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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学术探寻“人间”的意义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号观堂,又号永观,浙江海宁人,是具有世界声誉的学术大家,在文史哲等多个学科均有杰出造诣。
曾有学者谈及王国维的学术,觉得王国维用功不过二十年,然“出手即高”,在所涉足的多个领域都能产生奠基性的影响。但问题的关键是,王国维何以能“出手即高”?答案可能就在他“为学问而生,非为生而学问”的人生中:其学问起源于人生之大疑,为解大疑而以学术慰藉人生,反过来也成就了其人生。
以辛亥革命为界,王国维的学术可分为两大时期,前一个时期从事文哲之学,后一个时期从事经史之学。从他的学术与人生中,可以找到上述问题的答案。
王国维(1877-1927)
以哲学回应时代和人生之困
1901年夏,从日本东京回国的王国维进入其“独学时代”。由于身体虚弱,性情忧郁,苦于人生问题,他决定投身于哲学研究。王国维以为,哲学能满足人之形而上学的深层需要。学术所争在是非和真伪,而不在有用无用。哲学以追求永恒普遍真理为目的,这正是哲学之所以神圣和尊贵的原因。
王国维坚持哲学及其真理的超越性,强调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在中西学术相遇的大时代,他认为,“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并且,王国维以为,大学课程设置不能缺少哲学,一国文化也不能无哲学。国家和社会如不能尊重其价值,影响所及则国势濒危。复兴国家也必自振兴学术(尤其是哲学与文学)始。王国维“自奋于西学”,显示了“忧世”之情。
《〈红楼梦〉评论》立足于叔本华哲学,以为生活之本质恒在于欲,欲与生活、痛苦三位一体;而美术使人超然利害、忘怀物我而入纯粹知识,以达解脱;人生苦痛出于自造,解脱在于自求,其道存于出世。
《红楼梦》为“悲剧中之悲剧”,其美术上的最终目的与伦理学上的最终目的合二为一。这就是王国维在《红楼梦》中对人生意义终极之问所看到的解答。这一回答基于叔本华哲学的框架,但同时也有了深刻的质疑。
叔本华哲学被王国维视为一种以主观解脱为目的的美学,美学追求“出世”,而伦理学则追求“入世”,此二者难以协调,构成叔本华哲学的内在矛盾。王国维认识到,“美之对吾人也,仅一时之救济,而非永远之救济”。故叔本华与尼采的哲学,虽相应于王国维忧郁之性格,但无法满足王国维情感上持久安顿的需要,更是无解于其所处时代愈来愈深重的社会政治和文化之危机。
相对于叔本华人与学的分裂,王国维在康德那里看到统一的可能性。王国维认为,若康德的哲学是海,则后来的其他哲学则是河;若康德哲学是根干,则他人的是枝叶。在1906年发表的《德国哲学大家汗德传》中,王国维详尽刻画了康德的生活和品行。康德的生活方式对王国维影响极大。1906年,王国维在北京学部编译图书局担任译员时,其生活颇似康德。每天进入编译局后就固定在一个座位上,几不离开,在局三年所说的话加起来不到一百句,别人在高谈雄辩时,他却静坐不语,可谓呆若木鸡,一言不妄发,一事不妄为。
康德的影响,不惟入其心,且能体于身。相处数十年,张尔田未尝见王国维臧否人物,“静庵之学不特为三百年所无,即其人亦非晚近之人也”。自始至终,王国维一直保持着读书人身份,自云:“余毕生惟与书册为伴,故最爱而最难舍者,亦惟此耳。”其为人简默,与罗振玉通信良多,“虽有他事,而言学问者约居其半,中国恐无第二人”。王国维正是那种“为学问而生,非为生而学问”者的写照。
德国哲学家康德(1724-1804)
王国维认为,意志之自由构成了康德哲学的根本关注。他对康德的道德与宗教学说之关联进行分析,并将相关思想概括为“约宗教于道德”,将宗教建基于道德之上,指出“真正之宗教必与道德合一”。
由此反观中国哲学,王国维撰写了《原命》(1906),以消化康德第三组二律背反,即自由与自然之必然性之背反。王国维将人的动机亦纳入因果关系中,因而质疑意志之自由,提出“责任之观念,自有实在上之价值,不必藉意志自由论为羽翼也”,其核心在于将教育及社会之影响,以及心理上之势力等纳入责任观念的结构中。
