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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庆·先声 | 严景珊:一个北平惯窃之自传的研究(下篇)

严景珊 北大社会学 2022-07-23


一个北平惯窃之自传的研究

(下篇)

严景珊


到了绥远之后,我就在棋盘街一个“大招”里歇了一天(大招即指大庙)。第二天就在下处一带,去寻找那个相好的娘们,我直在各处找了有一个多礼拜,也没找着。急得我了不得,既是寻找不着,也就没有办法,再回北京吧,我是不想回来了。所以一熬心,我就溜下去了。以后叙述我的日常生活。



 图为绥远包头镇广觉寺。图片来源:全国报刊检索数据库,1923年11月19 日《时报》。


成天没事,由大招出来,先上澡堂子;由澡堂子再上饭馆,吃完饭,听些玩艺,我就在窑子里一泡。每天是这样。总有半个月吧,我心里非常的烦。有一天我闷的不得了,手中的钱也花了有一大半啦,这天正没有主意,不知上甚么地方去好。


我在街上正走着,忽然由我身后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就在我身后大叫了一声“大麻子”,我回头一瞧心里却非常痛快,因为我拿着王才的介绍信上投信的地方去,那个朋友早就上山西去了,不在绥远了,我在此地真是举目无亲,这忽然间遇见一个北京的朋友,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所以我心里才非常痛快。这个人他姓谢叫文元行三,在北京时,我们都叫他谢三,这个人和我的交情很厚。他从北京走的时候,我听说他说天津去了一趟,没想到他会在绥远。


我听他一叫我,我说:“喝,三哥,你怎么在这儿呢?”他说:“自从那次做了一案,我在天津没垜持住,所以来到绥远,有一年多,这地方也不错,很有几个朋友帮忙,咱们两人别在街上说啦,走,上茶铺说去吧。”于是我跟着他回到棋盘街,有一个羊肉馆,这个羊肉馆还是真不小,我前几天也在这个地方吃过一回饭,我可没许会这个铺子是怎么一回事。


这天谢三同着我一进门就不一样,我听铺子的人和他说话分外的熟,而且有两句话我听着也不懂。我们俩到里边有一个跑堂的就说:“三爷同着朋友上边吧。”他说好啦,说话之间,我们俩就来到上边一间屋里,坐在椅子上才要说话,就有一个小伙计,给沏过一壶茶来,并给拿过一壶洋烟。我瞧着我说三哥你在这儿可真熟哇,他说我因为总在这块儿吃饭,故此都很熟识的。我说着话就到了两碗茶,我说三哥你喝呀,他喝了一碗才问我几时来到绥远?我说我来到绥远差不多有两星期了,他又问我上这儿来有什么事呢?我说“别提啦,我来此地本是找人来了,没想到白跑了一趟,人也没找着,再回北京,我也有些不爱回去了,所以我正要想个主意,还没想出来呢,好在我无论走到甚么地方都不至于没钱花。”谢三听我说完,就说“你就暂时现在这住着吧,等几天我给你介绍两位朋友,没钱花只管言语,咱们弟兄没关系。”我俩人直聊到五点钟,就在这个羊肉馆吃的晚饭,我要给钱,谢三说:“我已然写上啦。”我一听让不出去,我说谢谢啦。


吃完饭之后,我们俩人又说了会子话,他才说:“天不早啦,你也该回去吧,明天准一点钟咱们这儿见,谁先来谁等候谁。”我说:“好吧,明天见。”说完我就下楼走啦,他说他还有一点事,这就走。我回到大招之后,天也黑啦,看庙的问我:“今天上那儿啦?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呀?”我说:“碰见朋友啦,吃饭吃晚啦。”于是说这话,他把茶给我沏了来,问我洗脸不洗?我说得啦不洗啦,我因为喝酒多了一点,有些犯困,喝了两碗茶,我就睡了。


到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搽了脸在庙后头用了几趟功夫,喝茶吃点心。我告诉看庙的,我说:“今天和朋友有约会,大概晚上才能回来呢。”他说好吧,我说完将门锁好,我才出来。先上北街澡堂子,洗洗澡就那儿叫了点心吃的。我又养了一会神,睁开眼一瞧钟快一点啦。我这才穿衣服,给钱出门,直奔棋盘街羊肉馆来,我到楼上一瞧,谢三还没有来。我就在昨天那张桌上坐下了,跑堂的看见我,赶快的走过来说:“白先生您来的真不晚哪。”说着拿过茶壶碗来:“您先喝着吧,谢三先生昨天留下话啦,叫您等他一会儿。”我说好吧。


这个跑堂的也很和气,我们俩人也聊上啦。他是回教人,也在北京作过买卖。说了有二刻多钟的话,谢三就由外边进来啦。我见他来了,我说:“你住的远呀,怎这半天才来呀?”他说:“不是,我现在给朋友办点事,把事办完就没事了,我同你在这儿溜达几天,我再给你引见两位朋友,你想好不好?”我说:“好极了,我现在也不惦记着回北京啦。”他说:“既是这样,好极了,我给你想主意一定有事作;况且这地方找钱花也很容易,可是得有门路,没门路的可不行啊。”我说:“得有甚么门路呢?”他说:“最要紧的,得先入会。”我一听就问他:“入什么会?”他说到这儿,我说好好,我们俩人喝了几碗茶,他说:“走哇,咱们听戏去吧。”我说:“走,我到绥远之后只听了两回戏,今天同着三哥你,我也高兴听会子。”我们俩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跑堂的说:“二位先生晚上见。”我说:“好晚上见吧。”


于是我们俩人就奔戏园子而来,我们到了里面,找好坐儿,听了几出戏,天也就五点多钟我们就回到羊肉馆吃饭,吃着饭谢三就对我说:“你现在住的地方便利吗?”我说:“对付不错。”他说:“那末你先在那里住把,那时不愿意住时再说。”我说好吧,我们俩人从此也有两天见面时候也有三天见面,可是每次订约会,都在这个羊肉馆,我因为成天没事,也就竟上这个羊肉馆去,日子长了,我和跑堂的柜上也就熟识了,也常闲谈一气,我总看着这个买卖不一定准赚钱,每天吃饭的,虽然吃的主儿不少,可是给钱不多,都是写账。


铺子里的堂柜皂,总有三十多人,差不多都是回教。这位掌柜的姓马有五十多岁年纪。人极精明,始而我到不在意,后来我见他坐在柜房和走道时,手里托着四个大铁球,所以我看着他很怪异的。我有时候,问他们的伙计,我说:“你们马掌柜的有功夫吧?”他们说没有,要不然就说不知道,后来我一问谢三,他说:“你瞧出来啦吗?”他说:“马掌柜的就能揉大铁球,大概没有别的功夫吧。”我说不能,他说你不信就算我没说,我们把这个岔儿隔过去啦,就不提了,我晚上回到住所,我一想这个人一定有功夫,我非得访访他不可。


