叔叔和东西湖清凤姨那里去把信。你今晚就在汤塆歇一晚上,明天早晨,再去连岗和姚塆把信。”卫卫出门了。
没等我出去喊塆里人来守夜,隔壁左右的人听到哭声就来了。
我就委托清山说:“太突然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麻烦你去喊一下石头哥和大生哥,我要到横店去慌菜。”
舅母说:“横店又没得夜市,你现在到哪里去买菜?你干脆到钱老那里去,你舅舅也在那里,也算是去把个信,在钱老那里拿点豆腐千张回来算了。今晚是个特殊情况,等一会,我再跟守夜的人说点好话,贱怠人家一晚上。不怪人小气,这么晚了,到哪里去弄鱼肉呢?”
来到横店街上钱老表弟的豆腐作坊,由于他要起早床做生意,现在已经睡了。
我喊开门,钱老一见:“哟,是浩哥,这晚了,有么事?”
“我妈死了,来你这里弄点菜。“
“哎呀,不是住在小清姐那里好好的吗?”
“现在太忙,来不及说。你妈也在我那里张罗,有没有豆腐千张?”
“有,有,多得很。”钱老边说边接过蓝子往里装,豆腐、千张、干子等装了一大蓝子,就往我的车子后架上放。
我说:“你称一下吧。”
“哎呀,怎么说这个话呢?拿去,拿去。”
“那不行,要称一下,这一大篮子,你几天的生意就白做了。”
舅舅被我们的说话声吵醒了,他坐起来披着衣服问:“浩,要那么多有么事?”
钱老抢着说:“姑伯死了。”
舅舅一惊:“莫瞎说……”
“是的。”我说。
“什么时候?”
“落了气,我就到这里来了。”
“不是在小清那里的吗?”
“刚抬到屋,要是去迟了,还死在小清那里去了。回来后,还跟舅母谈了一下家常。”
舅舅要起来穿衣服,和我一起回家。我立即制止:“天太黑了,我车上有豆腐也带不了你,跌倒了不得了。我又不能陪着你走,明天再回吧。”
钱老也是埋怨:“总为抹牌吵闹,妈肯定跟姑伯谈了今天的事的。你不回去,莫在这个时候回去跟浩哥添麻烦。搞得姑伯临死都在为我家中的事担心,听浩哥的,明天再回去。”
当时我猜测舅舅的心里波澜:“姐姐是我惟一的亲人,知道了不赶回去,塆里人不议论吗?”
我出门时,还嘱咐了一句:“钱老,一定不让舅舅走。这豆腐,我自己拿回去称。”就出门了。
回到家里,已经有几桌人在抹牌,石头哥还说:“九婆心里几明白,知道自己不行了,非要赶回……”
大生哥也说:“明天是清明节,这个日子也赶得好。”
此时,我舅母再才放松下来,她也在打牌,笑着说:“手气不好,这些时没有抹牌的。今天光赢,是我姐姐在保佑我。”
春环叫我吃夜饭,我一看表十点多了,见大家都在安心抹牌,才回到我住的两间这边来吃夜饭。
边吃饭的时候,春环问我:“方方那里是么样把信呢?”
我说:“那是么样把信?他在洛阳,那么远,还能等他回来?就是回来了,还不是那回事。事后,再写信告诉他算了。”
下午请了半天假在家办秧田,抬母亲回来后,火安要回去,我又送了一程,回来坐一会,刚要吃晚饭,又忙母亲落了气的事,又跑横店。明天,我还要到学校去请假,明天晚上,肯定是一个通宵。
我吃完了饭,就对春环说:“我想睡一下,这都是塆里人守夜,又没有一个外客,你就和桂照应一下。等你给他们吃完了夜宵,我再起来洗碗,换你去睡。”
“你去睡,去睡,老娘死了也不守个夜。”
“我只睡两三个小时,你一弄给他们吃了,我就起来。”
半夜十二点半,春环将我喊起来,我说:“他们都吃了?”
“还没有开始,你来帮着往那边端菜。鱼肉都没有,都是小菜,你再不去陪着人家喝点酒,大家问你到哪里去了,我说你在睡觉?那说得出口吗?”
“好,好,你对,你对,我来端菜。”
“快五十岁的人了,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瞌睡,爹爹死也好,卫卫结婚也好,你没有熬过一个通宵。”
“莫说了,我去陪他们,你忙完了,如果舅婆吃了后要回去睡,你也可以睡一下。如果她不想回家,你就陪着她抹一晚上。”
“走,走,豆芽菜还要屎浇,把这盘子菜端过去,我拿酒过来。”
大家在边吃边谈之中,春环不停地向大家表示歉意:“实在是不像,就是豆腐千张。要不是我舅婆提醒,还真不知拿什么让你们下酒,多喝几杯,大家多喝几杯。”
我说:“今晚请大家来熬夜,也实在是太突然了。那么明白的人,什么都清楚,以为睡着了的人,就这么轻轻地走了。要是挨到明天,不么样也要买点菜……”
胡瑞忠就说:“你的老娘会替你办事,要是你不去抬回,死在小清那里去了,你看怎么办?晚上突然死了,免得你去买菜,她不总是可怜你吗?”
我忙说:“对,对,对,今夜只能这样马虎一点了,明天晚上,再好好地招待大家。”
消了夜之后,大生哥在继续打牌,我对他说:“明天上午,你再喊一个人,帮我下秧,至于排水、撒火灰、盖泥龙,就都指望你俩了。”
大生哥说:“不要紧,下秧还是一条心,要是在你屋里来帮忙,我还不知道做什么好。”
一清早,家里就“热闹”了。打牌守夜的人,还有一桌没下场,小清就哭着来了。
在我家中,春环和小清可说是相处最好的,性格相似,脾气相投,由于彼此住的近,平时种田的互相帮忙,走动自然比到清浩和清凤那里多多了。
小清是体贴我们,才替卫卫说了亲,使我们在接媳妇时,省了不少钱。
今天小清这个我母亲的么女儿一哭,我也忍不住掉泪了,春环也哭了一场,才被抹牌下场的人劝住。
接着,近一点的亲朋都来了,连还是一门新亲的卫卫的岳父、卫卫的连襟都来了。
再一会,想不到姚塆和蔡家桥我们的长辈,春环的姑妈、三婶娘也来了,也是老姐姐前,老姐姐后的哭了一场。
我劝止了后说:“你们都是长辈,老表们来了就够了,你们的礼性,叫我怎么担当得起呢?”
“你妈跟我们是头发黑走到头发白的亲戚,来看一眼是我们的个心意,三四年没来左家港,不指望走得这么快的。”
这时,我请来装老的胡瑞忠叔说:“浩,你莫只顾谈家常,你说叫我油棺材,棺材也抬出来了,油漆呢?”
“好,好,油漆买回了,我来拿给你。”
来的亲友,都说:“这个寿木做得好看,材料又大,这才叫真正的圆花寿木。”
我说:“要不是我娘自己想得明白,要不是清浩出了大力,也没有这么好的棺材。”
外人当然不知道,这事,只有我和春环,清浩和新怡清楚,做成功了棺材之后,还闹得大家不“愉快”。
当着兄弟俩,妯娌俩,清浩说:“妈自己拿出做棺材的三百块钱的积蓄,我拿出了三百多块钱,一共花六百多块钱买材料。发票都在这里,你看一下。我的意见是,妈的三百块钱就算了,我出的三百多,也只算三百算了。这三百块钱,我们一人出一百五十块。棺材是你在家中请师傅做的,做棺材是双工资,再加生活费,最少也得一百块,那你再只出五十块钱就完事。”
我见屋里没外人,就不满地说:“你是怕不要我出钱,我心里不舒服,是不?叫我只出五十块钱,说起来是弟兄俩均摊的。母亲的钱,说起来是她的积蓄,还不是你们给她的钱,我又没给她一分钱。所以,那个三百块,我也应出一百五十块。至于做棺材的工资和招待师傅的生活费,那也算钱的话,老娘这多年是你们在养,在看病,这又是么样算得清。长话短说,按六百块钱算,我拿三百出来。”
清浩也毛了:“那不行,妈的三百块,是她的遗产,怎么能算是我的钱呢?就是依你的,工资和生活费不要我们摊,只我这三百块钱你认一半,摊一百五十块钱出来,这该再没有要你少出吧?”
我固执地说:“我不是说的假话,我这几年还可以,你别总是可怜我,那这样,我出二百块钱算了,出一百五,说起来也不好听。”结果,清浩只收一百五十块。
旁边看胡师傅油棺材的人,听我说是清浩为做棺材出了大力,都说:“那是肯定的,材料是他用汽车送回的,肯定不会要你认车费。”
我笑着遮掩:“那是,那是。”
正说着,清浩一家也坐车回来了。清浩一见了躺在地上的老娘,也是眼泪汪汪的。
塆里的人还在笑张新怡:“县里的二媳妇回来为么事不哭婆婆呢?”