出世(解脱)与入世(经世)这一具有时代性意义的大问题仍缠绕着王国维,而仅从主体的意志而不是世界的角度探求责任的起源,当然不能让他满意。《原命》对中国哲学的主流传统进行了概括:既不持定业论(Determinism),亦不主张意志自由,因而西洋哲学中未能解决的决定论与意志自由论的冲突,亦得以避免。借由对康德之“局限”的认识,中国哲学得以被重视。
面临可爱与可信的困境
“人间”代表了王国维哲学探求的结论,这一结论在对孔子的重新理解中终于达成。完全之人,并不执着于一己的解脱,而是将解脱展开在人与人“之间”,人己并立,己达达人,这就是在“人间”生而为人的根本意义。沉溺于功利而不能自拔者乃“人间”之人,同样,寻求从功利与欲望中解脱的亦是“人间”之人。“人间”乃人与人之间,“之间”构成了人理解与刻画自己位置的出发点:经世致用不过是入乎“人间”之内,而解脱出世亦不过是出乎“人间”之外,然不论出世与入世,“人间”构成了其真正的地基。
故而“人间”一词可谓王国维1902年自奋于西学以来至西学探究结束时所达到的归宿。王国维大量并刻意使用“人间”是从1906年开始的。《人间词甲稿》《人间词乙稿》《人间词话》等,无不以“人间”命名。
王国维本人甚至以“人间”为号,吴昌绶致王国维书信中称王国维为“人间先生”,罗振玉家族成员也常直呼王国维为“人间”。“人间”一词体现了王国维对长期困扰自己的人生终极意义之理解。正是对此的理解,使其人生告别了哲学探究的时段,而转向文学。
《人间词话》书影
1907年7月,王国维表露“疲于哲学有日”的心境。在王国维那里,哲学无法解决可爱与可信之矛盾。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可对应康德的三大批判,然终归于可爱而不可信。哲学中的实证主义趋向则使得体系性哲学几乎不再可能,之后的哲学家虽然可信而不再可爱。
当哲学不再沉迷于体系的建构,而自求立足于经验基础之上,成为经验之综合与修正因而变得可信起来时,也就失去了可爱的性质。王国维所向往之伟大、庄严、纯粹之哲学也随之而褪色。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哲学家,则实哲学史家耳”。
对王国维而言,纯粹哲学乃使人超脱功利、忘怀物我,本身即有精神解脱之意义,但欲自建哲学体系,一则己力所不能,二则时势所不许,而他又无法满意于哲学史家的身份定位。
就时势而言,一方面,哲学之自身趋势,已偏于可信而不可爱,哲学的时下趋势往往陷落在不求纯粹的第二义;另一方面,纯粹哲学对于切于实际而不尚思辨的国民性,对于以学术为利用厚生之具的历史传统等皆有所未合,故而难以与(当时中国之)“世”有补,甚至哲学不若美术与宗教来得直接。
故于“己”而言,建立一纯粹的自创之哲学系统,对当时的王国维来说极其困难。因而,他所追求的一无倚傍的大学术,必须超越哲学而在人文的大家族中重新寻找。于“世”而言,纯粹之哲学无助于当时之中国国民之解脱,乃不愿也。故而,经过两相权衡,他不得不谋求新的学术方向。
正是着眼于“人间”,美术与宗教的意义得到强调。于个人而言,美术之超脱利害的非功利性质提供精神安顿;就风俗而言,美术与宗教同样,通过作用于人的情感而达到风俗之转移。精神空虚和苦痛等感情上的疾病,并非干燥的科学与严肃的道德所能治疗。感情的疾病只能以感情治之,方法在于使人闲暇之时心有所寄,而后能得以自遣,雕刻、绘画、音乐、文学等等,都是王国维所谓的广义的“美术之慰藉”。更重要的是,文学和美术没有可信与可爱之矛盾的困扰。
对“人间”意义的领悟
正如彭玉平所说,“相比较而言,忧生侧重在对个人——尤其是士大夫命运之忧虑,因为其眼界大感慨深,忧世则侧重在对于国家、社会命运之担忧”;且“忧生实兼有忧世之意”,“忧世也当兼有忧生之意”。刘熙载《艺概》云:“《大雅》之变,具忧世之怀;《小雅》之变,多忧生之意。”忧生与忧世乃《诗》之传统。古之士君子不能不生活在“生”与“世”之间的张力中,然而又不能不寻求从中解脱,即超越对世情的执着。