于是过了两天,我在这天的早晨,天还没有亮,我就起来了,看庙的还没有醒,我现把他叫起来,跟我开门,我出了庙之后,我就上羊肉馆东边一个小胡同里,把身子一隐,功夫不大,我就看见羊肉馆的傍门一开,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马掌柜的,两只手托着八个大铁球,不慌不忙的就往西走去。我一想他必是奔着车站去,我就在后边跟着他,好在走不丢,因为很远的就听见铁球当啷当啷的响。果然走过车站,他往新城的城下而来,我也跟到这个地方,我就在远一点的一个地方偷着看他的动作,我见他就在那城墙近处,来往的走溜,可是手中的铁球揉的更快,响声也更大了。又等了功夫不大,我见他把铁球放在一个口袋里,他也脱衣服,就随便的样子,走了一荡拳脚。我看到了完,也不懂啊。我直等他练完之后,我也莫明奇妙,就这样我看了他总有五六天的功夫。


这天我才问谢三,我说:“马掌柜的是那一门的人呀?”他说:“我不知道哇。”我说:“你和柜上这样熟识,不能不知道吧。”他说:“你不用管他是那一门的,反正早晚你必知道,现在你不用问,我和他也没关系,咱们说别的吧。”我听他一说,我心里说,你不告诉我,我也能访的出来。我就每天下功夫一调查,总有一个多月,我也调查不出来他是哪门的人,也不知道练的甚么功夫。又过了没有几天,我这天晨初的时候,我正在城墙地方等着他呢,他由西边慢慢的走来,可是每天我竟听他的铁球声,也没注意别的。惟有这天,我对他的穿装打扮,留点神了。他所穿的衣服到没甚么关系,惟有他脚底下穿的鞋子,可透别致。始而我以为他的鞋是黑漆布呢,我在这天仔细的一瞧,敢情不是布的,也不是皮的,是两只铁打成的。我既然看出他的鞋子是铁的,对于他的武功我更是疑惑了。无奈总是看不出来所以然。


于是我对于羊肉馆的人等,我也注上意啦。我看凡是来这铺吃饭的人,大约分两种:一种是吃完饭给钱就走,跑堂的也不很应酬;一种是多半回教的人,吃饭总分外要好,可写账的多,跑堂的应酬的也别有一种和气,或是分外的近乎些。我的朋友谢三,他就是这样,吃饭喝茶不但写账,那铺子里的堂柜皂,人人都特别的应酬,方我一调查,我就看出这个羊肉馆,必是一个机关,可是看不出来是甚么机关。于是我留上心注上意,总有好几个月的功夫,我才调查的有点头绪了。可是我手中的钱,早已花完,还借用了谢三有几十元钱花。可是我两人的交情,到不在乎谁花谁的。


这时候天气已然又快冷了,我想竟在这儿闲住着也没意思,我这天和谢三说:“如果此处没什么事作,我可要回去了。”他说:“你也在我一起有好多日子了,到底你看出来没有?你看我在此地以甚么为生?”我说:“我瞧你反正离不了找钱花,究竟怎么找法,我还没大看清呢。”他听我这样说,他也笑了,他说:“你的功夫,也用了有好几个月了,可是你始终没看很明白,从前你对我说,马展掌柜的练什么功夫,我告诉你不知道,其实你那天跟着他,他都知道,就是你不理会,并且你在那儿学的武艺,他早就看出来了。而现在你也来了这好多日子,我也把你荐好了,你也看出我们这个机关是有意思的,所以我今天对你说明白了吧,还是从前,我和你说的那句话,要想着在此地找钱,非入会不可。”我说:“不错,你对我说过,到底是入什么会,我可不知道呢?”他说:“是呀,今天我告诉你啊,此地找钱的人,都得入哥老会。”


我一听哥老会,我说我到听人家说过,有个哥老会,听说这会的范围很广,山东一带长江一带,都有哥老会的机关,人也非常之多,我虽然知道点,到底我可摸不清楚。”他说:“你既听人说过,我今天把会中的大概,对你说说,你要在此地找钱,就得入哥老会,我就是哥老会的干事人,简直对你说,这个羊肉馆,就是绥远一带的机关。”我听他一说,我才说:“好哇,可是会中的一切规矩,和礼节等,我都不知道呢。”谢三说:“那到别忙,自入了会慢慢的都能知道得了,明天我先对马掌柜的请示一下子,因为他老人家就是我们这绥远的瓢把子,就是哥老会的首领,会中人都称呼老头子,所以明天和他请示准了,你就可以先拜老头子入会。”我说:“好吧,你就看着办去吧。”


我们两个说完话,喝点茶我说:“走吧,咱们活动活动去呀。”于是我们两个人出饭馆子,就上新城一带,闲溜一气。到晚上就回到羊肉馆吃饭,吃完之后,我们又说了一会话,跑堂的白巴,也说:“白先生入会吧,您要在这里入了会,咱们都是一家人啦。”我说:“好,我白达仁最好交朋友。”说完之后,天也不早啦,谢三说:“走吧,明天至晚在一点钟见吧。”我说就是就是,于是我下楼出羊肉馆,回到住处睡觉。


到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呢,我就起床下地出了庙门,去到庙后头一块空场,用了些功夫,我才回去喝茶洗脸。可是这庙中的看庙的,对我也不错,我们俩人也常说话,他起先是外头跑腿的,现在年岁老了,他也忍了,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到一处。有时候他也问我:“白先生你竟在此地闲住着,何不叫你朋友给你谋点事情作?并且这地方,准能有靠的住的朋友,挣钱是容易些。”他虽然和我这样说,我总说:“不忙,有机会再说不晚。”今天我回到庙里早一点,所以喝茶的时候我就问他,我说:“你在此地有几年了?”他说:“有三四年啦吧。”我问他:“每天没事你也不出去吗?”他说:“除了去给当家的买东西去我上外边去,没事我不爱出门。”我问他:“你知道这个地方有什么能人吗?”他说:“能人不能人我不知道,此地的哥老会,倒是不错,听说他们会中人也很有团体,要是跑腿的来这个地方,要打算找钱花,必须得入会拜老头子。”我问他:“你也在哥老会吗?”他说:“我现在忍啦,不愿再找别的钱啦,所以我没入会。”我们两人说了半点多钟的话,他就去了,我也躺了一时,天有十点多钟,我换好衣服,出了庙门在大招街上,找个饭铺,吃点便饭。