张新怡红着脸笑道:“我们年轻人不会哭,请大家莫见笑。”
正说着,就听见清山家门口有哭声,是清凤的一家人来了。清凤跪在老娘面前哭,我们怎么也劝不开,他是在哭老娘,也是在叹自己。
自分单干后,清凤的一家混得一年不如一年,清凤靠用锄头这里开点荒,那里开点荒种菜卖,妹夫也只能找点小工做。
没有小工,就帮清凤种菜,种菜又没有清凤内行,又不会卖菜,一家人靠个妇女支撑。
一想到清凤的跳进苦海,除了春环之外,我也推了她一把。现在,见清凤如此自叹,我也不忍心拉扯,悄悄地擦掉眼泪干事情去了。
下午,连岗的福哥弟兄几个也来了。福哥的担子也重,三个儿子,也有两个快到接媳妇的年龄了。
除了弟兄间共同挂的铀之外,他又在厨房里避着他人悄悄硬塞给我一百元钱。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又要掉泪了。
怕福哥见了难受,忙破涕为笑:“你太关心我了。”
在塆里每户只出五块钱凑份子买轴的情况下,福哥弟兄三人送个轴,他自己又塞一百,这份弟兄情,是无法用这一百块钱来衡量的啊。
人到齐了,就好办事了。特别是清浩的车子,到横店一跑一趟,所要的东西,一下就买回来了。这一次,是比爹爹去世时热闹多了。
清明时节,本是个闲季,来帮忙的人也多。清浩的几个房下的嫂子,再加上春环的几个牌角的妇女,也主动来帮忙。
冯校长来见这场面,就关心地问我:“如果还需要妇女切菜什么的,我就回校去安排两个女老师来。”
“不了,不了,今天已有几个老师请假,再一抽人来跟我帮忙,学校里就站堂的人也不够了。”
吃了晚饭之后,来吊丧的人更多了,村里的人,学校里的老师。好在当招待的人也多,我的两个妹夫,清浩、卫卫都在不停地忙碌着招待客人。
半夜里消夜的客人都有七八桌,还委屈了塆里和来客中的小孩,只好端着碗站在旁边吃。连孙刘塆的上海人,七十多岁,也来玩了大半夜。
消夜喝酒的时候,冯书记,我舅舅,姜石头,付车武等人,见上海人一个人从孙刘塆来玩,就很受感动,拉住上海人在一个桌子上喝酒。
他说:“左家港平时我总在来玩,有时不打牌,晚上也要来转一转,到几个有老人的家坐一坐,才回家睡觉。今天,塆里老了人,如果我不来一下,日后再来,你们这些塆里的头面人物,肯定要说我白白是上海人的。”
我在桌子上斟酒,忙说:“刘大爹言重了,你来与不来,左港的人都是蛮佩服你的。那次,我们左港两口子吵架,你又不认识他们,还要拿烟出来发,终于将他们夫妻劝和解了。在路上,你看见田里有猪糟蹋粮食,也总是要将猪赶走。到底不愧是大城市退休的老前辈。”
“你们看,当老师的就是会表扬人,我是个睁眼瞎,莫越是把我表扬糊涂了。”
“我这不是表扬,我还不够资格表扬你老人家,我这是佩服,是敬佩。”
车武哥也笑道:“刘老师傅刚才打牌,几个小青年发泡,嫌打小了,要抹大牌。刘师傅就劝,莫来大了,好玩嘛,一晚上长得很,输倒了人不好。可几个小家伙犟嘴说,来小了不过瘾。这一下,把他老人家搞毛了,说,我们现在到港里的桥上去,站在桥上,把钱往河里丢,你丢一张十块的,我也跟着丢一张十块的,丢到最后,谁再没有钱丢了,就该谁赔钱,好吗?几个小家伙见刘师傅这样一说,都笑着说:好,好,依你的,抹小些,抹小些。”
大家听车武哥一说,也都笑起来了,都说刘师傅不论大小事,都是个有胆识的人。
刘老师傅又说:“玩牌不是为了赌钱。你怕你是神手?能靠得住赢我的钱?假如抹那么大,你自己输了,是么样办呢?这些小青年啦,要不是分了单干,你还想抹大牌,小牌都没钱,你给我翘着屁股到队里出工。”
大家也边喝边议论说:“那道也是,哪来的钱呢?”
“九爹去世时,还是分单干了,也没今天九婆的去世热闹。”“大集体时老了人,有的人家当天就把老人送上了山,还不是没钱用。”
“这些年,你浩还可以,种田带做酒,教书带挖藕,猪喂一大群,菜园在门口。”
冯书记一笑:“胡师傅有才,塆里再玩灯,就该你胡师傅说彩。”
大家边喝边谈笑,真是把老了人当成了名副其实的白喜事。
我这个人,也是被春环说死了,再大的事,也不想熬通宵,生怕熬一夜就熬死了。
夜消喝了酒之后,小孩们都回家去睡了,安排明天抬重的人中,不会打牌的也回去睡了,但打牌的人,还是那么多桌。
我怕上海人那大的年纪熬通宵出问题,也送他回去睡了。上海人一走,几个小青年解放了,又开始了抹大牌。
学校里谭焕扬、张国裕几个年轻老师说,干脆推牌九,一下子,就得到了大家的赞成。
姚塆我的几个舅弟,一见了推牌九,是能把牌煎水喝的人,屋里一下子热闹了。
我一见这场面,玩的人再不用我张罗倒茶了,清浩也借机正在与来客和塆里人接触谈心,不停招待大家,舅婆和春环在准备明天的孝布头巾。
我见几乎没有我的事,又去睡了。
第三天,我安排人借桌子、板凳。一二十桌席,由清浩家门口到我家门口,摆了长长的一排。
送了情的客人,也陆续来了,塆里的一户一个,也三三两两地来了。大家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在聊天,再没有放爆竹来吊孝的人了。
离开席还有一会儿,这时,在清山家门口的路边,响起了鞭炮声,我在屋内忙着,听见外面的鞭炮声,一边忙着出来迎客,一边在心里嘀咕:“客都到齐了,还有哪里来的客呢?”
一出门,向东一看,来的客人和塆里的人都笑起来了:“这些小伢们还蛮晓得事呀!还晓得来挂轴。”
我还没有走过去,塆里的人就帮我从孩子们手中接过了轴,一个男孩子,还拖着一大挂鞭在放,男孩女孩一大群,站在清山家的门口朝我笑。
我一下子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湿了,不知说什么好。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就手忙脚乱地将学生们往家这边拉,学生们向后退着,可能是见我要流泪的样子,学生们开始转身往学校里跑,他们说:“打上课钟了,还有一节课,我们要上课。”
我紧紧拉住身边的一个学生说:“放学后,我来接你们。”
“不了,人太多了,一放学,我们都要跑回家的。”这孩子挣脱了我的身子,向学校跑去。
当我往回走的时候,看着此情此景的客人们都说:“当老师还是有点意思。”
“浩把一些伢盘得好。”
我心里五味杂陈,当个民办教师,总差人一等,要是转了正,才有意思,说不定我母亲也不会这么快就撒手而去了。
清浩的三间屋这边,设的灵堂,加之来吊唁的客人太多,因此,这三天的吃便饭和办正席,就在我住的两间这边。
正中午开席了,一切都顺利。可当上咸鸭蛋这道菜时,厨子师傅听我说是一桌按十个买的,就说,那就不用切开,按十个装一盘往外端。
幸亏不是装一盘往外端一盘,而是等十八桌的十八盘子装齐再端。
谁知,我在房里装了十五盘子,咸鸭蛋就没有了,还差三盘子的鸭蛋。
急得我慌了脚手,我买回来的是二百个,是我放我房里藏得好好的,也没见哪一个小孩拿咸鸭蛋吃呀,怎么差这么多呢?
厨子师傅说:“那就赶快切,一个鸭蛋一刀,切成两块算了,快一些。”
好在人多,又立即四把刀切,每一盘子装七八个,才应付出去了。
后来,在复了山之后,清浩、清凤、小清三家要走,嫚嫚、文文、艳文、冬冬几个孩子跑到我房中,拉开五屉柜最下一层的大屉子,揭开衣服,拿出了二三十个咸鸭蛋。
他们说,那么多咸鸭蛋,藏一些起来,以免都被人家吃光了。这几个孩子,总是闩着房门在屋里玩。
我说,既然你们把鸭蛋拿起来了,就一人带几个路上吃吧。在大人们哭笑不得的埋怨下,小孩们个个又都不要鸭蛋了。
晚上,喝了回棺酒,抬重的、打杂的人都走了,就剩下我们兄妹四家的人。
传福哥的礼性也大,他说等明天复了山再回家。于是,传福哥就帮我们算账。
我说:“两个妹妹的轴,还是按习俗退给她俩,再下余的轴,就由她们姑嫂四人去参谋,这不必拘束于习俗,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妇女们如果没意见,我们弟兄俩更没意见。
至于用的六七千块钱,当然是弟兄俩均摊。但自我们兄妹四人都成家立业之后,这多年,母亲就是清浩一人养着,而且看病的钱比生活费还多。因此,这六七千块钱,我一人认了也是应该的。
如果生不养,死不葬,那还是个什么人呢?何况,现在这个钱,我也用得出来。
但清浩也肯定不会同意,那就这样,我认三分之二,清浩认三分之一,算是我欠弟妹们的太多,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吧。”
春环也说:“你大哥的话,我不会反对。我的两个儿子,今后找叔叔麻烦的时候还多的很,再说,屋也给了一间给我们,这两间也给我们住着。福哥,你就按浩说的算。”
我和春环的话一说完,就遭到了清浩和新怡的否定。
清浩说:“老娘在世时,也没白吃饭,我们家中,也需要老娘的照看。大哥说的是心里话,但这怎么行得通呢?
