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海外中国研究丛书”迎来出版35周年纪念日。从1988年到2023年,丛书系统移译海外汉学,共出版225种图书,赓续不辍,形成传统。35年来,“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把海外中国研究的不同声音和多元面目带到中国,为中国学术界和思想界系统介绍海外的中国学,成为中国学术出版的一面旗帜。
“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第一批图书
出版时间:1988—1992
一
为什么要长期领着阅读这些书籍呢?是为了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中国的。为什么非要知道人家是“怎么看”我们的呢?自然是为了兼听则明地逐渐把中国变得更好。而再进一步说,又应当是由我们一心想要变好的愿望,终究总会再反映到他们的著作中,从而改变下一批这类著作中的内容,也就是慢慢改变他们对于中国的“怎么看”。在这个有点兜圈子的、但却是终极的意义上,我们即使是绕道海外去阅读中国,仍是为了自己脚下的这个中国。
简而言之,正所谓“阅读中国”,乃是“为了中国”。而且不在话下,也正是冲着这样的意义,才激发出了自己这方面的、一直未曾消歇的求知欲。而正是由此又导致了,一方面,当然是无论搁在什么人身上,只要他还属于“肉身凡胎”,要来回顾一项如此的烦难,竟被自己坚持了三十五年之久,都难免要反过来疑心起来,自己即使不算已然变老了,也至少是快要变老了吧?可另一方面,又同样是诚心地反躬自问,不光是心中的激情未曾湮灭,头脑的灵感未曾消失,就连周身的力气也未见衰减。当初在清华园里复建国学院时,就曾有人从旁暗自嘀咕说,“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嗨’,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兴奋劲儿”;而刚刚就在前几天,又有两位浙大历史学院的同事,来我的办公室里赞叹地讲:“你的energy也实在是太大了!”年轻的学子看到了这里,或要笑我无非是“学术动物”吧?可话又说回来,我自问也并不是个“受虐狂”,原本还是被公认“热爱生活”的,即使终日辛劳地伏在案前,也并不是专门来“自讨苦吃”的。再者说,我还特别害怕去“专攻一隅”,那种癖好才更容易让人上瘾,就像寻常听到的赞许那样,虽专攻“餖飣之学”,却又能“甘之如饴”。而正相反,我是一意孤行地不听友人劝告,即所谓一旦到“年过半百”之后,就应当逐渐放手地“做减法”——毕竟再从治学本身的要求来看,学术生涯总是要不断“做加法”的,由此就势必去企求更广的视野,才能让心智升入更高远的境界。
再就本文的话题而言,自然也正是如此“不肯收手”,才撑起了这套“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使它的数量先是超过了百种,尔后又迅速超过了两百种,成长为规模最大的而且仍在活跃的单项丛书。——更不要说,我还在这套丛书的基础上,继续仰仗着江苏人民出版社,接着创办了“西方日本研究丛书”,乃至“西方韩国研究丛书”,并在总体上以此凑成了“东亚研究”,那才是海外“地区研究”的一方完整重镇。说来也很有可能,这一项接着一项的、令人难以自持的事业,至少就我个人的情况来说,算得上一种特效的“抗衰老”药物吧?即使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只为这些可爱的工作,你只要是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它,也是实在不忍、或不敢老去的。——夫子当年曾讲自己“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而“不知老之将至”,大概也正在经历着这样的生命状态。由此又不免回想起,韩愈的《进学解》中还有段话,表面上是借着弟子之口来自嘲:“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不过在我看来,韩愈肯定是在“正话反说”的,否则在讲出了“口不绝吟”“手不停披”之余,原不致再讲出“贪多务得”这样的话。由此在整个的上下文中,所谓“贪多务得”也就不算什么难听话了,反而形象地刻画了一心进学的“猴急”状态。左:《天边有一块乌云:儒学与存在主义》刘东 著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18年6月
右:《坚守坐拥的书城》刘东 著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20年4月
无论是好是坏、知我罪我,恰是这种不无痴迷的“贪多务得”,才支撑了自己内在的求学心力,而那些陆续创办的学术丛书,则不过是这种心力的外在表征而已,就像一连串打在纸面上的“心电图”。——正如我前不久就此自述的:不管怎么千头万绪、不可开交,预装在自家寸心中的那个初衷,仍是须臾都不曾被放下过,也从来都不曾被打乱过,那就是一定要“知道”、继续要“知道”、永远要“知道”、至死不渝地要“知道”!这个无论如何要“求知”的初衷,早在自己的孩提时代便已形成了,因而在此后的六十多年中间,总是一旦“知道”了这个、就马上又想“知道”那个,一旦“知道”了近前的、就马上又想“知道”遥远的,一旦“知道”了明显的、就马上又想“知道”隐秘的,一旦“知道”了局部的、就马上又想“知道”总体的,或至少是能够与此相连的……也正是这种无法消歇、绝不餍足的好奇心,才支撑着我不断突破专业的边界,而把“学术生涯”提升成了“求道之旅”。(刘东:《无宗教而有快乐》自序)