于是我就在街上,溜溜达达的,上棋盘街羊肉馆来了,我到了楼上之后,跑堂的白巴说:“今天你来的真不晚,吃了饭没有?”我说:“吃过啦。”他说:“别在外边吃呀,谢三爷有话,吃饭随便写他的账,你何必照顾别处去呢?”我说:“好吧,明天我就依实啦。”说着话沏过茶来,这时候也没有饭坐,一边喝茶吸烟卷,我们两人就足聊一气,我提起北京几个回教的朋友,他也都认识。我们正说着高兴,谢三就来了。见了我笑着说:“喝,宝亭你早来了吧。”我说:“可不是吗,来了好大功夫啦。”他说:“咱们再续包茶叶吧。”说着叫白巴跑堂的沏好,我们俩就挪到一件雅坐屋里去了。


这屋里非常清静,没别人来往,我们坐下之后,谢三就对我说:“现在我们弟兄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啦,大概你在这些日子,也看出这儿的事情来了吧。”我说:“不错,我看着有点意思,可是不能决定是怎么样。”谢三说:“你的意思,我们也看出来了,再不找两钱花,你一定也要着急了吧?”我说:“可不是吗?”他说:“昨天我已然和马老头子说好啦,今天我就可以介绍你给老头子叩头拜师,并在会中把名记上,你就是会中的人了,有什么事以后你也可以同着出去。”我说:“好吧,反正出来跑腿的,是见机而作,有谢三哥你在头里,还有我的亏吃吗?”他说:“兄弟,你自管放心吧,三哥绝不给你瞎马骑。”说完话看了看手表,已然三点了。他说:“走哇,咱们上后边去,我带你拜见老头子去。”于是我们两人就由雅座出来,走下楼来,从后边一个傍门进了后院,我来在后院一看,我心里说,这些日子我竟看见有人由这里出入,可不知里面的光景,今天我得注意看下子。


我走进后院时,谢三就问我,说:“你来过吗?”我说:“没有”,他也没言语。我看院内的地方,也很宽润,有正房五间,配房各三间,靠着正房的西边,又是一个小门。我可没进这小门,谢三就叫我在正房的门口站住,他说:“你等一等,我瞧瞧马老头子,在屋没有。”我说:“好吧。”谢三进入功夫不大,他就出来说:“请吧请吧。”于是我就跟他进了屋子。外间屋里也没别的东西,只有一个兵器架子,上面摆着些兵器;还有两个柜子,有几只箱子,可上着锁,谢三领着说:“熟人熟人请坐吧。”我说:“长辈在此,我可不能坐下。”他说不要客气,坐下我们好说话。”谢三一齐坐在傍边椅子上,这时另有人倒过茶来,马老头子才问我说:“白先生你到绥远有多少日子啦?”我说:“你老人家,可别称呼我先生,我可不敢当。”马老头子还没说话,谢三就说,您就叫他达仁吧。马老头子说:“好吧。”于是他就说:“自你头一天跟着我到新城城墙去,我就看着你也是练过点功夫的人,可是你跟着我这些日子,你看出我是那门功夫的人来啦吗?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功夫?”我说:“不错,我看了您这许多日子,到底没看出来,你老人家用的是那们功夫?”马老头子说:“你没看出我的功夫,我可早就知道你学的是八卦门功夫。”他就问我,教给你八卦门功夫的人是谁?我说是北京一个和尚姓仰的,他听我一说,他说:“是北狱王朝的仰春师傅?”我说:“是的。”马老头子说:“好,我们也是朋友,这一说你也不算外人了,头年他的大徒弟宝元才由我这走的,今年你又来了,我攀个大来说,咱们爷们总是有缘。”


这时谢三听我们爷俩一说,都不是外人,他才说:“既是都不是外人,那们昨天我和老头子所说的,叫达仁给您叩头拜师的事情,今天就算没问题喽。”于是乎谢三就站起来说:“达仁今天由我介绍你入哥老会,暂不摆大香,先拜识马老头子名下作弟子,从此要遵守会中规矩,听老头子的命令,和同会的弟兄要取其和睦,有福同享,有罪同受,财相通,死相患难。”他说完这些话,当时就拿过铺垫,放在地下,谢三说:“我给你举礼,达仁你就叩头拜师吧。”我这时早就站起来,在一便静听招呼,谢三把铺垫放好,我跪倒叩头,这时马老头子笑嘻嘻说:“得,我就收你这个徒弟吧。”于是从今天起我算记名入了哥老会啦。



 图为1914年《大同报》报道的《哥老会匪之潜势》,图片来源:北京大学图书馆-晚清民国旧报刊数据库。


叩完头之后,马老头子叫过一个写账先生,告诉他,把我的履历上了账。此时天有三点来钟,马老头子又把会中的规矩,和应守的会章,都告诉了我,并且告诉我会中人所作的事情。我听完之后,我才知道,这个羊肉馆里,上上下下共有三十余人,赶情都是找钱的;其中有个黑钱窃盗,有大枪手,白天做买卖,晚上各归一帮,都出去偷的偷,抢的抢,我又和马老头子说了会话,同着谢三才回到前边吃饭。从第二天我就把房子辞退不住了,搬在羊肉馆后边去住。又过了个数来月,我也有时同定他们出去作事,就是盗取烟土的营业呀,从此就算身入窃盗这一行了:上了“跳板”了!


从此我就在绥远地方,哥老会中也很作点事情。可是所得来的钱,全数归之于众。至于找个人的吃喝穿用等,也归公共所出。大概挣下百元钱,可以自用三四十元之数。再者绥远作出窃盗的,和北京不同。那个地方只要在哥老会的人,就不会打官司的,因为西北一带差不多都在哥老会的范围,至于各有司的官吏,及军中的官长头目等,都是会中人。所以凡是作窃盗的大枪手等等找钱的,都是明目张胆的干事。比若窃盗人出去,上人家偷窃东西,若是被本家防范最严,窃盗时不能下手,或被本家追出,作窃盗的因寡不敌众,这时要调查明白本家准有多少财物地亩,可以和哥老会的首领(即老头子),将此事说明。老头子听着可辨,若是盗取不能下手,那他必要派本会的大枪手,至少要十余个人,在相同的时候,就动手抢夺。可是绥远地方一带和别处不同,凡是那一带的住户,在千八百里之内,都是种大烟的,并没有多少别的生意。所以做窃盗的和大枪手,也是偷烟土,抢烟土,截夺烟土。


我自入哥老会之后,虽然挣下的钱不少,我可没落到多少。因为我好交朋友,所以凡是同我一齐出去做事的人,都得到我的钱。比如今天由会中出去的三个人,若是得到成数的钱,那是当然要交会中支配,若是一星半点的钱,就给他们分了,我就不要了。偷烟土的偷法,也必须有个研究,所以我乍入哥老会时,所学的就是偷窃的方法。