在农村的人摊得多些,我们是双职工在外面混,还摊少一些,这不成了笑话吗?你又不是发了财的大老板。
我看这样,为了不使意见越争越复杂,我也不说我要认一大半,就两人二一添作五算了。”
清浩的话一出口,火安也说:“两个哥的话都很感人。只怪我们混得太差,不然的话,姑娘还不是要摊一份。
刚才,大哥连小哥的钱也不愿多要,更不会要我们摊。但我觉得,还是按习俗最好,就弟兄两均摊。
至于说谁沾了谁的光,人活在世上,就是希望别人能沾自己的光,才有意思。”
两个妹妹也极力主张弟兄俩均摊,我就再不好说什么了。
弟妹们对我的关照,使我倍感惭愧。
在这个大家庭中,真正与母亲从小相依为命的,应该是我。
就是后来我读书、成家,人家有亲生父亲的人,也有很多人不如我。这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母亲对我的庇护。
晚年的母亲,如果不是清浩,要是我养着的话,那真不知还要受多少罪。他老人家晚年感到幸福,也为我节省了无法估计的精神上和物质上的负担。
到母亲去世时,我混得比往年强多了,如果母亲还活半年,就可四代同堂了。可是,我想多尽一点孝心的愿望,也被弟妹们代替了。
穷老大呀穷老大,真是愧当老大。
“小了不得大,大了不得了。”这是很多贫穷父母抚养孩子的共同体会。
只卫卫一个时,人多屋窄。
八口之家,不分家吧,挤在一起已经住不下了,分家吧,婆婆要出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她无法引自己的孙子。
无奈之下,只好分家,将刚刚会走路的卫卫,由他母亲带到出工的田畈里去玩。
万一不能带,例如风雨天,或不能带孩子的农活,就送到婆婆出工的大队猪毛厂去,让婆婆一边做猪毛,一边带孙子。
这看似很简单的事,其实也很难。孩子带到田畈里,风吹日晒不说,最担心的是水。
如果是记定额的的活,带着孩子干多干少还无所谓;如果是计时间的活,还怕人家说带着孩子出工磨洋工。
春环也总是埋怨我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到学校里去玩?又免遭日晒风吹之苦,比带到田里强百倍。
带孩子到学校去上课,几乎都是女老师,孩子小,跟着母亲,也是人之常情。
但有个别男老师,嫌婆婆不放心,没文化,不会调教孩子,一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是在学校里教书时带大。
时间一长,也有老师背后说:“把个伢看得像天子,不说没有老师的味,哪里还有一点男人……”
我既怕耽误教学,影响老师办公,又怕类似这些闲话,所以心里根本就没有在校带孩子的想法。
一次,吴满珍老师的婆婆走亲戚去了。她没法,就将自己三四岁的女儿凡凡带到学校里来玩。
下课后,正好卖冰棒的来了。凡凡见一起玩的另一个男孩在吃冰棒,就闹。满珍就花五分钱买了一支。
谁知,凡凡吃完了之后,又闹起来了,她说,别人又买了一支。满珍一看,女儿的冰棒已吃精光,一同的小男孩手上还有一整支,他只是在添着冰棒上的水,“吃”的速度当然慢多了。
吴满珍低头办公,没理女儿的哭闹。可她哭个不停,而卖冰棒的人也走了。小男孩又不出办公室,就站在凡凡旁边,将那支怕“吃”完了的冰棒慢慢的添。
吴满珍一下子火了,就将哭个不停的凡凡的屁股搧了几下,并骂道:“吃东西开洋荤,鬼叫你个死女子不慢慢的添的!”
这个老师感到受到了污辱:“吴老师,你骂你的姑娘,我不管,你骂我家的孩子干什么呢?”
“你这个人才过瘾,你凭么事说我骂你的伢?”
“我的孩子一块饼干也要拿着舔半天,这是老师们都知道的,他吃东西喜欢舔,与你有么事相干?我们没钱,孩子也从来没吃过冰棒,当然是开洋荤,是么样能跟你工人家属有钱的人相比呢?”
“你这个人是个鸡巴男将,”吴满珍也愤怒了,干脆骂起来:“太不是东西了,我是工人家属得亏了你?你有本事就去把他弄回!我在你面前说我有钱的?”
吴老师本来因孩子吵闹有气,再加上一个男老师无端的跟她闹,气更大了,闹得眼泪流,就更不顾对方的面子,不停地讽刺起来:
“你是不是开洋荤,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像你那样教伢,真是恶心!随便什么,总是叫伢舔,舔又不滚远一些,在家里,也是站在后门口对着我家凡凡舔,总是忍了又忍……”
老师们有的低头办公,几个女老师,见劝不开,也走出办公室了,是校长说了几句,双方才停下来。
像这样,为了孩子,搞得生涩人,也是我极不情愿的。
方方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春环出工在队里大路边的棉花地里除草,方方就在学校边的大路旁玩,卫卫在一年级的教室读书。
由于两个孩子,都没有带到学校里去玩的习惯,即使在学校旁边,方方也不进去。
他是看见妈妈在大路边出工,才和几个小孩一起到学校的马路边来玩的。
这时,从横店来了一辆军车,是个空货车,就只一个汽车兵在开。突然,我、徐延兵、王金汉听到棉花地里传来了呼叫声,其中,陈春英的声音最响,最可怕:“啥了哦,快来救方方,方方被那个当兵的抱到汽车上去了。”
我大脑嗡的一声,笔往桌上一丢,就冲出办公室,脚也吓软了。
车祸!这肯定是车祸,不是车撞上了孩子,当兵的怎么会往车上抱呢?
我冲到路边汽车旁时,出工的妇女跑得快的,也跑过来围住了汽车,汽车兵才从司机台中将孩子放下来了。
方方大哭着一下躲到了他妈妈背后。当时,徐延兵很气愤,拦住车头,司机只好下车。
延兵说:“你太残忍了,四五岁的小孩,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我见这多小孩在马路上玩,就减速鸣笛,这个小孩就拿石头打车门……”
“那你也不能往上抱呀,何况车门又没打破,就是打破了,也要找他的大人。”
“我不过是想吓他一下。”
“吓一下?大家还以为你要将小孩拖走,大人都吓死了,小孩不更怕吗?”
延兵说完了,金汉也说:“把证件交出来,叫你单位领导来拿。”
我见这么多人都在为我的孩子鸣不平,就爬上空车,将放在车厢里的一个大弯嘴铁桶提下来,没跟他谈什么,回办公室去了。
一会儿,他也没要油桶,将车开往天河去了。
回到办公室,老师们说:“是柴油,倒,倒回去点灯。”
王金汉拿个瓶子来一倒,忙笑着说:“算了,算了,机油有么用呢?”
延兵说:“他转来肯定要来拿的,放在房里,莫轻易给了他。”
果然,个把小时后,他就转来了。
到了办公室,这个说他几句,那个说他几句,他一个劲的承认错误,并反复申明没有带走孩子的意思,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求我们将油桶给他。
王金汉要他写检讨,要写清楚是哪个单位,他一副极沮丧的样子,找老师们借笔借纸。
我说:“算了,今后你对老百姓千万再莫用这粗暴的态度。我是孩子的父亲,我的孩子,我回家要教育,你回部队,也要加强自我教育。”
他不停地说谢谢,接过油桶,匆匆地走了。
事后,老师们说:“就带到学校里来玩,未必就多你家一个孩子?”
“这大的伢,又不瞎屙,又不好吃,那怕么事呢?”
