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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舟:未能等及新阳的爷爷

阿斗的梦 阿斗跳墙 2023-07-22

柳舟 I 文

(一)

冬天的太阳出来得很慢,我今天上学又迟到了。傍晚回来时,爷爷正和他的弟弟坐在茅檐底下聊天。落日的余晖普照天宇下的一切,茅屋上的白雪正在融化,雪水滴下来又慢慢结成了冰棱,像一支支倒挂檐前的刀笔。阳光很温柔地抚摸着两位老人的脸,似乎力图抚平他们饱经沧桑的沟壑,又怕弄疼岁月留给他们的创伤。

爷爷眯着无光无神的双眼,叉手于胸前,两个大拇指互相轻轻地绕着圈圈;叔爷爷两手撑在膝盖上,嘴唇一张一合,很不匀和的呼吸中带有明显的哨音。他们不需要言语的交流,只希望太阳慢点再慢点下到山的那一边。

我照样询问两位老人要不要喝点温水,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就又提着竹篮出门去了,决心要多扯点猪草,想早点把猪养肥。“真是一个好孩子呀!”“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身后传来垂暮之年的低声对话。 

这是爷爷七十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情境,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个画面。

(二)

爷爷出生于1903年,比我足足先来人世一甲子,所以他对我说:“小崽子,老子把一甲子丢到汨罗江里去喂鱼,就和你同年。嘿嘿嘿!”这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那比我先到的六十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

爷爷十岁前,晚清死了一个皇帝,又被推翻了一个皇帝。京城里的风雨好像很遥远,总也够不着江南这一隅山冈。父母给他安排的生活就是自己玩,后来还带弟弟玩。

曾祖父是个轿夫,脚力很好,还有点功夫,所以很受富绅权贵青睐,收入自然也不错。曾祖母出身于大户人家,又懂经营之道,在集镇新市开了一家“红黑饭店”,扼水陆交通,各路顾客盈门,生意红火。可是,他们把我爷爷和叔爷爷都留在身边,谁也不去上学堂。

爷爷到二十岁才发生了一些变化,十七岁的弟弟要去学裁缝手艺,自己也该去自谋一门生计了。帮母亲照看饭店之余,就跟着父亲去跑跑腿,增长了不少见识,原来生活还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呀。

曾祖父的搭档本是个剃头匠,在湖北津市站过码头,很讲江湖义气,也有着一般人常常惊叹的武功。他就是本族大名鼎鼎的启柏公,比我曾祖父还长一辈。爷爷要称他爷爷,跟他学了一套拳法,更重要的是跟他认识了不少有来头的人士,还知道了族里族外的很多大事。

其中最令爷爷震撼的是1930年,时任乡赤卫队长的刘茂生在青镜山庙门前被当局处死。这件事情,促使爷爷对生活以外的事情有了求知的渴望。他不明白处死人的理由,也不懂得被处死的原因,只知道他们都是乡里乡亲的熟人,甚至还是同宗亲兄弟。

接下来的1931年,家乡又遭遇了超大洪水袭击。大部分家庭受灾严重,房屋倒塌,田地无收,无以聊生;更有人畜伤亡,令人目不忍视。爷爷不再无忧无虑,有时竟然对着一只淹死的小狗嚎啕大哭。也许正是这时,他开始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

已过而立之年,爷爷尚无婚配。他全然不顾父母的忧虑,一心想要补回少年时荒废的学业。到了1936年,世界的动态对这封闭的乡下也有了冲击。已经三十三岁的爷爷,在父母的催促下,与十七岁的奶奶结婚了。奶奶身体瘦弱,爷爷唯恐照顾不周,把心思收回到了生活中。有父母的百般呵护,日子过得也算安适。

可是,底层人的生活总是无法安稳平静。1939年9月23日,侵华日军自营田攻入湘阴境内。曾祖父还在外面为生活打拼,曾祖奶奶却在家乡带着一家人东躲西藏,保命要紧。这个时候,我的父亲还不到两岁;叔爷爷结婚还不久;残酷的战争给了他们沉重的一击。

1942年冬天,曾祖父从岳阳楼下的鲁肃点将台上了岸,直奔七十余里外的家来,想要带着一家大小南逃。农历十一月廿三日午后,行至离家不到三里路的黄褂子仑,遇上了三个日本兵。兵们抢走了曾祖父的所有行李,并强迫他当挑夫。曾祖父打倒了其中一个,另两个立即用枪托砸死了他,脑袋没了半边,爷爷说这两个是朝鲜兵。这是爷爷遭遇的最沉痛的打击。

(三)

一年后,爷爷强忍着内心的剧痛,收捡了他父亲的骸骨,葬于江边的沙洲。直到见到了他的挚友刘维,泪水才浸湿了土灰的长袍。

刘维比爷爷小六岁,不仅是爷爷的朋友,更是爷爷的老师。他十七岁就秘密参加了赤卫队,二十一岁时遭湘阴县武装围剿,正要被问斩时,被小仲先生的母亲救下。刘小仲时任国民革命军少校,1945年底被国军秘密枪决。公开的理由是贪污国际援助物资,村民们说真实原因是通共。后来,刘维因为替家族打赢了争地官司,又被县府选任保长。