如何偷法呢?每到收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很忙的,每天所割的烟,拿回家之后,把所有的烟奶子,都入一个瓦的浅盆裹,放在他们的院中。夜间用露水来搭及风吹收潮,他们既然把这些烟放在院中,作窃盗的专门偷窃烟土,名目叫做端盆儿的。可是偷法较偷别的东西麻烦费手,每逢要出去作这事去,临走的时候,或三人一帮,或五人一帮,可是到地方各人作各人的事。走时由下处每人拿上猪尿泡,十个八个不等,铁的漏子一个。到了住户人家,凡是院子裹有烟盆的,做窃盗的人,早就探听明白,到夜晚跳入院内,乘人不防备之际,把烟盆内的洒土,用漏子灌入尿泡之内。若是得手时,可以灌入五六个尿泡,灌好再用布袋装好,披在身上,跳出墙来,回到下处内,另有别的人接受过去洒凉,盗窃的人只管回来歇着啦,其余多少分量核计好了,再按股分成。所以做窃盗的在绥远地方,最容易找钱。果然能务点本分,准能剩多数的钱回来。可惜我在绥远二三年的功夫,钱没少挣,临回来时只剩有数的钱,此是后话不提。


我们会中人,每到收烟的时候,所挣的钱,足够一年的费用。所以我们掌帮的马巴,开的那个羊肉馆,不在乎赚钱赔钱,所为本会的人来到绥远时,有落脚的地方,免得向外人的饭馆去住。凡是各处的哥老会都有这样的下落地方,或是饭铺或是旅店。再往西去,也有村庄里的住户,或三五家不等,都是哥老会的人。那些作窃盗的和大枪手(即老枪),除去偷窃烟土外,和抢夺烟土外,就不做别的事了吗?不能啊,除去偷烟土,大枪手当然是人马枪,一帮一帮的出去,往各处找钱,或绑财神,或横行路的旅客,反正得做事找钱,这是成帮的大枪手等。


至于做窃盗的,另有一种作用,每天吃个饱,喝个足,腰里带上现洋,除去听戏逛窑子就是赌钱(逛窑子可得偷着,会中的规矩不许)。我在绥远虽然挣了钱不少,也要除去逛就是耍,多怎实在自己觉得下不去了,这才找点事情作。因为别的做窃盗的没事时可以出去採採坑儿,若遇见有油水的人家,到夜晚就可以下手,偷一下子。我见到别人每月都作个两三件事,有挣三五十元的,一二百元的,我一想别叫老头子和同会的人说话,于是我也出去别净玩啦,也採採坑子,找两个买卖作。我就各处逛了两天,总看不出有可动手的地方。我一想若是干就独自而行,别和别人一样才好。因为我存着这样的思想,所以有一天老头子账上支了十几元钱,我就由绥远新城车站上车,直奔大同去了。我的意思是:一半是找点事作,一半是另有别的用意。


我到大同之后,找店房住下,我歇了一天,到第二天我本打算出去访一个朋友,可巧走到大同府的城里头,看见一家住户,颇像北京的旗人住宅。透着家道不错的样子,于是我就在他的住宅前后绕了一个弯子,把路线瞧好之后,我就到西门内我的朋友家去了,这天和朋友没见着,我就在城里溜溜,到一个落子馆听了两个唱,然后回店吃饭。吃饭的时候,我就和店中伙计打听打听城里的道路,和某某住户的家纪的情形,他大概的对我说了说,他也没注意我是做什么的。吃完饭之后,我叫伙计给我沏上一壶茶,我告诉他我走乏了,没事别惊动我,我喝完茶睡觉了。他说好吧,等他走后,我就先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精神,耗到有十二点钟。我听外边没有动静了,差不多店里的人,也都睡了觉了,我吸了一支烟卷,换上了衣服,把自己的东西往腰间一围,慢慢的开门出了屋子。


走到西边跨院,我就由西墙出来够奔西门的北胡同,好在那个地方的警察,不像北京这么多,夜间走路的人太少,所以较北京的买卖好做,我走到採好了的那个坑子,我就打算由后边越马儿,及走到他的后墙一看,仍然不如西墙好走路,于是我就从西边进去。但里边一看,他是两层院子,前院还有没睡觉的。在他那靠街门的南房里还没息灯,我听了听,觉得有人说话似的,我就在他的院里,里院西房后坡上等机会。


功夫不大我看见外院的等已然息了,再听听也没人言语了,我在白天已然探听明白,本家的主事人,住在里院上房东间,于是我就由西房的后坡,走到北头山墙角处下来。出了西边一个跨院,够奔北房的窗前,恰好东西屋都没有动静,及至我转到屋门口,我要由门入坑,用手一摸门的插闗太结实,我又没带百宝匙子,所以我又返回窗前走旋洞了。我既将窗户打开,身入屋内,他的住房内,是两明间一暗间,外边的两明间,没人睡觉,我看了一看,也没有甚么可拿的东西,可是里间屋,有呼吸的声音,听着绝不是一个人睡觉,于是设法又把里屋的一层木板门弄开,我就进入屋内。他的屋中是前檐的炕,地下靠东墙有一个柜子,于是我就把柜子挑开一瞧,里面东西实不少,我就看见有一个硬木的匣子,我把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赤金条十余根,我伸手拿了有五根,就觉得要活,所以我一转身出了里间屋,到外间上窗洞,跳出院内,耸身上西房走坡上。稍然歇息片刻,这才下了他的院墙,够奔西门来了。


走到西门天还没亮呢,于是我上了城墙,在城墙上找个地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一件来铺在地上,我就盘膝坐了,休息有两点钟的时候,城门才有信要开了,我此时已由城墙上下来到城外了,慢慢的走到车站,所为去等头趟车去绥远。我到站之后,天还有余功夫,车站还没买票,于是我就在站台外,吃了些点心,这才买票上车。车开之后,我就心里盘算,我想这趟出来,虽然没对老头子说明白准上那里去,到底他老不能不知道,因会中的人在何时何地都有,我或许没有看见他们,他们就许看见我了。所以我这回去,把所做下来的东西,满都交公,我看看老头子,对这么肥的买卖,有甚么表示没有,这是我在火车上一边坐着,一边这样的想。功夫不大就过了两个小站口,我把主意拿定,我就吸了一支烟的功夫,火车已然到了绥远车站。


我下车之后,雇人力车先到羊肉馆吃饭,吃完之后,我才上后边去见老头子,我走过角门,就碰见谢三从里边出来了,他见着我说,你这两天上哪里去了?我说出了趟外乡,作号买卖。他说怎么样顺手吧?我说好,他说你去交公事吧,晚上得请请我。我说那是一定的,他说完就出去了。