我说:“他不敢在学校里来玩,再说,他这里跑那里颠玩野了的,学校里也关不他住,再过一两年,像大家伙那样,上了学就好了。”
小孩小的时候,要人喂,要人引……就盼望能走路,自己会吃就好了。可如今,四五岁了,又盼望着能上学就好了。
真正当两个孩子上学的时候,营养也跟不上,很少见到荤腥,连个书包都买不起,只好春环自己做。
惟一感觉到的好处,就是大人可以安心利索地出工做事了。
至于孩子的学习成绩,那我是从不过问的,一放学回来,是做不完的事。春环有时还过问一下。
记得方方读三年级时,在家中抄写生字,春环纺完了线,叫他睡,方方还不敢睡,说是一个字要写四十个,要将书上的生字写完。
他说手也写酸了,春环拿过来一看,说:“你想写快,写得乱七八糟的,你就是写得再快,写到天亮也写不完。刘生惠有点苕,怎么一下子布置这么多呢?算了,明天晚上再写,我明天去跟你们的刘老师说。”
可我,看都没看一眼。这样的家庭,还能指望孩子读个什么名堂出来不成?再说,我也没钱盘孩子读书。不让孩子读书,那是说不过的,起码,要读个初中。
就孩子而言,由于没有大人的约束,学着其他家的孩子,纯自然性地成长,也是应付式的学习,快乐式的学习。
春环总是埋怨:“自己是个老师,有时有空,宁可睡觉,也不管伢们的学习。”
我也是“理直气壮”地回答:“那人家没有老师的家庭呢?就不读书?清浩,胜灾他们,还不是没有家里人辅导,怎么学习那么好呢?读书在乎各人自己。”
再说,孩子们随着年龄的增大,我最关心的还是他们的劳动,特别是对家庭有收益的劳动。
从小时候的自己学着洗口洗脸扫地,到稍大一点的做饭,总有层层加码的劳动套住他们。
放了学,要他们去清理小鸡、找鹅,猪放出了圈,要他们照着不让猪害人,再大一点,叫他们捡猪粪,弄猪草,或者到队里的田里去捡谷……
因为我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而总认为自己小时候不知要比他们辛苦多少倍,生怕把孩子惯坏了。
在这种思想的支配和生活的压力下,对孩子们的学习,就看得无所谓了,总不是长大了回队里来出工的。
就国家形势而言,两个孩子刚入学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
小学毕业的学生,考不取中学,照样回队出工。上面的政策,也是要求小学毕业生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初中毕业生,读高中不用考,靠推荐,学校推荐谁,谁就能读,其余的,一律回队。
高中毕业的,不考大学了。大学招生,也不是通过考试,高考制度被取消好多年了。
大学的招生,就是由社会各单位推荐,推荐的对象是工、农、兵优先,叫做“工农兵学员”上大学。
因此,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在农村里像我这样穷得连屋都没有住的家庭,孩子学习成绩的好坏,就只当顺其自然了。
待到卫卫读中学的时候,已经是改革开放,分田到户了。
就是早在1977年,还是卫卫十岁,读四年级的时候,湖北省已恢复了高考制度,1978年,全国也恢复了高考制度。读书,又有出路了。
恢复高考那几年,左港队考取的学生,居横店公社之首,被公社住队的干部戏称为“文化之乡”。
1977年,陈胜灾考取了华中农学院,清浩、国顺、光明、焕兵考取了中专。
一个仅只两百多人口的生产小队,第一年恢复高考,就考取了五人,而且有三人是我的弟弟和表弟。除对社会的震动之外,对左港队的学生的鼓励也特别大。
随后的几年,又有姜又庭、姜春生、彭淑华、冯冬生、陈换珍、张正方等人考取了大专和中专。
这一切,自然对我也产生了影响,觉得还是要让孩子通过读书寻求自己的出路。
于是,卫卫开始在左港小学读初中的第一天,我就开始关注他的学习成绩了。
我自己深深地感到,以前孩子读小学时,又是大集体,又没有屋往,国家也不是通过考试招生,就泄气了。
如果现在这好的形势,再不把握机遇,错过了机会,就又耽误了下一代一生了。
对卫卫学习成绩的关注,不仅仅是过问一下,而是亲自动手,给他在家庭中辅导了。
初中一年级的新课本一到手,卫卫也很有新鲜感,我也开始了具体的辅导。
除了我自己教的初中语文对他进行家庭辅导外,在数学上,我也一题一题地教他做。
本来,我读书时,数学成绩就差。毕业后,又出了十年工,才进学校。在校教的一直都是中学语文,政、史、地等科目,初中的数学,我几乎成了文盲。
正好卫卫进初中时,我们老师在大教中学集训,我就报了初一数学这一科。
左港小学的老师也感到很奇怪:“连老师,是么心血来潮,要去集训数学呢?”
我只好含糊地回答:“让自己也全面发展,齐头并进吧,今后有机会,我还要学英语哩。”
集训学习完毕,回到学校,一有空,就钻数学,不懂,就问文志炎老师。
当时,正是我的表妹陈国珍也在左港小学当民办教师,她教的是英语。只要我是空堂,国珍上初一新生的英语,我也去坐在教室后面当学生。
当时,当校长的徐敦焕和当主任的付坤义总是在教师会上表扬我,说我这才是想当好一个真正的人民教师的实际行动。
鬼都不知道,我是为了辅导自己的孩子。
我虽花了很大的劲,但这种业余自学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教学进度。
卫卫的初一数学课本还没有上一半,我就跟不上了,变成了不是我辅导他,而是要反过来问他。
这样下去,不是反而还影响了孩子的学习吗?迫不得已,我只好终止了对孩子的辅导。
后来,我虽又不能辅导他,但他的学习劲头比读小学时足多了。
一次去横店开会,我和徐延兵坐在一起,提到了左港小学初中部很多学生都转到横店中学去读书这一问题。
徐延兵说:“你应该把连忠卫转到横店去读,这孩子到了好学校,有希望。”
我苦笑:“自己在教中学,把自己的儿子往人家学校里转,这不是从内部拆学校的台子,也是不相信自己?”
“话不能那么说,横店中学没有民办教师。不说水平,他们老师没有后顾之忧,是在一条心教书。再加上他们又不放农忙假,每天的课节也多一些,实验的条件也好多了,你左港小学比人家哪里一点哟,你去和校长说一下,他放了那么多的学生,难道就不放你的孩子?”
我和校长说了之后,他满口答应了。可横店一中,我又没路子。
大家说,横店二中这两年的升学率不比一中差,我就只好打二中的主义。
二中的教导主任杨汉山,曾在左港中学教了一年书。那时,左港中学和左港小学是两个学校,我们只是认识,并无深交。
后来,杨汉山的幺女儿杨小娥在我班上读过书,我也曾到杨大塆她家去走访过一次。再后来,杨汉山举家搬到横店,就再没来往了。
我正在犹豫,杨主任会接收我的孩子吗?清浩有一天回来了,清浩曾是杨汉山在左港教书时的学生。
我就和他一起去,也仅仅只带了几十个鸡蛋。杨汉山也很客气,说送孩子来读书,是瞧得起他们学校,也很顺利地将卫卫接收了。
自此后,我就认为我的关心卫卫学习的任务完成了。正是由于我辅导不了他,才将他舍近求远地送到好学校。
卫卫到了横店二中后,也确实专心了,从现象上来看,是去得早,回的晚。
当时,即使像一中,二中这样的学校,条件还是有限,只说是学生不带桌子去,凳子还是自己带。
我为了让他坐得舒服一点,将我从学校里拿回的一把靠背椅让他带出了。
一次,听春环说:“卫卫回来跟我说,两个学生想欺负他,一个捡起石头打了卫卫一下,另一个就挑拨说卫卫在骂人,那个拿石头打的就凶过来要打人,卫卫说没有骂他,才免了一次挨打。”
春环对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卫卫一个人在横店读书,还见机,不会与人发生大的矛盾,吃点小亏,还能忍耐,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春环偶尔说过他几次:“你背个书包去横店,读书也不知道,当流氓也不知道。”
在二中,从初二读到初三毕业,虽没喜人的成绩,也没有老师上门抱怨的现象。
没有考上县一中,我也不责怪。自己也深深地知道,落榜的总是大多数。
自己读书也不多,不是照样活命,那是要活得辛苦一些,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绝大多数人不也都是这么过吗?
县一中没考上,卫卫自己又想读,只好上了横店高中。
卫卫进了高中后,我们民办教师也开始了通过考试转正为公办教师。在这之前,民办教师的转正极少。
转正不考试,只是县文教局将转正指标分到各公社之后,由地方教育组的领导推荐,这也完全是个凭关系的事。
陈文会,刘金元,冯明正等老师,就是通过这种推荐的形式,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
当然,这种转正方式,存在着严重的弊端,不利于选拔真正的有真才实学的人,也助长了不正之风。
但那时是大集体,是计划经济,连上大学都是推荐,民师转正也当然只能随着形势来。
现在,改革开放了,国家第一次公开通过考试,公平地招聘公办教师,这对我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就开始把精力放在自己的学习提高上,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管卫卫的读书情况了。
横店高中,属于“戴帽子”的中学,它的重心,是办初中。
办的几个高中班,主要是为家庭条件还可以,学习成绩又不行,没有考上县一中,又想读书的学生办的,其主要办学目的,不是为了升学,而是让学生获得一个高中毕业证,学制两年。
因此,横店中学将真正的教学骨干力量都放到了初中。教高中的老师,不少是面临退休或学历不高的教师。
像我认识的大我四岁的郑秀年老师,他是1957年初中毕业的,毕业后在小学当民办教师,后来,推荐转为公办教师,现在,他已成了横店一中的高中教师了。
鉴于这样的学校,这样的师资,再加上我这样的家庭,和他自己的主观欠缺努力,在一成一年都没有一个横店一中的高中生考上大学的情况下,卫卫当然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卫卫的高考落榜,我的首次转正考试失败,对外界来说,没什么了不起。
因为卫卫这一届,横店一中又是一个也没考起大学,我们左港小学,也是没有一个民办教师转正,大家的心里都很“平衡”。
可在我家里,在我心里,怎么能够平衡呢?政策这么好,能公正、公开、公平的竞争,可在这个竞争中,愿望都化成海市蜃楼。
于是,我打消了让卫卫继续复读的打算,决定让他去学电视机修理。学成后,先让他走村串户的修,一来是提高手艺,后来是赚了钱之后,再在横店或黄陂租个门面。
如果再有发展,就带个把徒弟。我想,这样一来,也比他在家中种田强多了。那个卫卫毕了业的暑假,是一家人在十字路口的暑假。
在艰难中挣扎的我,有理想也是脆弱的。
凡事总是心里不安地首先考虑的是失败了怎么办?抓不到大鱼,人家不要的小鱼也得抓呀,否则,不是两手空空吗?