王国维将中国文学分为两派,即北方派与南方派,前者贵族派,后者平民派;前者入世派,后者遁世派;前者热性派,后者冷性派;前者国家派,后者个人派。“北方派之理想,置于当日之社会中;南方派之理想,则树于当日之社会外。”在王国维看来,伟大之文学诗歌必在会通二派。屈原对王国维的意义在于,他从文学(大诗人)的角度对“人间”的意义做出了回答,即将隐逸、超脱的遁世与忧生、忧世的入世深刻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了其廉贞的品性,既超脱“人间”又不弃“人间”。此与《〈红楼梦〉评论》阶段的解脱之“大疑”相比,其差别在于“人间”构成出世解脱之地基,而出世乃构成对“人间”(生与世)的肯定之方式。
此“人间”大义在《人间词话》中得以明白表述。《人间词话》第60则云:“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这无疑是王国维对“人间”大义之深邃体验。入乎其内者,不能不爱其生,珍其世,务其义,其生在世乃为一生之姿态,与生民同其忧戚,与国运同其盛衰,与斯文同其存殁,念兹在兹,所其无逸,由此而与生不绝,与世不隔;然又能出乎其外者,则所谓“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天眼中所见之山河、法身中所见之世界,是谓“出乎其外”。
所谓超然物外,兼怀物我,是为“无我之境”。诗人之于事物,“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蓄”,而其人自身本为“入乎其内”的世间之物,一旦达到“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就“出乎其外”矣。以出乎其外者入乎其内,则有高致之境界;而出乎其外不能入乎其内者,其非真能出乎其外也。是以个人之解脱与忧时济世必当融为一体,“出世”恰恰不是远离“人间”的方式,而是在更高时空维度上关怀“人间”的方式。斯盖为王国维所得“人间”之大义。比较而言,叔本华与康德式的纯粹哲学偏重于“不着实际”而力求“出乎其外”,而文学则由感受而入人心,故而能深入人之性情与世情,故而可谓“入乎其内”。
出入西学,绕道康德,对于处在中国“人间”的王国维可谓“出乎其外”。带着新的视域重新进入中国的历史文化世界,则是在新的层次上的“入乎其内”。于是,王国维后期的学术与人生开始启幕:转向中国经史之学,甚至转向被士大夫视为“小道”然而却具有民间基础的戏曲,这是其向着中国社会及历史文化世界的“入乎其内”。
《殷周制度论》书影
在疑古思潮大盛、三代叙事被质疑的时代氛围下,王国维转向经史之学,以纸上材料与地下新材料相互印证的二重证据法,基本证实了司马迁书写的殷王世系,确证了殷商历史的可靠性。他钟情于三代礼制,以存亡继绝的心态,撰写《殷周制度论》,并自视此文为经史之学的“大文字”。
在王国维那里,最令人忧心的还是历史中形成的中华文化的命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世界与人类带来极大不确定性的背景下,在中西学术交遇带来“道出于二”的思想处境下,王国维通过《论政学疏》重思中华文明的未来意义,通过《殷周制度论》重建中华文明的开端。他将殷周之际的变革,视为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并将周人制度创设的精义概括为“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以达成“天下一家”的世界图景,这一洞见饱含对中华文明精义的理解。
同时,王国维又以极度的理性和冷峻审查周礼,发现了嫡庶之制构成周公所有创制的制度基础,对于周礼中内蕴的亲亲、尊尊原理有着极为深刻的阐发,对于其中内蕴的德与礼之间的张力更有入微的体察。他以深度会通中西的学养,以“出乎其外”的眼光,深入到中华文明的殷周时空之内,为其重建给出了启示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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