我进角门直奔上房而来,进了屋子之后,照会中的规矩,先拜香礼,然后拜见掌帮的老头子,我拜完香之后,走到二间里,给老头子行礼。马老头子说你回来了,这趟去的很有油水呀。我一听我说您怎么知道呢?他说我不过也这样说吧。说话之间,我就坐在他的对面,将得来的金条全数交出。马老头子说:这东西的坑子,你还记得吗?我说记得,他说这个主家,我大概也听说过,他是前清时候做官田的,现在很富,因为别人没有要去的,我也没主意,你这次总算没白走,不错,好好,可是以后不要再去了,不可大意,因为人家既然失了这样的价值物,不能没有防范了,你听见了没有?我说好,谨受教,我们爷两个又说了些会中的事,掌帮的叫人开开箱子给我拿出几十元钞票交给我说:慎重的花,这几天也先不用再做买卖去了。


于是我拿好钱,回到前边去喝茶和同会的几个朋友聊一气。他们听我一说这次做下来的是金条,其中有两个人简直没看见过这样的东西。我说你们不信,上后边去和掌帮的要出瞧瞧哇。他们真去了一趟,回来对我说你真成,这次总算使着了。我说没多少钱。他们说可不是吗,几千块钱吧。他们虽然这样说,我一点也不走心,因为彼时,我不知道金子的价值是多少换呢,所以我就没把这买卖放在心上。这天晚上我就约上谢三和一位姓马的,我们在新城地方一家花烟馆,吃喝赌抽足乐一气。所有一切的费用,那当然是我一个人的东道主了。我们到夜间二点来钟,才回到下处。


到第二天我又约谢三他们一同出去玩耍,因为他们都有公事,没工夫去,于是我一个人去到一家吸大烟赌钱等。就这样闹哄了有几天,把手中的存钱花完了,又向别人暂借了几十元,也用尽了,我一想不做号买卖去是不行了,就在那天晚上我在新城城里做了一号买卖。无奈所得的财物太少,心中颇不满足,花用还账外,还没交公的钱,所以花了没三天钱又没了。我还要做两件衣服呢,没钱哪里行啊,我一想还是得走一趟。于是我就把马掌帮嘱咐我的话全忘了。


第二天两点多钟,我一声没言语,谁也不知道。我就捡选好了应该用的东西,出了下处之后,我就在城里玩了一会,我才到车站买票上车。一直又够奔到大同而来,到了大同之后,先找地方吃饭,然后另找别一个店,前次住的那个店,可不能住了,因为前次是不辞而别,再去就要臭盘了。所以得另找店住,这回可比前次来时好作多了,第一道路熟了,第二不用现採坑儿,较着省事的多,我既然把住处找好,我又吃过饭了,人家店中的伙计很有点不满意的样子,我其实已经看出来了,于是我就掏出一块钱来。我对他说伙计你拿这块钱去,给我买一点好点心,省下的钱你就拿去吸烟吧。他听我这样一说,他才转身出去,功夫不大,他就给买来两包洋点心,又买了几包好的茶叶,起了一壶茶,连点心一起给我放在桌上,又和我很和气的说了会子话,他才出去。


他走之后,我喝茶吸烟吃点心,全都完了之后,我就坐在床上睡了一个小觉,睁开眼一瞧手表,好快一点半了,于是我就起来,走了两盪功夫,把衣服收拾好了,我就由店房出来。在街上看着没人地方走去,好在是走过的熟路,不用现摸坑子,功夫不大,就来到我前次下手的那个坑子了,在我想着有前次那么容易,这回也决没甚么事。所以我很坦然的,就越墙入进院内乃至我上了他们的西房之后,我见外院这回可没点灯,里院东屋好像有人没睡觉。我一想别忙,看看路子再下去,我本打算仍然入他的北屋,后来我总觉着里院有点风声不对,于是我就由西方后下来,绕到外院看看再说,我到外院之后,是非常的清净,一个人也没有,我由房上下来,也很稳当,连个皮子(即是狗)都没有惊动,我一想行了,我就将南屋的门用法子开了,我听了听屋里没人,我更放心大胆的去下手哇。


我瞧外头屋没有可拿的东西,而里间挂着单布帘,我就进了里边一瞧,好像不是常住人的屋子,可是铺盖箱子等都有,别的东西不用说。我只见靠着西墙有两个箱子,我用挑子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真是不少,皮衣之外还有不少的棉袄夹袄单衣服,我就由他的炕上,找出一个空的柳条箱来,把着好点的衣服,还有一包多烟土,我都放在这个柳条箱内,把皮带系好,我才有里屋出来,我将走到外院的西墙下,我听见里院,就有人开门的声音,于是我急由腰间,掏出绳子一条,把柳箱拴好,我上了墙,将柳箱击上去,我一迈腿就由墙上下来了,可是因为由柳条箱的缘故,声音大点,我听见院内,似乎有人说话声音,我就急忙把东西背好,一直够奔城墙而来,到城墙下来仍用绳子把柳条箱弄好,我抓上去,再把柳条箱击上去,我到城墙上天时也就有三点多钟,我找个地方坐好,休息休息,好等天亮的火车。



 图为柳条箱。图片来源:武汉革命博物馆。


直到五点半中,我才有城上下来,来到车站正好,售票房还没有开门呢,于是我就在站台的廊子走溜,功夫不大,所来的人也不少了,售票时间到了,大家拥拥挤挤的买票,我也挤上去买了票。手内提了柳箱上车,我上车之后,就看见有两个人,在我身上直注意,当时我就有点醒悟了,于是我把那个柳条箱子,放在别的座位地方,我反挪在一个犄角一坐,我心里虽然打算主意,可是脸上的气色丝毫的不能更改。


功夫不大,我就看见有两个人,从我旁边走过去,把那个柳箱一指,嘴内就说,这件行李是谁的?我一听这句话来的邪形,我一声也没言语,遇来一个穿青衣服的人。看那样子像铁路上的警察,可是没戴着帽子。这个人就在我面前一站说:“朋友,这个柳条箱子是你提上车的,你这里头都是什么东西啊?”我说不知道这箱子,不是我的。那个人说:“好朋友做事,好朋友当,别不认账,我们眼瞧你上车时,提了这个箱子上来的吗。”旁边的那两个人说,你不用闪了,官司你打了吧,说话之间,过来七八个都要动手,我一想别吃眼前苦子,于是我说老哥们不用狐假虎威的,我跑不了,官司我打了。大家一听我说,他们中有两个头目,说得,那给他马上吧。我说随便,他们几个人,有两个拿着现物(就是柳箱),其余都跟着我走下车来,直奔大同的警察所来。


到了警察所里边,把我收在一间屋子里,有三个人看着我,外面还有一个扛枪的,来往的监视。我一想这是我丢人或露脸的时候了,我把心一横说:“你无论怎样对待我,反正不用打算我招出口供来。”我把主意打好了,也不言语了。把眼睛一闭靠墙一坐。看着我的人说别睡了,喝水不,我也不理他们,等了不大的功夫,进来一个巡警,手中拿着一个碗,里头盛着热水,放在我面前说,朋友你喝点水,好吃饭,我也不管好歹,把碗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喝完水我一瞧,他又把一斤烙饼,和酱牛肉一大包,往我眼前一挌说:“吃完了好过堂去。”我一听我心里就明白了,这回头反正有通卖功夫,干哪吃东西,于是我喝完水,拿过饼足吃一气,吃完喝完,净等着过堂了。