我的这种为了眼前救穷的办法,遭到了清浩的反对。
他认为,现在就给卫卫的读书和前途打上句号,还早了一点。人家有很多孩子都在复读,如果复读考上了,不说享他的福,也减轻了我今后的负担。
至于学手艺,那又不怕别人抢去了,万一考不上,再去干那也不迟。
再说目前做点酒,方方也没有读书,就盘他一个人,负担也不是太重。不然,放弃了复读,说不定也毁了他一生,他今后也会埋怨。
在清浩的极力劝说下,再加上他又联系好了黄陂四中,虽质量比不上一中,但毕竟是正规的黄陂县的高中,比横店的附设高中部的质量,自然是强多了。
于是,我就扛着箱子,卫卫背着行李,到黄陂六指镇四中报到入学了。
复读几年的高中,虽仍是榜上无名,但我也不能怪任何人。
谁不想人往高处走?卫卫如果不想考大学,也不会承担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去“冒险”复读。
谈书花了钱是小,可消费掉的时间,是再也消费不起了。
二十多岁的人,认命吧。于是,种田,打工,成家,养儿育女,开始了与大多数农村青年一样的生活。
要说卫卫,书没读成,手艺没有成,我是深感自责的。
看着人家父母都是文盲的孩子,也成了才,心里的酸味自然不好受,但这也只能放在心里,随着时间去淡化。
卫卫心里的波澜,也只能在家庭负担的圈子中,去消磨而最终趋于平静。而谈到方方,那也更是自己的和尚难念自己的经了。
方方不会走路时,摇窝被猪拱翻,不是被冯菊仙发现,差点出大事。
没入学前,在河里玩水,沉入水中,不是被大队抛光厂挑水的冯金海摸起来,就夭折水中了。
小时没人引,从床上栽下来,门牙跌歪了几颗,是在医院里拔下来的,到了五六岁换牙时,才重新长新牙……
这一切一切的磨乱,也有了对他的可怜而不忍心对他的苛求。
偏偏在与方方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中,男孩子就有十多个,出工的时候,总有好几个一起带到田里去玩。
只要不拖累大人们做事,任孩子们在田畈里怎么玩都可以。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自然常常嬉戏打闹。
休息的时候,大人们还要在旁边起哄:看哪个的油盐饭吃得多些?看哪个的劲大?看哪个会打架?看哪个打得赢?不兴哭,打输了重来……大人们也借孩取乐。
久而久之,这几个从穿破裆裤起时的小朋友,读书的时候,也到一个班上去了。爱玩的天性,也是一下改变不了的。
刘生惠老师之所以要罚左港的几个写一晚上的字,大概也是他们这几个太不爱学习,一气之下下了“重手”。
一天早晨,我叫方方吃了饭快去上学,不然,这点近也迟到像话吗?可他却和隔壁姜国才的儿子姜焕新玩得正高兴。
我一看,是在玩用轴承做的个滑板车。我看时间不早了,过去把小车子抢过来。
我以为是姜国才做给他儿子玩的,听方方说是他做的,我气就来了:“你十岁也过了,还在跟吃奶的伢玩这些东西。”说着,就把方方做的个小车子打垮了。
类似这样的事,被我看见了,就管一下,没看见,就随他玩。
由于我自己除做这事外,心里还想着那事,因此,心情总是乱的,烦躁的。
一旦遇到方方不想学习而贪玩的事,也只能用快速、暴怒的态度去处理。
这样,不但毫无起色,也使他养成了一种易怒的逆反心里,对读书也失去了兴趣。初中还没毕业,就辍学了。
如果是只方方一个,如果家境还可以,如果卫卫学有所成,如果我的民师已转了正,如果我不是粗暴的个性,或许,我会强迫方方初中毕业、甚至继续读下去。
他没那个热情,我也没那个心情,十四岁的方方,读书从此就画上了句号。
没有读书,又只那么小,干什么好呢?让他在家里玩着,按我的脾气,那是一天也看不惯的。
一个星期天,我在家中做酒。自从单干后,星期六的下午,学校再不搞政治学习,全体放假。
下午,我到杨大塆买回了四百斤谷,倒在酒槽坊的大膨桶内,挑了上十担水,将谷浸上,又去一个人一担一担地从家中的缸里挑酒坯子去酒槽坊,最后,再将煤也挑去。
吃了晚饭,由于一两点钟就要起床生火放酒,就早早地睡了。到了两点钟,我起床去槽坊将火生着了。
这要在灶下坐着烧两三个小时,蒸桶才能上汽。无事的时候,坐灶下一边添煤,一边打瞌睡。
因为一灶煤可以烧一二十分钟,人还清闲,这时,我见天阴了,天上一个星斗也没有。
家门口还堆着一大堆白天晒干了的稻草,准备搞把子的。
春环到黄陂卖酒,太阳快落土才回来,我下午又在槽坊忙,方方又出门玩去了,搞把子又非得两个人的事,就只好放下来,待明天再搞。
看天这一阴着,下雨怎么办?我往灶里添了煤,就准备到三间屋这边来喊方方起来搞把子。
可是,当我喊门,门根本没闩。推开房门,拉开电灯,他床上是空的。昨晚他没回家睡觉?
半夜三更,我急忙找到小弟家,去吵人家的瞌睡,人不在!又找到顺明家,又不在!
要是大白天,还可以高声喊叫,或者询问别人,这在哪里找呢?气得人恨不得将酒槽坊打个稀巴烂,恨不得自己把自己弄死算了。
大的落了榜,叫他复读高三,他说在横店浪费了光阴,要固执地由高一复读起!小的初中辍学,日夜不归家。
做酒本来就得两个人的事。一个人抽星期天做,也没有人帮个忙。何况自己没有转正,就是收入再多,这样做的做,玩的玩,家庭怎么维持得下去?
