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楞:温斯顿只能选择一种声音
今天早上,我所居住的小城,竟然响起一阵长长地、类似国难纪念日那样轰鸣的警笛声。我不知是谁拉响的,也不知他为谁拉响,或许只是一次惯例,但这鸣笛声在我的脑海中呼啸了许久,给我带来一阵强烈的警醒感。
2月7日,我不敢忘却那位医生,不敢忘却他在被采访中留下的朴素的、基本的、但却富含着人类社会文明内涵的那句话。
2月7日,三年前的今天正是元宵前夕,三年后的今天刚过元宵。这三年以来的每一个除夕亦或元宵,我从未庆祝过什么佳节,也极少主动问候谁。在不远处的邻家的悲伤中、在祖国各地许多邻家的哀叹中,当我得知还有春晚和元宵晚会这样的美好和颂歌时,我实在欢欣不得,欢腾不得。
这个假期我看了奥威尔的《1984》。一个为了自由生存的渺小个体与一个掌控力极强的庞大集团相抗争,其最终结局是什么?奥威尔用《1984》这本著作给出了预言式的答案。不论《1984》的语言多么曲折生涩,每一个感知力和觉醒力强烈的人,一定都可以深入其中,透过奥威尔用冷峻的良心文字塑造的大洋国,透过真理部职员温斯顿血肉模糊的抗争经历,看清现实的冷酷,以及它的走向。
大洋国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有独立的思想存在,如果一个人对统治党“英社”治下的现实有一丝怀疑、质疑、抵触、反抗,哪怕是想一下、但凡是一丁点独立的思想存在,那就犯下了思想罪。一个人一旦犯了这种罪,他已经是个死人了,等待他的是思想警察,是毫无人性的抓捕刑讯、改造清洗、扼杀铲除。
在大洋国的街道上、楼体上、办公室内、食宿区内,处处都安装着一个硕大的电幕,电幕上“老大哥”的眼睛似乎总在直逼人心的瞧着每一个人。电幕监控着人们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表情,人们保持着应有的面部表情,人们没有任何隐私,就连独处都是危险的、漏洞百出的行为,因为当一个人独自漫步时,思想警察和巡逻队就会盘查他的可疑之处,为什么独处?是在独自思考吗?
温斯顿在真理部工作,他每天用新话改写和伪造具体的历史事件材料,然后上报更高一级的智囊组,经过许多次的重新编辑和层层审核之后,形成符合时下局势(譬如大洋国老大哥的发言内容)的版本,同时将原有的历史事件材料投入“忘怀洞”里统统销毁,把伪造好的材料永久存档,成为事实。直白地说就是在编制谎言,并使之成为真理。大洋国创造了一套新话体系以取代老话,预计到2050年经过两三代人的使用,人们将彻底丧失说老话的能力,而由于话语系统经过革新洗面式的变化后,历史的真相将彻底被隔离并不复存在。
温斯顿牢记不忘的一句英社口号是:
谁控制过去,谁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谁就控制过去。
在温斯顿的记忆里,这些编辑工作与现实情况是自相矛盾的。但是他必须屈从,必须保持与周身环境相匹配的面部表情,因为他的面前有电幕,他不能犯思想罪。在贫穷的无产者生活区,一个卖铁锅的摊贩前,几百人因为铁锅货源不足而大声吼叫抗议,但是对大洋国真正重要的问题从来置若罔闻。温斯顿只能在日记本里偷偷写下:
他们没有觉悟,就不会有反抗;没有反抗,他们就不会觉悟。
他写下的这些文字,当然是犯思想罪的证据。日记本藏进抽屉时,他排除了使用一根头发做标记的选择,思想警察的搜查无孔不入,这样的标记太过明显。温斯顿用指尖沾起一粒难以察觉的灰尘放在日记本的封面上,以便下次缓缓地拉开抽屉,瞪大眼睛在原位置找到这粒别来无恙的灰尘,确定自己的日记本并没有被思想警察动过。
如此令人战战兢兢的管制形态仅仅是冰山一角,为了保持绝对安全,大洋国的意识形态控制已经深深触及人性的本能,就连夫妻间的性爱也通过对意识的输入和躯体的锻炼,牢牢局限在了一个单纯范围内:为了国家义务繁衍人口。因为据说性本能是个体最大的竞争潜能。
覆盖在这种细微的生存状态之上的,位于真理部办公大楼上,悬挂着的三句标语,宏大地指出了大洋国民众的生存背景: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大洋国的人们会按照惯例参加仇恨周活动,温斯顿也一样。通过仇恨会上煽动和呼应,大家对敌对国的仇恨到达了发狂的程度,对于贫穷生活所产生的内心怨恨也得到了宣泄。在大洋国这是必须必要的。为什么要仇恨?电幕会不停地告诉民众:保障和平的唯一途径就是战争。共同的仇恨是最好的“凝聚”,所以大洋国内部总是不断出现“破坏者”,外部“敌对国”也永远存在。为了维持民众的幸福生活与长久和平,必须不断赢得针对内、外部敌对势力的斗争和战争,这就是“战争即和平”。