天也就有十二点多钟吧,来了两个警察在外边一站,又来两个巡长进屋里说:“走啊朋友。”他于是就把我带到院里,来到里院,有西房三间,内中坐着不少的巡官长警,把我带进屋中之后,这才有一个巡长,拿着笔坐在桌子旁边,问我姓名、籍贯、作何事?他问我说,他随笔入了簿子,写完之后,又过来两个人,把我穿的衣服一件一件的都解开了,上下足洗一回,洗完之后,把腿带腰带解下不给了,这是辨案的规矩,到处都是一样。全都完了,又叫我坐在一个杌子,坐在我旁边的和我聊天,说你是北京人吧?我说不错,他说来到这地方作甚么来了?我说没什么正经事,我朋友没遇见,他说的言语多有带出套我的口供的地方,我给他一个装糊涂的样子,他问我什么,我也不言语,反正堂上再说,这天就连气过了两堂。这两堂我所受的刑法都是非刑,把我收拾的厉害极了,无奈我的心就是横了,无论如何收拾我,我也不认任何东西是我偷的。


就这样的热堂,过了四堂,我身上真是一块好地方都没有了,最难受的刑罚,就是浇冰灯,正是冬月中的天气,用凉水由头上直浇到脚下,浑身冻成冰块,名目叫作浇冰灯。我自从受了这种刑罚之后,当在火力住着不觉怎样,虽然用此厉害的刑罚,我也没招出口供来,又歇了一天才过堂,这堂的刑罚,可比甚么都王道啊,他们拿木棒敲打我的手指缝,就这一手把我治着了。我是死去活来,我虽然受这样的刑罚,始终也没招口供,说东西是我偷的,我既是不认是我偷的,他们也没法子了,又过了一堂,他们就把我放了。


在一个屋子里,有两个人轮流看着我。现在我的身上难过,自不用说了,两双手尤其肿的不得了。这都不关紧要,独有浇冰灯浇的我,浑身一阵一阵的发烧发冷,我这个病比什么都厉害,我在他们局子里,自不过堂以后,我记得有三四天吧,这天的正午,忽然提我过了一堂,也没问多少话,就把我的东西给了我,当时就开放了。那个柳箱人家本主也领回去了,我自被放出之后,我是走道都很艰难的,好容易到了车站,凑合着上了火车,到绥远到了下处以后,我就病了。


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仗着有好药和调养,我到转过年来才好了病。我的病好之后,天气已然到了二月中旬,我们会中的人,也有上别处去的,也有辞了老头子说回家的。我一见这种情形,我也要想着回北京。这天我和掌帮的一说我暂回北京到家看看去,掌帮的也没说甚么,只说好好,你也该回去瞧瞧去吧。我一听他不拦阻我走,我就在这天的晚上,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块,找来谢三,说明我要回北京的意思,他说你先走吧,我把这的事交代完了,我也就回去了,咱们北京见吧,你那天走我送你上车站。我说你很忙的没工夫就不用了,北京见吧。他说看我的功夫吧,我们说完之后,他就走了。


此时天已然有十余点钟了,忽然掌帮的使人来叫我有事,我到了马老头子屋中之后,他又告诉我许多会中的话,然后给了我五十元钱说,你回去买衣服用吧。我把钱接到手中,我说明天下午我就走了。他说好明天我给你送行吧,说完话我就由屋中出来,回到自己屋中,把钱收好,我就睡了。


第二天起来,我就去见前边的诸位伙友,大家有往北京带东西的,也有带信件的。这天午饭是掌帮的同着几个人给我送行在一块吃的饭,饭后,谢三上我屋来,我们两人说了半天的话,悄悄时候天有三点了,于是我们两人,说该走了吧,谢三告诉伙计叫来三辆车子,一辆拉东西两辆坐人,我又给大家谢了照应的好处,我们才上车够奔车站而来,到站之后买票上车,直等车开了,谢三才下车回去。


前面第四第五第六数章,是达仁的自传,大部分表示他所经历的社会环境,他的态度的发展,犯罪行为的描写本章是要它做一节要分析。这个自传大致已算完成,不过最初六年的生活没有详细的叙述,最后的监狱生活也因为时间匆促,没有写就,我认为是一个遗憾,希望将来能有补充的机会。


白氏现在三十四岁,旗人,在窃盗业中是一位混吃混喝,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棍。现在我们且把他的家庭环境作一简略的分析


他是全家的独生子,虽然有一个姊姊,家中人都特别注重他,看护他,处处给他便利和优越的地位。他祖父在清朝做过大官,他父亲曾任一中级旗官,其母受过教育;家庭环境非常安适,经济情形尤为充裕。他们住的地方是后门鼓楼后赵府街路东五十二号,赵府街是在内五区德胜门内,南通娘娘庙胡同,北通中绦胡同的一个地点。现在那地方是平民住宅区,可是在三十年前,住的都是中资之家,他曾经这样对作者说:


“那时候住的大半有一官半职,绝对不像现在那么穷。是很丰富的,到了清廷颠覆,民国兴立,可就差多了。当时左右的邻居都是大小有个事业,衣食也不含糊。我们前院的街坊姓傅,他们在中正殿当差,家计是很不错的,我们是多年的旧邻,感情上比较最好。东边的邻居姓苏,在北衙门当差,西边的邻居姓鲁,他们都在皇亲家当厨师的,还有一家姓宇的,在印刷局做事,他们待我们都不错,而且都有来往,现在可都不行了。”


满清时代下的满洲民族,那时最受享乐,衣食住都不必忧虑,皇家按月津贴,做了官也不艰难,清廷推翻后,他们渐渐流落,失业而至于家庭解组。白氏因为他父亲善于治家,稍有积蓄,所以家庭经济始终没有多大问题,到他十八岁那年父母亡故,姊姊出嫁,家庭整个地解组,房产也出卖了,家庭就此破坏,他从此随同他叔婶过日子。他叔父对他并没有兴趣。


他从小被父母溺爱,养成了种种不良的习惯,从七岁上学读书,就专门逃学,成绩毫无,念了三年多的书,只念完简易的三本小书——《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对于写作更是丝毫不懂。他父母非但不严厉管束,反而替他在教师前说谎,所以养成他无怕惧的态度。他每天只知道在马路上和那小五等一班无智无识的顽童游荡,成群结队的在各处玩耍。对于家庭渐次失了兴趣。他在父母放纵中,从来不知道金钱的困难,他在顽童队中称霸,毫不吝啬地供给贫苦儿童的一切费用,有时因此而冐意,当他家中所供给他的钱如不够他花用时,他就在他母亲及姊姊处偷钱花用,开始他的犯罪行为。经他姊姊发觉后,他父亲非但不严厉责备,而且愈发纵容他任性,这一件事实在他的生活史上有特殊的重要。从此,他放浪的行为更见发展,他对于父母的态度,竟由尊敬而入于藐视,家庭所加于他的束缚渐次松解。


