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务运动 · 野获
一些见闻与收获
在野的那一边偶得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成员杨洋,是一位来自内蒙的艺术家,最近到四川德阳参与一个艺术项目。而当我们再次得到他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被转运到方舱的路上。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些艺术家与策展人。几天之后,2022年11月15日,杨洋与被隔离的艺术家们一起,在德阳市双东方舱医院,举办了一场名为“方舱过了”的展览。
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在方舱举办的艺术展。现在我们想和杨洋聊一聊这件事,以及他的参展作品:
万花筒 | Kaleidoscope
包装现成品 | packaging 双面胶| double-sided tape
牙膏| toothpaste 洗发水| shampoo
220cm×220cm | 2022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下文简称“古”):杨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去方舱燥了?
杨洋(下文简称“杨”):从头说来的话,其实9月份的时候,我们就到德阳了,参加一个艺术驻地项目。11月我们开始布展,和很多当地机构的同事,住在一个酒店。8号活动开幕,大家忙了个大通宵。但到了凌晨,我们策展人孟立超就看到有救护车在酒店楼下,他本来以为是上门查核酸,结果回到房间,发现隔壁的人被拉走了,可能是阳性。所以那一瞬间,我们就都变成了次密接。那个时候,我情绪有点激动,就去大堂喝酒,发泄一下,毕竟刚刚开幕就要进方舱,是吧?但自己喝酒的时候想了一下,想了什么就不说了,冷静下来,等着车把我们拉走。虽然我心里还有点抗拒,但又有一些期待——这三年,其实我没有真正进入到很严重的隔离环境里,这次可以真的身临其境去看一看。古:嗯,你是小组成员第一个进方舱的,很不错。那你们隔离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这个方舱展,又是怎么撺弄起来的?
杨:我们这批,大概有七八位艺术家吧,有雕塑的,摄影的,还有搞文学的,加上一些工作人员,都被拉去了,算是组了个团。去的方舱,实际上就是密集的二层集装箱式建筑。铝板隔开,一个一个栅栏的房间。一进去警报就开始响,“您已进入监控区,如何如何”,反反复复响,闪着警示灯。我和策展人孟立超和一位艺术家陈雨,挨在一起住。房间里有热水器,有床,有窗户。对我来说,真挺好的。最起码有个地儿又能待几天。因为我这个活儿干完,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广州也不敢回去,我也没有一个正式工作,能在这个地方躲几天,也很不错。借着酒劲,行李都没打开,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开始送盒饭。清晨天气很好,环境、空气也很好。我就看着窗外,对面的房子有没有人在干嘛。然后我转过头,发现自己屋子里的一些东西。很多医护用的垃圾袋,以前没见过,我就把它铺开看,上面会有一些病毒的标志,还有一些排版的文字,都挺好看,我就用牙膏、洗发水,粘粘的,抹在墙上,把塑料袋粘上。粘了一张,粘了两张,三张四张,慢慢就有一个对角线出现,我就觉得,有了一点形式感,有一点美观。然后我就突然停下来,看着那四个垃圾袋贴在墙上。我开始给隔壁朋友发照片,我说我准备开始干活了,做点东西,你们帮我留着点材料,矿泉水瓶,筷子包装袋,之类。
创作万花筒的材料,陈雨摄