没有上过学堂的爷爷,二十四岁就成了朋友的学生。他们同吃同住,无所不谈;互敬互爱,无所不学。刘维教爷爷识字,背《三字经》,还背《增广贤文》;读《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还读《圣经》。爷爷也教刘维爷爷一点武功,辨识一些草药。这样闲散的日子很慢,催进了他们的友谊,丰富了他们的人生。

结婚后,爷爷虽然和刘维交往的时间少了点,但情谊依然与日俱增!爷爷深知刘维身份特殊,就利用母亲的饭店替他传递一些信息。只要是反抗入侵的敌人,他们不管是谁,都支持。这也为后来埋下了严重的祸根。

1949年8月,湖南和平交接政权,史称和平解放。不久,刘维就给爷爷提建议,把曾祖母置办的田土都交了公,并私自烧了地契。1950年土改时,曾祖母一家没有被划为地主家庭。刘维一家却因他特殊的经历,而遭遇各种质疑。

1951年春天,刘维突然来了,把一本《圣经》交给我爷爷,低声说:“好好保管,希望它有一天能见光。”没等爷爷回复,刘维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1953年九月初七,爷爷得到刘维爷爷服药去世的消息,直接哭晕在被洪水冲走了篱笆墙的正屋里。这是爷爷第三次遭遇最惨痛的打击。醒来后,爷爷顾不上眼睛的疼痛,摸索着找到那本《圣经》,把它慎重地藏到了木楼上。爷爷变得寡言少语了,眼睛也慢慢失去了光明。1954年的夏季洪水中,爷爷一直守在木楼上,从此完全双目失明。

(四)

1960年,孱弱的奶奶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把一十九斤黄麻杆挑到生产队的晒谷坪,累倒在回家的路上,爷爷赶到时,她已没有了生命气息。爷爷的眼眶更凹陷了,脚步更沉重。

三年后,我的出生给曾祖母和爷爷带来了一点喜悦。更添了两点愁绪:父母都要无间断地参加集体劳动,我哭着要吃奶;本来就缺粮,又添了一张嘴。

爷爷左手撑着木棍探路,右手抱着嗷嗷哭叫的我,一步步前往劳动的地方,也是当时生产队里的一道风景,一直深藏在左邻右舍的亲人心中。

到我两三岁时,爷爷就肩着我(方言叫“打马马”)去队部看墙上的画画,数一个个名字下的小红旗。回家来,就跟我讲水浒西游,也叫我背三字经和贤文。还说了一句什么“橘生淮南则为橘”,后来知道那是刘维爷爷打赢官司的技巧。

可是,痛楚总是没完。有一天爷爷在铡茴藤。我调皮地抓着沙子撒在刀口上,听着咔嗤咔嗤的声音,高兴得忘乎所以。直到中途休息的同族四爷爷来了,看到地面上全是鲜血,再看到我左手的食指去了一节,才惊呼道:“庆爹呃,快停下,你孙子的手指被你铡了。”

爷爷停下铡刀,捏住我的手,急促地说:“快帮我去请启柏爹来!”启柏公用他的独门绝技接好了我的手指,才止住了曾祖母对爷爷的咒骂。我看见爷爷干涩的眼窝里全是浑浊的水。

启柏公接好的我的手指

我开始上学了,爷爷衰老得更快。放学回来后,爷爷总会问我一些学校的情况。有一天,我说老师要我写一条“批林批孔”的标语。爷爷告诉我用草木灰作墨水,用竹片作书写的笔,把字写在泥砖墙上。完成作业后,爷爷叫我爬上木楼去,在破旧的木箱里找到那本棕色封面的书,拿下来点火烧了。我问为什么要烧,他说“等不到了”。我再问,他说:“等不到你读懂它”。

(五)

1973年春天,我辍学了,目的是帮父母一起多挣工分,多扯猪草喂肥猪。可是,工分比人家多,还是吃不饱;猪喂肥了,还是吃不到肉。猪要送到公社去,换点钱来买粮食和其它吃穿用品。

1975年的夏天,爷爷没有吃到我喂肥的猪肉。父母总是为一家果腹而发愁,而不分昼夜地操劳。爷爷日见消瘦,也从未哼过。那天晚上,他对我说:“今夜里,我会叫你抱我上床。到了明天早上,如果我哼了一声,你就去把碗柜里的那砣油渣偷来,让我尝尝肉味。”我不知好歹地说:“我怕抱不起你。”爷爷说:“你能的…”

这三个字,成了爷爷的临终遗言。他没能等来天亮。

20230613  纪念爷爷一百二十岁



【作者简介】柳舟,中学教师,一枚园地耕耘者。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我手写我心。
投稿邮箱:yimeiyuandi@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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