春环在床上被我在家中怨她不管孩子,怨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她也睡不着了,气呼呼地起来去找方方。
我也真是灰心透了,既然槽坊是大家的,我不能将它打垮,这两作酒我不做了,心一横,就倒在床上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春环也不知在谁家,将方方找回来了,说是在人家的电视中看足球。
春环回来后,见我丢下做酒睡觉,也气极了,骂我白白几十岁的,一个大当家的人,去和孩子呕那些闷气。
越骂,我越不去做。自己也睡在床上暗自落泪: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不公?完全没有伸一天头,好事不与我相干,倒霉的事总是搁到我头上来了。
不说远处的,隔壁的国胜,后面的焕维、焕发等,人家为什么那么听话?你自己做死了,他不说照你这样学着做,连看都不看。甚至你越做,越没有时间管他,他越好去玩。
春环见拉我也拉不动,只好哭骂着自己去添煤烧火。灶里烧得快上汽了,天也大亮了。春环回来说,再不起来做酒,就都喝药死了算了,这日子也是难得过。
自这次生了一场闷气之后,对孩子,对家庭,对自己是不抱任何幻想了。
方方也随他,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自己也觉察到我对他灰了心,小喜舅叫他去养殖场养鱼,他可能已知道家中容不下一个闲人,就去了养殖场。
随后,年龄大了,帮小舅养鱼只管吃,又不给工钱。
自己不能不用钱呀,要穿衣呀,要零用呀,所以,就觉得小舅那里非久留之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学手艺,打工,帮人做生意等。
直至谈朋友,结婚,做房子,到横店街上定居下来,单独成立了一个家庭,才算基本上完成了我的任务。
方方直至结婚的后十几年,自然比前十几年艰难多了,也远远比卫卫辛苦多了。痛苦的磨练,也许使他明白了盘中餐的辛苦,成家后,就再也没找我的麻烦了。
期间为做房子,为他结婚,到处扯债,扯债之后,年过六十的我,还在外打工还债,这其中的辛酸,也不堪再回首了。
按照我的初衷,父子三人都在家中齐心合力地做酒,即使我转不了正,两个孩子也可免在外打工之苦。
不管怎么说,大小总是个老板,如果父子三人扎起来,一年能做一两百作酒的话,加上喂猪,一年的纯收入两三万也不是么难事。
但他们都不愿操这个心,出这个力,认为打工干脆一些,殊不知,打工也有打工的难处。
看来,家庭如何才能振兴,儿子如何才能合老子的意,老子如何才能合儿子的意,这确实是一本难念的经。
自己难念自己的经,虽一生快念到了头,但自己对自己都不满意,总赶不上别人的家庭。当别人的新楼房已住旧了的时候,我还住在自己的破屋中,念着无人听的破经。
改革开放,分田到户,人们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人平八分多田,劳力多的户,开始为田少发愁。你再多的劳力,也再不可能多赚工分了。那点田,收金子也不中呀。
队里的人就羡慕我们当民办教师的人,说我们田也种了,书也教了,教书跟种田又不撞膀子。早稻栽秧,学校里放了农忙假,晚稻栽秧,学校里又放了暑假。
于是,有的人就开始找门路。隔壁的姜国才,一次在我家玩,谈起了人生命运的感慨。
他说:“你连老师比我强多了,我最划不来。老大读了书的,现在是民办教师,老三读了高中,现在考出去当了工人,老四读了高中,虽在农村,又学了个打絮的手艺。偏偏我这个老二,只读个小学。文事不如我们这些人相干,武事我个子小又干不动,只好做个板车,去横店拖点菜卖。”
我问他卖菜怎么样?他说,比卖狗肉都不如,气死人,一天搞不几个钱,有时还赔本。
这天,我跟春环说:“别人都在找门路,我们也不能光只种那几亩田呀。学校里一个月只七八十块钱的工资,细死了也只够零用。两个伢都在读书,不搞几个钱,不好办啦。”
“你在学校里,星期天回来,田里菜园里也没闲着。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搞点么事?我如果要去姑嫂树炸点面窝,卖点早点,那个生意我还是会的。但是,屋里丢得开吗?你们爷三个的吃饭、洗衣……”
“我不是说叫你出去做,我是说,放了暑假,近两个月的时间,复秋的事,十几天就什么都做完了,还有四十多天的时间在家闲着,可以找点么路子干一下。”
“天气又热,那你又能做么事呢?”
“你说天气热算说对了,我想去卖汽水。汽水的进货,我去养殖场找清凤的公爹,他不是在汽水厂里当保管员吗?汽水的运回,就用隔壁国才的板车,我和国才搭伙做。汽水拖回来之后,各人卖各人的,卖完了又去拖。你看,横店供销社里,汽水总是脱销。像左港,杨家大湾这样的地方,才有个大队小卖部,他们也很少卖汽水。我们将汽水拖回后,就一家四口人都去转乡卖。”
“随你,随你,那你要先去找清风联系一下。”
“我明天星期天就去,马上就要放暑假了,说好了,下个星期天就去拖回,再下个星期,我们就放了假,可以去卖了。”
第二天,我买了一包永光的香烟,提了一点鸡蛋,只讲是那个意思。
清凤将她的公爹叫到她家中,一边喝酒一边谈。这么抵手的亲戚,他当然没拒绝。
我又提出:“第一趟,我们没现金,但绝不会拖欠第二趟,绝对不会让你叔叔为难的,你老人家打个欠条在厂里,负责下一次我们带钱来还。”叔叔也笑着答应了。
将进货的问题解决了之后,我才回来跟国才商量,我说:“他们的出厂价一瓶一角二分钱,我们回来卖两角五分钱一瓶,虽说二饮的汽水也是这个价,但二饮的汽水总是缺货,人们要想喝一瓶二饮的汽水,还要跑路碰运气。我们这虽不是名牌,但味道也不错,我在那里喝了的,白汽水,红汽水都有,我们送到塆里去,又不要人家跑路,农忙时,还可以往田里送,还是卖两角五,负责任俏得很。”
国才也被我说动了心,又不拿一分钱的本钱出去。
他于是就在家里将板车检查,配备好,又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十二点钟,我俩就拖着板车往东西湖养殖场出发了。
到了姑嫂树,天已经亮了,我和国才一人花三角钱,打伙买了一包永光的烟,这是当时做招待用流行的一种香烟。
见离厂里上班时间还早,我没有往清凤那里去。一者是我前几天来喝了她一餐酒,这次不好意思去,二者是他们都在上班,也没有时间。
我就和国才来到了我岳母家,家家连忙下麺给我们过早,又装了一大包自己做的馍馍,叫我们在路上吃。
我俩到汽车厂去上货的时候,清凤的公婆向会计介绍了我的身份,我连忙递烟,说:“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会计见我和保管是这么亲的关系,就笑着不要叔叔打欠条。
他说:“你们下次来了,再付清就行了。一板车汽水,又不是一汽车,打欠条搞得不相信人。”
会计还催着叫我们自己拿汽水喝,随你喝多少。我们看见是第一次,人家也很爽快,就婉言谢绝了,怕第一次就被人家瞧不起。
拖着往回走的时候,我们算着账,这一板车二十箱,一箱四十瓶。一瓶赚一角三分钱,一箱就赚五元,二十箱就一百元,每人可分五十块钱了。
再只看这一板车汽水,几天才能卖完。我和国才将汽水拖回后,一户分十箱,各人自己去卖。
这一下,在塆里可成了新鲜事。我俩没有任何事先的张扬,一下子卖起俏货来了。
正好是下镰割早谷,没等我挑出去,家中不停的有人来买,再由卫卫和方方用篮子挑到本大队周围的塆子去卖,两三天,十箱汽水就卖光了。
国才还卖得快一点,他有板车,专门走桥咀那一方,桥咀离横店远,赶集难,所以,汽水也好销。
第二趟,我们将人家的本钱和赚的钱都带上。
来的时候由于我们都在家中割了谷,挑了草头的,晚饭吃得晚,再乘一下凉,睡得晚,起得晚,因此,当我们才过了横店,天就亮了。
回来的时候,在家家屋里吃中饭时,就十二点多钟了。
走在张公堤的沙石路上,正是烈日炎炎似火烧的时候,肚子虽是饱的,但口渴的要命。
可我们自己拖着汽水,却宁愿忍着。正所谓“种田的,吃米糠,卖席的,睡光床。”
国才的眼睛不停地向大堤的两边瞄。我猜到了他的心思,就说:“别瞄了,这一带我熟,那堤内堤外的水,都是污水,洗脸都不行,还能喝?”
忍吧,忍到了岱家山,再去向人家讨水喝。我俩真成了抱着元宝跳井,要钱不要命的人了。
走到岱山排灌站,有二十多人在烈日下的路面施工,我们的板车,只好让到路边走。
这时路边也有一乘板车,板车上有很多吃完了饭的碗筷,还有一个大白搪瓷桶,桶旁还放着几个塑料茶杯,我俩正好由这个茶桶车旁经过。
我本能地歇下板车,向施工的人说:“向你们要点好,讨一点茶喝。”
就拿起茶杯,拧开桶下面的龙头,倒了一杯。有颜色,一喝,是冰冻酸梅汤!
我在喝的时候,国才也接了一杯,他还有一点没有喝完,突然冲过来一人,劈手将他的杯子夺过去了。
这个人急得跳脚,用手向我俩比划,向我们的汽水比划,又拦着我们的车子,向施工的人比划。
原来,此人是个哑巴,从他的手势中猜到,他是要施工的人不让我们走,自己拖的汽水不喝,却喝他们的冰冻酸梅汤。
我深知自己出了乱子。这个哑巴见施工的人没支持他,更气愤了,跑到施工人群中,拉来一人。我慌忙递烟,忙赔不是:“我们实在不知桶里是这么好的降温的东西,以为是一般的开水。实在是对不起,我们走了二十多里路,实在是干极了,见桶又在路边……”
来人没接我的烟:“你们这两个老几,也是不像话,晓得自己的汽水要细着卖钱。这个哑巴负责送冰水,你喝又不跟他打个招呼。”
说着,拍了拍那个哑巴的肩膀,又向我们挥手。我俩连忙拖着车子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低着头,从人群身边快步走了。
路上,我跟国才说:“下次来时,到了我老亲娘家之后,你就提醒我一下,以免我又忘了,他家有两个军用水壶。我去要一个,灌点水在路上喝。过了滠口,我们沿途就可以边喝边装了。像这样硬渴,真难受。”
“要不是那个鬼哑巴抢过去了,我还要喝一杯,是喝得过瘾。”
“下次来,身上还要带几个多余的钱,不然的话,车子坏了要修,那么办呢?”