之后,我每天偷偷找他们,取回各种物资的包装,再集合我的,归拢归拢,拿指甲刀和一把钥匙上的小刀,去剪它们,边剪边贴,边剪边贴。到第三天、第四天的时候,策展人孟立超就跟我说,咱们要不一起做点儿事情,把它做成一个展览。于是大家开始聊各自的方案。陈雨是一个建筑师,也是一个摄影师,他想模拟出一个集装箱里巢穴般的空间,表达一种卡夫卡式的,昆虫的隐喻。孟立超想借鉴英国涂鸦画家Mr.Doodle用黑色线条涂自己房间的形式,他想用这种波普的形式,去涂方舱这样一个公共空间。我们三个被这些想法激励,都很激动,觉得这个事儿有意思,并且最关键的是——它能消磨时间。当时我们也没有想要怎么样,只是想把它做出来。之后每天大家就发发照片,确认一下各自进度,同时尽量配合防疫政策。医护人员一般不会进我们的房间,所以创作环境也不错。最后几天,我们做收尾工作,想尽办法让它呈现的更像一个展览。尤其是陈雨,他的图纸需要打印,孟立超就找了很多,能配送的打印店,包括外卖骑手,想办法把东西运进来。最后,展览开幕,我们还试着邀请住在隔壁的艺术机构同事来看。
古:具体到你本人,最后做成了一件“万花筒”。但其实我知道,“万花筒”是你的一个长期的系列作品,之前已经有四件,都很有意思。我们可以简单回溯一下关于“万花筒”的来龙去脉。回过头我们再看方舱这件,可能更有趣,你说呢?杨:嗯,关于“万花筒”的创作,和动机,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新闻报道全是叙利亚难民逃难。我看难民们做了一些很简单的载具,可能是船,可能是一个木板,然后有一个孩子,艾兰·库尔迪,还是被淹死了,他的尸体被海浪冲到了沙滩。我始终不能忘记当时的情绪,可能是某种共情:一个幼小的生命,因为宗教战争的问题,他就死去了。
而就在那段时间,我回到老家,见到妈妈。因为我们是回族,我的妈妈,每天都在绣一些有着伊斯兰符号的现成品十字绣。她会把它当做礼物,送给亲友,比如结婚的贺礼。但是她对十字绣上的文字,没有任何认知,她很麻木。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个新疆朋友,问起妈妈,说,这十字绣上的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妈妈当时就愣住了,她说她不知道,朋友就跟我们解释说,这句话是很尊贵,很尊贵的一句清真言,你用阿拉伯语念,才能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你才是穆斯林。我当时有点反应,这个反应是——可能很多事情,需要一个转换的过程,才能让,比如我妈妈真正理解,关于我们这个生来就带着的身份。后来,我找到了那个叙利亚孩子生前在游乐场玩耍的照片,在网上定制了一份十字绣。妈妈开始去绣这张照片。但这个时候,妈妈只知道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孩子,很可爱,她每天都在绣。
妈妈的刺绣过程,杨洋摄
等绣完之后,我给她看了小孩夭折在沙滩的一幕。至此之后,妈妈再也没有去买过那种现成品十字绣。我觉得,这就是我创作“万花筒”系列的一个契机。它是一个转换的开始。十字绣本身只是作为一种消耗时间和体力的动作,但这件事里,到了孩子这里,这个动作或者产出物,产生了真情实感。这个孩子死掉了,因为战争因为宗教他死掉了。这其中产生了一个共情,我觉得妈妈是在做一个转换。
万花筒也一样。它本身似乎只是一个纯娱乐的工具。但是万花筒又能完成一种转换——通过它多面的棱角、色彩、反射,你看到的事物,都会变成一些花纹,一些对称的图案。这也许能成为我自己的某种工作方式。那段时间,新闻上报道了很多关于IS的暴力行为,有视频,也有一些战争中惨烈的画面,我对这种东西,能找到一些愤怒的情绪,或者怜悯的情绪。但有的时候我分享给朋友,他们就说,不要给我看,我接受不了,太恶心,太血腥了。所以我想,我能用什么样的方式让大家去了解这些照片,去看这些图像?这个时候我重新想到了关于转换的问题——十字绣,把一件漂亮的礼物,转换到关于小孩子的死亡。反过来看,孩子们的死亡,也应该能转换成一个对宗教和现实有着真情实感理解的东西。我开始去收集一些IS处决人的视频和截图。那段时间我恰好参与一些剪辑的工作,接触了一些关于影像的知识,我就觉得可以用影像来实现这个转换,而那个剪辑软件的特效,名字就叫做“万花筒”。第一版的“万花筒”,我还加入了自己小时生活环境中接触到的音乐——当时,有一些延边的基督教朋友,内蒙的藏传佛教朋友,还有我本身就是回民,也接触了一些伊斯兰朋友。这些朋友们坐下来聊天的时候,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但到了音乐那里,我觉得不同宗教背景的音乐,都是好听的。就这样,我把第一版“万花筒”给朋友看,他们觉得,挺有意思。