他父亲是一位阅历丰富而极诚实的学者,生于北京,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做过印务章京,于十八岁结婚成家,颇能自立。达仁的母亲比他父亲小一岁,是一位有名的文学家的女儿,幼时受家教管束很严,待人接物,都极和气,尤其是对于达仁,更是百依百顺,简直是一位过与的良母。她养成达仁的不恭的态度。


在这个个案中最可注意的一点,就是他的姊姊同他完全是两种人格。她比达仁大五岁,是极有礼貌的女子,对于父母很孝顺,对于兄弟也很爱护,虽然没有受过学校教育,可是在家跟随她母亲读了不少书籍,据达仁说,她还能写作简单的书信。她从来没有不端正的行为(可惜目前地址不明,不能走访。)在同一的家庭环境中,姊弟两人的行为发展完全相反,他们并没有密切的情感。


达仁始而逃学,继之偷窃,后来竟敢在露天宿夜——据他说有过两次——其父母只求平安,无论他怎样胡作非为,只是不问不闻。结果是一技无成,加之他甘心堕落,只得流落在下层社会鬼混。虽然到了十六七岁,自己丝毫没有觉悟,同幼年时代一样。后来有位和尚收留他为徒弟,每天就上庙里练习八卦门的武术,同时还同一群终日无事的顽童练习武艺,而自作教官,处于领袖地位,大家因为他能化钱,也就自认为“孩子兵”,养成他只能命令而不肯受命的习惯,弄得后来做事一无成就。后来竟然引漂士恩那小五等同伴到家里住,他母还替他(在)他父亲面前“扯谎”,生活永远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地下去,继之养虫养鸟,成为十足的有闲阶级者。后来又学会摔跤,那是江湖上人和无业游民的消遣品。到了十八岁那年就很自然的走入娼寮,父母才知道这个孩子没有希望,一气成病,相继去世,结果是家庭解组,自身尤其堕落!


以上种种很表示家庭环境对于他幼年生活的影响,我们可以就三点来说明:

一、父母溺爱过度,非但不加管束,反而妄加袒护,任其说谎、逃学、偷盗,养成他的放浪行为,他始终没有成为家庭的一份子,对于家庭没有留恋,只醉心街市生活;

二、在父母放纵中,家庭的良好的经济环境反养成他贪图安适及奢靡习惯;

三、父母去世,家庭破坏,无一技之长,惯于流浪的他,很自然地堕落于下层社会,沉沦于犯罪生涯!


一般窃盗的成因,大多在乎家境贫困、失业、酗酒、虐待等等,而达仁并没有这种不幸的遭遇,其最大的缺点就是父母放任太过,不肯管束,使他整日在道德标准的儿童游戏群体中鬼混。在家这解组后,他急转直下,由逛娼窑而恋妓,又因为追觅娼妓而堕入犯罪群体,受看守所、监狱等生活的渲染,更深一层地堕落。这一切的经验渐次形成他现在的人格模型——混吃混喝、无往不偷的光棍。


我们知道,一个人的行为特质有一种自然的演化,发展于个人与社会景况间的相互反应的程序中,在这个程序中,其幼年、童年及早年的人格及行为特质的发展,尤为重要。近来有许多人主张成年人的行为特质可以从他早年时代的习惯和态度来解释,因为早年生活的发展很可以养成犯罪行为的趋向。我们这个个案中,他是一个心身健全而又很聪敏的男犯(见附录),他的犯罪行为从小就开始。现在将他生活中已详的犯罪事业的发展做成左列一表——其实有许犯罪事业无法包括在内——以见其大概:


(一)十一岁 逃学无数;

(二)十三岁 偷他姊姊的钱,约铜元数十枚,共两次,在外过夜数次;

(三)十五岁 偷他母亲的钱,约二三次,第一次一元,第二次约三十元;

(四)十八岁 因嫖妓,时常将家中物品偷出变卖;

(五)二十一岁 赴绥远,在一布摊上偷两次,未破案;

(六)同年 加入哥老会——绥远唯一的大帮会,先充学徒;

(七)二十二岁至二十三岁 在绥远作案无数,因有帮会保护,绝未破案,并学习窃盗技术;

(八)二十三岁 赴大同做两案,第二案被捕,拘于大同。警察所虽受非刑,仍不承认犯罪,因无口供,即释放;

(九)二十四岁 回北平,作案不多,未破获;

(十)二十五岁 在平作案无数,因被捕,判三年,在河北第二监狱执行,遇段祺瑞赦令,十四年一月放免;

(十一)二十七岁 放免后,作案多次,未及三月即被捕,判五年,在看守所脱逃,逃后三日即作案,次月被捕,被判六年六月,仍在河北第二监狱执行,又思脱逃,未果,又加三年徒刑,即送保定河北第四监狱执行,执行时曾带械具,械具曾被损坏一次;

(十二)二十九岁 遇张作霖赦令,放免,即入陆军当兵,当兵时做一案,未被获;

(十三)同年 年底作案多次,被捕,判十月,在地方法院看守所执行;

(十四)三十岁 八月间释放;

(十五)同年 作案无数,又被捕,承认四案,因其累犯,判八年,在河北第一监狱执行;

(十六)三十三岁 七月又遇国民政府赦令,减刑三分之一;

(十七)三十四岁 五月二十三释放;


以上种种,是他犯罪生活的速写,关于每次详细经过,可在他自传中看出。他的犯罪习惯的发展是值得注意的。第一次偷家里的钱,并不是别人主动的,完全是他自己的动作。他觉得在朋友队里需要钱用,用得不够便感觉与自己“面子”有关,不得不去拿一点,他告诉我说:“我那时完全不觉得是偷盗行为,觉得那是很自然的,拿点钱用并没有什么大关系。”后来被他姊姊发觉,告知其父,其父并不责罚,更证明自己的观点不错。此后一直到了绥远,把带去的钱花完后,才起意去偷。看见大照庙的门前有个布摊很可以下手,据他说那时心里并不害怕,也没有想到什么被捕坐牢等等,所想到的就是:也许那个人把钱藏起,结果,很轻易得到了手。这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要做职业窃盗,只是迫于生计,而又在举目无亲的他乡,所以偶然为之,到现在却成为窃盗事业的开始,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后来经朋友介绍,他就加入了哥老会,一个专门从事犯罪事业的帮会。自从同这个犯罪团体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后,他的人生哲学和道德观念都有了转变,认窃盗是一种可以谋生的职业,同时,自己也觉得除了这个职业以外就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像他这种人,在家庭破坏以后,大概除了当兵就是当窃盗,因为窃盗和兵都是享乐的时候多,受罪的时候少;又因为他无一技之长,,拉洋车都不愿意。我们遂可以说,达仁自从加入了犯罪团体后,非但获得窃盗的技术和道德规律,而且从许多次的经验中养成他对于犯罪的态度和兴趣,他从此渐渐地与犯罪世界有同样的表现。