正说着,快进岱家山的街口,迎面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穿着新衬衣和新皮鞋,其中有一个和我对视了一下,我脸一热,低着头快速走过去了。
他刚骑过去,就跟他同行的人说:“那个拉板车的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硬是记不起来……”
我一听,心想:“幸亏你没认出来,要是认出来了,我这个狼狈样子,既丢人,说不定还要丢两瓶汽水。”
是的呀,恐怕现在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一顶旧草帽,一件旧衬衣,长袖子转到肘上,衬衣敞开随风飘动,胸骨若隐若凸,短裤头下面露出的双腿上,汗水流出了道道花印,这样的一副“尊容”,他刘宝生做梦也不会想到,竟是他初中三年的老同学连传浩!
虽离校二十余年,后来也见过了几次面,最后一次见面是姜石头的三叔死时,我当时还是队里的出纳,去三联大队的观音堂小学买花圈,见到了刘宝生。
他在此小学当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管校代表。
如果今天他记忆好,硬是把我认出来了,我就会说:“你认错了,连传浩是我弟弟,他小我上十岁,哪像我这样?”然后就走开。
一个骑车客,一个拉车商,在烈日炎炎的张公堤上,即使相认了,又有多少“他乡遇故知”的共情呢?当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到了岱家山,向人家要水,两人死灌了一气后,又“背着炎天光”地赶路。
到家里,已是太阳偏西了,将汽水箱子一卸进屋,人就马不停蹄地往田里去。“双抢”季节,哪里还有空闲的休息。
第三趟去的时候,国才说:“还是到养殖场去吃早饭吧,一来是凉快一点,二来下午好回来忙田里的事。”
国才人虽个子小,确是做事猴性大,有耐力的人。
这一次,我去的早,回的早,家家也是给我们馍馍,又是酸大蒜头,又是一壶水,路上不饥不渴的,还没吃中饭,我们就到家了。
春环在道场上晒昨天挑回来的湿草头。我见隔壁稻场的治平已将湿草头碾完了,就准备把我家的也碾下来。
春环说:“现在正热,跟我回家一起做中饭吃。五六十里路赶回,吃了饭,休息一下再来碾。”
我说:“你去做饭,这只十几担草头,好碾。谷碾出来了,好赶太阳晒,下午田里还有堆起来的事。”
春环到屋门口,将十箱汽水搬进了屋,才弄中饭。我就牵来了牛,将治平的一套石磙拉过来,开始碾磙打谷。
我迷迷糊糊地赶着牛碾谷,突然听到“咔嚓”一声,石磙撞到稻场边的个树上,磙架子被撞断了,牛也自动的停下来。
我被惊得睁开眼睛:见鬼!赶忙不忙,这还要赔人家的磙架子。
治平在隔壁道场上拢场,他笑道:“造孽哟,一晚上没睡,百把里路拖汽水回了,又来打谷。我刚才看见你半天就是眯着个眼睛,一边睡一边赶磙,生怕你把石磙滚到塘里去了,不想现在撞上了树。算了,回去多少睡一下再来。”
我说:“那来的时间睡呢?”
春环的饭也熟了,正要喊我吃饭,见我拿个断磙架子回,要是平时,她又要埋怨我,但这次只说:“叫你莫慌,你不信。算了,吃了饭睡一下,晚上再修。”
“晚上蚊子成堆,你吃饭,别管我。”
我又跑到大鱼哥家借来锯,到清山家借来斧头,又找材料。春环的饭吃完了,我也修好了。
我三扒两咽的吃了三大碗饭,将磙架子一拿,又来打谷。
算还好,卫卫方方见大人都这么忙,没有步子(割倒的水稻)抱,没有秧栽的时候,他们弟兄俩就挑着汽水到人家忙“双抢”的田边去卖。
听两个孩子说,周围塆里的人都知道是连老师家的孩子。
有的人是在外面做事确实没带钱,有的人带了钱也故意开玩笑不给,卫卫说:“你不给钱怕好了,我明天又来。”
那天,我们一家在门口乘凉吃晚饭,文牌塆的大队会计文发喜路过,说:“春环,你家的个大儿子精得很,昨天,我在田里栽秧喝了他一瓶汽水,将瓶子摔蛮远,骂他鸡把汽水,不好喝,老子不把钱。他二话不说,笑着下田去捡起了汽水瓶子,就走了。今天,他又挑一担去了,雷着要我喝。这以后长大了,不成了生意精。”
我也忙说:“来,来,大会计,来搞两杯,小伢们在门口讨饭,多谢你们的关照。”
“我还有功夫喝酒?我要去找左胖子有事,你自己慢喝。这个饭还讨得有点味,我的两个儿子,你就是打死了,他们也不会去卖汽水。”
这几车拖回,还是得了两个孩子去卖,春环只是在自己塆里卖一点。至于我自己,因在田里忙,还没有出去卖一次。
这天早晨,我在抽水,准备办田栽秧,见陈大教塆不时传来鞭炮声,我猜想,这是老了人来挂轴的。
吃了中饭,在家门口就看得见陈大教塆在出棺。我叫春环去照着机子抽水,就挑上四十瓶汽水往人家下葬的墓地赶。
在路上,我想:管他会不会碰上熟人,管他丑不丑。是熟人,送瓶汽水你喝,你实在是要给钱,我也收下。
大教塆老了人的墓地,就在徐家咀的后面,两里路,一会就到了。
果然,一到墓地,我说:“你们抬重受了累的人,喝汽水吧。”
我还没有发现,突然听到:“传浩,你又有新点子,送汽水上门,好同志,好同志。”
我一看,是陈文会,瞬间的不自在之后,我立即恢复了常态,拿出一瓶汽水,撬开盖子,递过去:“哟,是陈主任。这是个么点子啰,喝汽水,喝汽水,这是没得法……”
“来,来,客套话不说,你只管撬盖子,一人发一瓶……”
我见陈主任好像以主人的身份,心一紧,忙问:“这是谁过了生……”
“我大哥,癌症造孽,完全是痛死的。”他不想谈这个话题。
问我:“你的路子还不小,哪里进的汽水呢?”
“你看,东西湖养殖场的,比二饮的是要差一点,不过我这送货上门,弥补一下质量上的不足。”
“可以,可以,味道可以,喝下去能打嗝就行了。”
这时,他们中有一个打汉腔的亲戚,见我撬瓶盖子笨手笨脚的,就说:“来,把取子给我,我帮你撬。”
我将取子递过去,把他的动作一看,傻眼了,我忙笑道:“谢谢,谢谢!这才是真正的卖汽水的师傅。”
只见他大拇指和食指夹着瓶盖子,一晃,盖子就下来了,又没有声音。
旁边打井的人边接过汽水喝,边说:“是有水平。”
在我手上读了书的陈琼的爸爸认识我,他说:“连老师你做生意是不内行。你要是早来一下,八十瓶汽水都不够。你在你们左家港没看见?他们家一百多人送老人上山,刚回家,你就挑来了。你来早一点,多挑点来,那怕么事呢?卖不完再带回去。这热的天,又喝了酒,看哪个口不干?”
大教塆与我们左港的风俗习惯不同,他们不是先打好了井,而是棺材抬来搁在旁边,再来打井,时间就花得长一些。
我在旁边和他们闲聊,见他们每人边干边喝,喝了两瓶了,实在不好意思再等下去,就清理瓶子准备走,意思是陈主任快点付钱。
陈主任见我要走,就付我十块钱。我说:“我没带零钱来,我明天来转乡时,你再给吧。”
“要你找个么零钱呢?四十瓶汽水整十块钱,你算不倒帐?”
“那不是还有十几瓶没喝完吗?”
“我说我们当老师的人不能做生意吧,太笨了。我钱也付了,你再坐一会,打井的人把汗一出,又可以喝,你怕是酒?”
打井的人笑起来了,既笑老板大慨,又笑我愚蠢。
我只好说:“谢谢,谢谢关照,到底是来舅舅的塆里卖汽水。”
有不知情的人又问:“哟,你原来是我塆的外甥,难怪做生意这么苕的,真是苕外甥。”
陈文会忙介绍:“这是港里文双哥的大姐的伢。”
我也忙站起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是只认得钱,不认得人。”
“对,对!今后再来塆里做生意,就钱也认得,人也认得了。”陈文会这一说,大家都笑了。
田里忙得快上岸了,人也累得差不多了,但去拖汽水,是一趟也怕耽误的。
国才说:“今天下午我要抽水,恐怕要抽到八九点钟,再把机子搬回,吃饭,洗澡之后,再立即去拖汽水,那今晚恐怕睡不成了。”
“那今晚不去?”
“不是不去,去晚一点。”
“我随便你,你睡醒了喊我。”
到国才喊的时候,已是四点钟,到了滠口,人家开始吃早饭了。
今天,又是一个响当当的晴天,这还是早晨,两人的衬衣都汗了。到了汽水厂,开票上好汽水,将板车拖出仓库,太阳已当顶了。
正好,遇见清凤下了班,我母亲和小清都在清凤家里,非要拉我们去吃中饭。
清凤说:“老娘已在家中做好了午饭,不会耽误你们赶路的。”
到了清凤家,又慢慢地喝了一点酒,吃完了饭,母亲说天正热,要我们睡一会午觉。
国才笑着说:“昨晚抽水抽到十一点多钟,点把多钟才睡觉,四点钟就动身了。睡午觉是正需要,可这又喝了酒的,一睡,恐怕睡下去就不想起来了,我们还是快走为好。”
中午一两点钟的太阳,真够受的。
张公堤上,既没有树荫,又没有一个房子歇荫,太走快了,人热得心慌,只好放慢了速度,到了岱家山,才在屋边坐了一会儿。
我们刚刚出滠口,板车胎又爆了。国才说:“拉,就这样往前拉!哪个又往回走呢?看滠口火车站有没有补胎的?”