但我最后也跟他们说,这个所有的颜色转换,这些美的视觉,都是来源于你当时接受不了的血腥图片和视频。之后我开始思考:这版“万花筒”我其实只是用了一些网络素材和现成的音乐,没有身临其境感受过任何东西,那怎么样才能够更好的去表达,或者是更好的去把一种状态抓出来。所以第二版的“万花筒”,我自己加入进去,去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增加一个自己的配乐,像旁白一样。很久之后,我去了西藏工作生活。在那边,遇到了藏传佛教的一些唐卡,还有坛城。这很吸引我,我就想用坛城的方式,或者是唐卡的方式,借鉴过来,继续延伸万花筒。那个时候,我有一些简单的材料,可以画点东西,我就开始用画去表达万花筒,同时还是用一些现成的网络图案,残忍、暴力、血腥,把它做成万花筒的效果,再用藏传佛教里面的《度量经》,或者是那种打比例的,有结构的,去绘画佛像的方式去打格子,去找对称轴,去画。当时也是条件有限,我就地取材,用工业喷漆,然后用自己的血液,用金箔,银箔,有装饰性的,去完成它。我在广州一个饭店工作,每天都是朝九晚五,体力劳动,很累。当重新拿起画笔,我就想,可能我能继续延伸一下“万花筒”系列。但这时候我又问了自己那个问题:作品之中“我”在哪里?——这一次,我不能再直接生硬的去转换一个图像。我先用特效去处理了一批孩子在战争中夭折的照片,做成万花筒的效果图,然后对着效果图去写生,画的时候没有打格子,没有按照在西藏时候的那种习惯,而是完全很随意的画,所以,第四版的“万花筒”就完全不对称,不好看。至于方舱的这件作品,我当时是用材料去拼贴一些东西,只不过拼着拼着,突然发现它的规格和形式可能就像万花筒一样,它有了某种对称的美感,或者是某种形式上共通的东西。
古:听了这样一个故事,我比较好奇,在你说的这种“转换”中,始终伴随着宗教与残酷现实的关系。比如,第一个“万花筒”中使用了伊斯兰、基督教、藏传佛教音乐;第二个“万花筒”更受藏传佛教艺术形式影响。这些不同宗教本身,在你那里并置,你是想要一种差异或冲突,还是一种和解或者共情?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你的画面元素来源于残酷现实和战争,在你看来,宗教跟它是冲突,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共振呢?杨:对宗教元素并置来说,我想更多强调一种共通性,共情。关于第二个问题,还是一种转换。就像万花筒,它就是一个滤镜,可以让一些东西变得很漂亮,很美。宗教带来了一种仪式感,这跟视觉素材甚至无关。我本身素材也可以是美好的,可以是漂亮的花,颜色,美丽的街景,自然的环境。只不过我就是想借用万花筒,作为一个中介,入口,让大家能够更好的面对那些平时逃避的,不想接触的,残忍暴力的东西。就好像一些真实的故事会图像,放到随便一个媒介上,也可能会被那个媒介所介入,有一些引导在里面。对我来说,只不过我找到了一个中间的媒介,宗教也是如此。古:虽然方舱这件作品,就创作来说,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且更接近于自然而然的发生,但现在事后回过头来看,是不是冥冥之中,与之前“万花筒”的创作动机,有一以贯之的东西?杨:我这几天也在想这个问题。因为每一次做“万花筒”,它都会让我有一些新的感觉。虽然它们的形式很像,但是每一件“万花筒”,都会有一些新的问题。方舱这件最大的不同,是它的材料。它是用现成品的包装材料去拼接。以往使用视觉特效的“万花筒” ,是很虚的,这一次,很真实,这个真实是因为材料。使用来源于现实的材料,去拼贴出了一张很视觉或者梦幻的东西,我觉得它在反向的翻译我之前“万花筒”系列的概念。具体怎么反译,我也不多说了。它已经给出很多引导性的东西:你能看到,中间是一个病毒的符号,再往外面一圈是一个康师傅,再往外一圈是消毒纸巾,再往外一圈又是一些纸,然后再往外,又是“吃好喝好”,“海绵宝宝”,一个馋嘴的笑容(就是在筷子的包装上剪下来的),然后再往外,又是垃圾袋,再往外又是口罩的线条。所以,这些“万花筒”的元素组成,它就不是那些抽象的色块儿了,它是很多很真实的素材。前几次,是我用很真实的残忍的东西,造出一个虚拟色块的“万花筒”。我觉得这一次,是一个反向过程。古:可能不止是材料的真实,这次创作的境遇,可能也更加现实。我想问,你做创作,怎么考虑与现实的关系。杨:我自己更多时候,或者说全部时候,我的创作都围绕着我的生存状态,个人的境遇,对于当下的某种环境的反馈。