英社是唯一的民众的保护者与领导者,凡是不接受英社领导的行为都对大洋国不利,必须予以根除。如果放任民众“自行其是”这种自由,大洋国必陷于乱,民众也一定会被敌对势力所控制和奴役。故此,自由就意味着奴役,这就是“自由即奴役”。
大洋国的民众不需要独立思考,在英社宣传机器的强制灌输下,一遍一遍的真理重复洗涤着民众的大脑,同时,篡改历史、隔离外部信息,使得民众对英社宣传内容以外的信息毫无所知,毫无比较,即达到无知。经过英社统一思想之后的民众,他们组成的集体更有力量,这就是“无知即力量”。
围绕这三大标语,大洋国始终处在不停的战争边缘或状态中,但是,电幕上却不停地播报着同温斯顿一样的职员处理过的信息:前线取得胜利俘获了几十万敌国俘虏、内部某某大叛徒又被大快人心的处决、大洋国三年计划的成果数据超过预计、人民幸福指数不断增长,当然,也会定时发出必须遵循的工作指令,譬如仇恨会活动马上开始了……
在行监坐守的逼仄环境下、在强制被灌输英社意识的状态下,温斯顿偷偷写日记、回忆过去的历史、不断地思考现实、冒险和爱侣幽会……而这一切,大洋国的思想警察都了如指掌,并且一步步引诱着他的思想和行踪、他的一举一动和一思一虑。在思想警察头子奥勃良面前,温斯顿的大脑一直在裸奔,在预定的时间点,奥勃良派人抓捕了他。
温斯顿在被抓捕之前,一直在不停地思考并且写下来,他甚至冒险与无产者中的年长者尝试沟通去了解真实的历史。因为他始终认为英社不会长久,大洋国的希望在占绝大多数人口的无产者,他们终会赢得一切胜利。然而事实上的无产者们,为了铁锅怒吼的无产者们,他们早已习惯了对处决内部叛变份子、戕杀敌国俘虏这类“新闻事件”下意识的、麻木的、仇恨式的欢呼雀跃,而对英社的集权统治熟视无睹。
在友爱部的囚室里,温斯顿被征服、被改造、被格式化。那些残忍而令人绝望的刑讯手段,连奥威尔也用了数十页的篇幅才得以描述清楚。温斯顿在持续不断的酷刑煎熬中失去了知觉、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直到有一天奥勃良带他来到几面棱镜前,而他也慢慢地走向镜子:
他不记得从被捕以来,是否脱过一次衣服。他身上贴着一些脏乎乎的、淡黄色的破衣碎片,依稀可辨是残存的内衣。他向屋子尽头那面镜子走去,紧接着突然停下脚步,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别停下,”奥勃良说,“站在两面镜子的中间,你应该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侧面。”
他停下脚步是因为他被吓坏了。一个佝偻着腰、灰白的、骷髅一样的东西正对着他走来,让他感觉惊恐不定的,不单单是因为他知道镜子里那东西就是他自己。他又向着玻璃镜走的更近,那怪物的脸部向前突出,是因为它弯着腰的姿势所造成。那是一张绝望的囚犯的脸,高高的额头、秃秃的头顶,尖尖的鼻子和凹陷的颧骨,野兽般的眼睛,满脸皱纹,嘴巴深陷……他浑身上下一片苍白,积着陈垢,陈垢下面还显露着处处皆有的红色疤痕。脚踝附近的静脉曲张溃疡处红肿了一大片,皮肤正在掉碎屑。还有更可怕的是他身体的消瘦程度:他的肋骨腔窄小得像是刚屠宰过的小羊胸肋,腿上瘦缩,膝部比大腿还粗。这时他也明白了奥勃良为什么让他看侧面。他脊椎的弯曲度让他触目惊心,他瘦削的肩膀往前方耸着,只剩骨头的脖子在头颅的重量之下似乎在对折着。
奥勃良抓住温斯顿的肩膀,把他扭过来正对着自己。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说,“看看你全身肮脏的样子,看看你脚趾缝里的污垢,看看你腿上让人恶心的溃疡。你知不知道你臭得像只山羊?也许你已经不再意了。看看你这副瘦削的样子,我一只手就能捏断你的胳膊。你知不知道从你落到我们手里以来,你的体重下降了二十五公斤?就连你的头发也在一把把往下掉,你看!”他在温斯顿的头上一下就揪下了一把。“张开你的嘴巴,九,十,十一,还剩下十一颗牙齿。你到这里时有多少?就连剩下的这几颗也快掉了。你看!”