此外,我还为另一位主编徐海先生——他的工作性质虽和我略有不同,却同样在为了出书而兴奋不已——打过两个希望能“提提气”的比方,那就是把我们所进行的这类主编工作,要么比作在音乐会中的指挥家,要么比作运筹帷幄的军事家:就像不能说哪位指挥家,比如大名鼎鼎的卡拉扬,只因他并没有具体演奏哪件乐器,就说他未能深刻地理解音乐,或者,就像不能说哪位军事家,比如威风八面的朱可夫,只因他并没有亲自上阵杀敌,就说他未能立下赫赫战功,同样地,对于一位出谋划策的出版家,我们也不能只因他并未亲自动笔,就说他在学术上没有突出的贡献。——事实上,无论作为哪方面的领军人物,都要对自己所从事的专业,具备相应的总体感和大局观,从而让全部细节都连成整体,以便沿着同一种构思交响起来。(刘东:《又一个活得“这么嗨”的人》)
作为以研究为天职的学者,就算是较多地涉入了编辑,我的主要使命仍不在编辑,而在于独出机杼地进行运思。只不过,在特定的贫瘠学术条件下,为了不让自己的所思所想,被“命定”为先天不足的、孱弱单薄的,就只能越过界线去自我拯救,把以往的“读百家书,成一家言”,给扩展成“译百家书,成一家言”,乃至于“编百家书,成一家言”,——正如我又在另一处自供的:我最近反复地回顾说,就“以学术为志业”的天职而言,我们这代人最是“命苦”不过。——如果在正常的太平年月,一位选定了学术生涯的人,只要能做到“学而优不仕”,而又能“读百家书,成一家言”,那已经算是大功告成了,而且也已经“很不简单”了。可我们呢,却是从“文革”废墟中走来,刚刚经历过焚书之祸,原有的学术脉络多已断绝,想要简单去继承已不可能,只能去一边阅读自家的古书,建立起文化的“主体性”,一边翻译舶来的洋书,建立起跟世界的“对话性”,此间的难度可就大了去了!(刘东:《长达三十年的学术助跑》)
《海外中国专题研究》 丛书
由此说来,虽然宇宙间不存在目的论,人生中也并无“自幼如何”,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地,且又“一步三回头”地,在不断进行着总结与调整,可一旦事到如今再盘点起来,自己迄今为止的所有努力,还是可以被编织为同一件事,那就是经由长达四十余年的长跑,去接近毕生都在追求的学术通识。在这个意义上,自己此前的所有努力与付出,都不过是“后期写作”的助跑罢了,而且,在这种坚持不懈的热身助跑中,主要的日常功课之一恰又是编辑。——也就是说,自己每天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先行阅读、后又编出很多好书,让它们到各家出版社去“奏响”;接下来,也只有在这个基础之上,我才会靠自己的运思与写作,又把它们有机地结合起来、升华出来,在总谱上形成一种有机的交响乐。总算尚可聊作自慰的是,这样的日常工作充填了自己,也支撑了自己,甚至以其无可置疑的正当性,使我不光没体验过“中年危机”,也同样远离了“老年心态”。甚至于,就连胡适“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的说法,我扪心自问也是找不到什么同感。说不定,那只是他对于此前选择的迟疑吧?因而面对此情此景的心境,又正如我刚在一篇序文中写到的:就算一直这样不可开交,既然也一直没有失去热情,正说明这类纯属“书生”的“书事”,总还能够聊以感动自己,而在暗中构成了“发动机”。甚至在恍然之间,我还生出了这样的自我意识,那就是恐怕已经很少有什么人,能比自己眼下的工作状态,更感到得心应手、顺畅自如、酣畅淋漓了,无论是从读书到写书,还是从选书到出书。——就算这无非是一种自我暗示,我也宁肯像做着美梦一样地,满足于这样的自我安慰,既然人生原本就如此短暂。而在白驹过隙的生命过程中,喷发的创造状态还尤其难得。(刘东:《无宗教而有快乐》自序)浙江大学中西书院 “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专架
九九归一,还要再回到开头的那句话,即这样来“阅读中国”,终究是“为了中国”。世界正是借助于这种活动,才可能体现为连接和互动的,人生也正是借助于这种活动,才可能展现为昂扬和上升的。说起来,再也没有别的什么目标,能比这种不言自明的社会功能,这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意义,更足以感动我们、激发我们、推动我们了。还记得,大约是在二十五年以前,我就曾在哈佛的费正清东亚中心,当着史华兹、柯文、杜维明等人的面,吐露了自己作为“一介书生”的雄心,——而今,就让我在这篇小文的最后,再以这段话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吧:更加重要的是,在作者、编者和读者间初步形成的这种“良性循环”景象,作为整个社会多元分化进程的缩影,偏巧正跟我们的国运连在一起,——如果我们至少眼下尚无理由否认,今后中国历史的主要变因之一,仍然在于大陆知识阶层的一念之中,那么我们就总还有权想象,在孔老夫子的故乡,中华民族其实就靠这么写着读着,而默默修持着自己的心念,而默默挑战着自身的极限!(刘东:《中国大陆学术出版的现状》) 作者介绍
刘东:浙江大学中西书院院长,“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