之前的“万花筒”,其实也是因为那段时间关注到了一个新闻,它是一种社会现象。这次也是,不可抗力的因素,你遇到了这种状况,然后本能的有一个这样的反应。至于后续,我们把这个展览发到了媒体上,有人关注,我觉得这个事情,跟我倒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我觉得做艺术创作就是关上门,你自己在屋子里怎么聊都可以,然后你出去,放在社会上,你要接受——当然,可以不接受——好的批评,不好的指责。其实我们没人介意,也不会去评论,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反而跟我没有关系。所有看到作品的人,看到的只是一个图片而已,他没有经历过我的遭遇,或者说我从小到大个人成长的过程。
杨:说回创作,创作是我自己的事,我在任何的环境下,都会有一些反馈和表达。就像我这段时间,接触了很多摄影师的朋友,然后也从他们那了解到一些摄影的知识,然后我就做了点摄影。有几个我很喜欢,一个叫做《慈母 | 慈父》,这个是我在回民墓区拍摄的。它是土葬,隆起的山包,然后上面长满了植物。背上会写着慈母谁谁谁,慈父谁谁谁。我觉得对亲人的这种思念,与植物的生长放在一起,会变成某种有意思的东西。
慈母|慈父 Loving mother | Loving father
艺术微喷 | giclee on paper
62×41cm×3pieces Ed.1/3 | 2022
后来我又在路上,就是走路,我也不知道在干嘛,就是浪费时间,然后就看到了绿化带,有一片草,真的是没人管,但是长得很茂盛,然后那些草就像海浪一样,就像浪潮一样,它有一些起伏,转折,我突然就对那一片草发呆了很久,拍了那些草。那些草的名字就叫做《浪潮》。浪潮 | Wave
艺术微喷 | giclee on paper
62×41cm×3pieces Ed.1/3 | 2022
然后,我又遇到了一个女生,我们聊到,从小就喜欢保罗高更的画,尤其是他有一幅画叫做《永不再》:夜色当中,一个女人背对着画面,两个男人在窃窃私语,就是那样一副很阴郁的画。我们分享这幅画,就在说,这个画面中的女人,她最后怎么样了?她身后的那两个男人走了吗?那两个男人要是走了的话,女人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反应?然后我们去聊这个故事,去想象那幅画背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然后我又拍了。一组叫做《永不再 2022》。想象一幅画,那个女人,最后她起身,扶着身子,扶着头,看着窗外,散乱着头发,赤裸着身体在想什么事情。
永不再 2022 | Never more 2022
艺术微喷 | giclee on paper
62×41cm×3pieces Ed.1/3 | 2022
古:最后,你们在方舱的作品,是不是也被拆了?永远不再的2022,还有什么别的计划吗?
杨:其实,我们最后走的时候,孟立超房间里的画,没被擦掉,因为方舱工作人员觉得挺有意思,他们没认为我们在破坏公共设施。我自己的《万花筒》,在我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往下掉了。因为本身是用牙膏和洗发水儿,粘上去的,它没有那么强的粘度。我听说,后来是被住的人清理掉了,毕竟牙膏洗发水也会有味道。被撤掉了我觉得还好,我留下了一些图片的资料,而且重要的是我想,如果以后再被关到什么房子里,或者再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我还可以再去完成这种拼贴形式的“万花筒”,换一些新的思考,带入进去。至于未来创作,我是跟着自己的生活环境和遭遇的一些状况,去做作品,也没有很严谨的,很自律的计划。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很放松,这当然付出了一些代价,但也获得了一些自由。
杨洋
1993年生于东蒙雅克萨
现生活工作于广州
一个患得患失的胖子
文字 I 编辑 I 视觉
为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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