他用拇指和食指抓住温斯顿剩下的一颗门牙,温斯顿的颌部掠过一阵刺心的疼痛。奥勃良把那颗牙齿连根拔掉扔到了牢房的那头。
“你正在烂掉,”他说,“正在散架。你算什么?一小堆垃圾而已。现在转过去再看看镜子,你看到对面的东西了吗?那是最后一个人。如果你是人类……”
温斯顿行走在友爱部的刺眼的、光亮的白色廊道里,最终被一颗子弹射穿了脑袋。
《1984》中,大洋国的统治者毁灭人类的精神世界,戕害人类的思想性和独立性。那里没有纳税人,没有公民,只有英社的唯一正确,只有老大哥的英明和生活在愚昧贫穷中的无产者。温斯顿的生命只能选择一种声音,那就是万众一声;温斯顿的表情只有一面,那就是千人一面。他是木偶、是工具;是徒行在街道风雨中的冰冷尸体、是屈服于帝国意志下的麻木鬼魂。
《1984》中的语言是冷峻的、无情的、不留希望的,它毫不留情地预言了二战之后的身后事。今天,在奥威尔的预言和警醒下,地球上的另外一些区域,正在以一种追随者的姿态快速地模仿着《1984》,那里的人们,他们与温斯顿的区别仅仅是,在误认为物质条件丰富了就是文明进步了的错觉下,后知后觉地步他的后尘。
李医生曾经发出过一句专业而准确的判语、一次温和而勇敢的警示,还有一句有关社会健康的名言,他的语言是温和的,是不需要用一本书来增加厚度和力度的。然而,对于人类避免一次灾难而言,他的声音毫不逊色于一本世界名著;对于我们反思所处的生命权环境而言,不论他生前还是离去,他带给我们的启示,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伟大作家的智慧结晶。
今天,在丧失了他的地球上,在某一个中央公园内,我们的视线里还有幸留存着一条纪念牌,我们耳鼓上,还震荡着一句有关健康社会的名言更是遗言:A healthy society shouldn't have only one voice。这也是他留下的悲鸣,是人类这个族群的一种懦弱和残缺。
与温斯顿的境遇不同,李医生是在一个历史的瞬间签下自己的名字被定格,然而此前他所有的生命环境、所处的认知历程、上学受教育、工作受照看……难道不都是生成他签字那一刻的背景和缘由么?从这个角度去看,他与温斯顿的境遇又是相同的,他们在宏大的口号面前只能选择一种声音,他们的内心都相同地认为这个世界不应该仅仅只有一种声音。
而这,并非高深的哲理,仅仅是粗浅的常识。
在《1984》所塑造的大洋国里容不下常识。如果我是一部小说的作者,如果温斯顿在我的笔下,我真的好想让他活下来,他没有走在友爱部刺眼的、光亮的白色走廊里,他走在真正的通向没有黑暗的大道上。如果我是一部小说的作者,假如李医生就在小说里,早知道他后来会被尘埃落定,我绝不会让他在那张纸上签字。
《1984》这样的书籍为全人类奏响警钟,但却不是多数人的读物,自出版以来也从未进入过流行和畅销的书目中,何况,更有谁会在春节的融洽氛围里纪念奥威尔呢?正如2月7日这样一个极其平常的时日里,绝大多数人并不会纪念谁,这片土地并没有什么值得纪念。尽管这一天李医生去世了,尽管他为我们发出过警示,尽管我们还处在为了保全生命而进行防御的状态中……
在人类社会的悲剧里,2月7日,仅仅是少数人铭刻在心的纪念日。
【作者简介】楞楞,不忘初心,不弃思考,不逐灵魂。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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