一个胎完全没有气,这拉起来,好像板车上又加了一倍的重量。一出滠口,又是个半里路远的上坡,两个人躬着腰使尽了力,板车也是道走不走的。
从滠口到火车站,也不是很远,却拉了半天。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补胎的人锁了门。
国才一看,外胎也碾破了,他说:“昨晚抽水是太搞晚了,这是我怕人家借板车,安的个旧轮子。昨晚搞忘了换,想不到今天害了我们自己。”
“那怎么办呢?”
“卸车,我将板车拖回去换那个好轮胎,你在这里守着汽水。”
“那你回去将板子弄好了,就再莫来,这一去一来又是五十里路,莫把人搞死了,叫我家春环和你家翠环送板车来。”
国才说:“回家再看情况。”
我们将货卸到路边人家的屋前码好后,国才就拖着空板车回家了。
他这一回去,再加上弄板车,再快也得五六个钟头。一会儿,太阳就落土了,为了避蚊子,我也不顾热,穿上长裤,爬到汽水箱子上面,不停地用帽子驱赶蚊子。
月亮升起来了,好大的月亮。也好,有月亮,我也好判断时间,耐心的等待了。
上十点钟的样子,果然是春环和翠环送板车来了。
翠环一见面就说:“饿死了吗?连老师。”
我笑道:“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还要汽水打鬼。你们还来得蛮快。”
春环说:“莫说,莫说,你快吃饭,我们来上车子。”
“不慌,你们也走了二十多里路了,坐一下,饭吃完了,让我再上。哟,生活不错,还有两个海子蛋。你们是走得蛮快,饭还是热的。”
是饿了,想吃快也吃不快,当我将饭吃完了之后,她们将车子也上得差不多了。
妇女比男将还大慨一些,我将饭一吃完,春环就撬了一瓶汽水。
她说:“在乎那瓶把两瓶汽水,莫太把自己看贱了。人家要都是像你们两个这样,舍不得喝,那汽水叫谁买呢?”
她俩一坐下来,翠环又撬了一瓶给春环,自己再接着也撬了一瓶,笑着说:“你们俩个钱如命,拖汽水的人不喝汽水,累死了也不值。”
连上板车,带吃饭,坐下喝汽水,差不多耽误了个把小时,再拖上板车走的时候,她俩说:“坐了一下,又喝了汽水,到底舒服多了。”
月光,露气,轻风,我们中途再没有歇,大步往家中赶,回到家里一看,快两点钟了。
第二天,春环见田里再没什么事,就说:“我挑两箱汽水在大路边去摆着卖得试一下,看生意么样?”
她又端去了一个小桌子,两个小凳,在大路边的树荫下摆开了。生意还可以,一天也卖了四五十瓶。
可这天晚上,叶明清找上门“问罪”来了:“浩先生,发财不能太性急了,要慢慢的来。”
“又是么事得罪了你?照直说。”
“你莫光顾一碗饭自己吃,匀一点给别人吃一口。”
“叫你照直说,你真是烦人。”
“看到底是那个烦人,我家老黄(叶明清之妻)在那里卖茶卖得好好的,你家春环要跑到那里去卖汽水,生意都被她抵死了,你们家还顾不顾人家活命呢?”
春环在厨房里做晚饭的人,一听火了:“你这个人不讲理,还闹上了门。你家卖茶,我家卖汽水,井水不犯河水,那人家横店街上不做生意?”
“那个地方,是我家老黄先占的,你在哪里不能找一个位子呢?”
“我跟你家隔几十步远,你怕是在一棵树下?再说,那地,那树,都是我们左港的,又不是你们新村的。”
“你就是欺负我们两个没用的老人……”
我见叶明清的牛脾气又来了,又显出了翻眼猴的样子,就把叶明清往外拉:“莫吵,莫吵,你快回家,明天再看见她在那里摆汽水,就把她的汽水甩它。再莫说!走路!”
叶明清走了,春环又跑到后门口大声喊:“叶猴子,我明天非要到那里去摆,看你敢不敢甩!”
叶明清又回头闹,我冲出后门口,将他推走了。
当然,我又花了半天口舌,才劝开了春环别去跟个老婆婆“抢生意”。
于是,第二天,春环就将摊子移到学校附近的大路边,完全看不见黄大嫂的茶摊,才免去了纠纷。
可在这里还没摆两天,这一趟的汽水还没卖完,麻烦又来了。
我从田里看水回来,怕春环的汽水卖完了,没空回来拿,就又提了十瓶送去,好换她回来洗衣服,做中饭。
走到学校边,见叶福生在与春环谈什么,我一走过去,叶福生又递烟我抽,我忙说:“我不吃烟。”
“是烟太差了吧?”
“你就是个金烟,我也不吃。”
“连老师,是这样,刚才跟你家春环嫂子说了半天的,我这也是做个造孽屋。说起来是两间红砖屋,完全没有买沙买石灰,就那样用泥巴砌。屋上就盖层油毛毡算了,油毛毡要是破了今后再说。你看,这来帮忙的,都是自己带烟来吃的亲戚,一餐箩卜白菜饭还要愁死人。嫂子要是抵在面前买汽水,我亲戚又自掏钱买汽水喝,这不搞得我太难为情了,要是不见,喝点茶也就完事。春环嫂子也同意下午就不来了,还有两三天,我这个泥巴屋就成功了,你家再来卖,可以吧?”
我见他说得如此可怜,忙说:“行,行,我们的汽水不愁卖,我明天挑着去转乡。”
第二天,我挑了两箱子汽水,一过桥,遇上了徐延民向港里走来。
我忙说:“喝汽水,喝汽水。”
“不好意思,口袋里没零钱。”
“这说哪里话,瓶把汽水还要钱。”
“连老师,你别撬,你一撬我就走的。是听说你在用板车拖汽水,能不能用汽车拖?”
“用板车拖比卖狗肉还难,还想那大的心思。”
“好,好,你赶早去卖,我还不是想趁暑假到汉口去做点工。”
徐延兵一走,我想到了徐家咀。对!徐家咀是大塆子,再到陈大教,然后转到陈栋塆粮店。
这几天还粮的人也多,我就不信,这两箱汽水,半天卖不完?
农忙一结束,汽水就难卖多了。徐家咀都是熟人,转了一塆,只卖了五六瓶。
以前也是当民办教师,被辞退回去的徐子明说:“农闲季节,我们坐在家中吃老本,你在外赚钱,跟你一比,我还喝汽水?喝冷水都不够资格,你说是吗?”
“老哥你说话有水平,被你一夸,汽水也不敢叫你买了。”
有的说:“你的两个儿子,忙时来塆里卖,我们都喝了的。现在在家里闲着,确实没那个福气。“
我既为自己卖不动而沮丧,又理解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吗?你自己这么大的太阳,挑着汽水转乡,不也是口渴了,找路边塘里的水喝吗?
来到了陈大教,毕竟不是一个大队,熟人就少多了。
其实,我还怕遇见熟人,遇见生人,我还可以嬉皮笑脸的跟人家坐下来聊天卖“栽豆腐”(不想买也强行卖)。
果不出所料,卖了上十瓶,但这家坐一下,那家聊一下,也耽误了我个把小时。
一出了大教塆,陈鸦雀塆这个七八户人家的个小塆子,我路过时,喊都没喊,就笔直来到了大路边的粮站。
在粮站的个小荫棚子内,我的一担汽水刚歇下来,下文塆的文大旺就说:“连老师,蛮熟的人,确实不好意思。你要是卖粮,在这个棚子里坐一天,我都欢迎,还要请你到我家里吃中饭。可是,你可能不知道,这个棚子是我私人搭的,我不也在卖汽水香烟等东西吗?我搭的棚子,你来卖……”
“好了,别说了,我走,我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了,是你的棚子,哪有业不由主的道理呢?”
我离开棚子,就挑到人家过磅旁边的太阳底下,卖了四五瓶,正准备还守下去,大旺过来了:“连老师,你做生意怎么不懂板呀?”
“怎么?不在你的荫棚里,太阳底下也不准卖吗?”
“你说呢?”
“哎呀,你平时到你车武表哥家去,见到我还蛮客气的,今天,怎么一下子就像另一个人呢?“
他嘿嘿一笑:“那又是一回事。”
我没好气地说:“好,我走,了不起多跑一点路。”
他又在说:“不好意思。”
我没理他,挑走汽水,向丁家岗,张重一塆等几个大塆子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