逃学同犯罪行为不无关系,在这个个案中,有明显的证明。达仁所以不愿意上学,因为他觉得街头生活是丰富的,有意义的,活泼的,而学校生活则为呆板,无生气。他认为学校是“圈住儿童性情”的,儿童性情似乎不应圈住,所以他要自由活动,发挥性情,萧克立福的“一个犯罪生涯的自然史实”书中,塞特奈——自传作者——也说:“学校是年长者希望儿童们有耐性的必需罪恶。”(School was a necessary evil that grown-up folks expected little children endure.)达仁并不是对学校的困难处和冲突处有反应,乃是游戏群体的反应。换句话说,他为游戏群体而逃学,不良的游戏群体养成他不良的嗜好和行为。至于他为什么当职业窃盗,大部分因为他加入了犯罪集团,为什么要加入犯罪集团,因为从小养成游手好闲,一无所长,被迫而生出此!此后又因屡次入狱,增加许多阅历和胆量。徒刑并没有使他觉悟到什么程度,不过使他暂时静默罢了。


以前各节是要解释达仁犯罪行为的社会因子,现在且把他人格的发展做一概据的观察。他的人格模型的分析是很有兴趣的,并不是因为他复杂,实在是因为不寻常,现在分作下列各点来讲:


一、他喜欢街市生活,更喜欢结交比他年长大的儿童或朋友。

二、他处处要领导“一群孩子兵”,命令他们,要表示可怜他们,讲义气,爱称霸。

三、他富于冒险性,他会跟着不认识的人走,到毫无把握的地方去。

四、生活上善于合群,不是个人主义化。

五、对于每次犯罪事业善于诡辩和饰词,但是对于整个的堕落,他却愿意自己负责。


他在练习摔跤或加入哥老会时,他每次都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他慢慢的要同比他年长的人竞争,认为比他年长的都比他有用,比他好。在绥远时独奔大同,偷了不少金条,受帮会中同伴的恭维,他觉得是最荣幸的一件事,也是他时常喜欢谈起的一件事,他的好胜性是很强的。


他对于家庭,自从发现街头生活后,简直是家庭之外的份子,不喜欢家庭的“群”,而专留恋于街头的“群”,从人发起,就养成这个态度。认为朋友比家人亲切,专门同朋友商量生活计划,至于道德观念一方面,他根本没有想到窃盗是可耻的,对于自己的犯罪行为并没有深刻地表白过,除了有几次极力声明道德上的自辩外,并没有其他感恩。不过他并不觉得偷富人的东西是应当的,也不以为社会上财产制度不良——有许多窃盗往往声明他们的行为是劫富济贫——只是为个人生活的享乐而作案,如果出狱后有一个相当的工作,美满的家庭和几个好朋友,他也许可以走入新的环境和新的生活。


据我个人的观察,他不难回头,因为他对于朋友有义气,有责任,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作者有一次去拜访他一个最密切的相交——监狱内的同屋,忠厚耐劳的劳动者——他说:“达仁并不是不能悔改,实在因为没有交着朋友,如果有您时常同他谈谈,出狱后我也得劝劝他,他就可以少听些窃盗朋友的话,也就不难回头,他表面上虽然强顽,其实很容易捉住他的心。”


达仁的脾气的确有些古怪,在监狱工厂里,他非常自大,处处要发命令,处处同监犯和看守为难,在监狱里很不容易交朋友,与在监狱外根本不一样,过不了几天就同朋友吵架,虽然有许多新入监的青年窃盗慕名去同他结交——一方面也因为他可以使人有许多方便——但始终没有什么人同他特别好。


这位朋友接着说:“达仁的脾皮最强顽,什么都得称他的心,两句话不对就要同你吵架,只有我能够治他……他发脾气的时候,我不理他,骂我几句也没有什么,过后慢慢地同他理论,他也就低头无言,如果我同他一般见识,那不是更糟糕么?”他的强顽态度,只有柔软的方法可以对付,他还同那位朋友学过珠算,可见他们很合得来。那位朋友对他问长问短,表示非常关心,临走时还托我“给他带个好儿”。


在谈话中,他屡次声明要洗手不干,他的理由是这样:

一、如果再偷一本书或一件衣服,也得打八年官司,法院不肯放过他;

二、不愿死在监狱里,死在监狱里是最不名誉的事,如果再打一个八年,也就快五十岁了;

三、此后决心要吃白米饭,不愿再吃窝窝头,卖力气也可以;

四、终要成家立业,不可如此终身,一家的香烟也要紧;

五、他需要自由,不甘心拘束,“只要在大街上走走心里也痛快”。


他始终没有表示窃盗行为是可耻的非法的,他只愿自新,却不愿忏悔。这一点,也是他坚强意志的表现。


达仁此后能否弃邪归正,作者虽然对他希望很大,可是决不能担保。只希望他的肯定的自供能够实现。据监狱当局者的观察和杜君——自传的笔录者,他的朋友——的推测,说他“本性难移”!当局者的根据是以一般窃盗的行为为标准(因一般职业犯往往放免不久,重复入狱执行徒刑),而杜君的推测比较有效,因为他们日夜相聚,比较有接触和了解的机会。无论如何,作者希望能定成他的愿望,不让他再在监狱环境里鬼混。我深信如果出狱后没有人给他帮助和指导,他能容易恢复他的就业,他可以痛快地对人说:“我难道能饿死么?”这是一般窃盗的饰辞,目前没有出监保护,确是一大缺陷。


我已经决定把他行到一个新的环境来——离城二十里的一个学校里——当一名校警,我将预先告诉他说:“达仁,我完全相信你能够决心改过自新,这次是你表现决心的机会!”我觉得如果没有这种尝试,他依旧甘心堕落,决不能杜绝以一切恶劣的引诱,何况他是有相当堕落的能力。我同他谈这个计划的时候,他笑着说:“好极了。那么学校里头决不能丢失一草一木,你瞧我的!”言语间带着无限的快慰。


他对于他的职业——窃盗——已经失了信仰,提起“贼皮”就觉得可恶;关于这一点,作者三年来的观察,很是确实。同时,他的内心确有很大的冲突,不干罢,生活无一维持,再干罢,委实有些害怕。他这样对我说:“只要有白米饭吃,我姓白的决不能再干这个勾当,可是我要吃白米饭,不愿意吃窝窝头。”就是说,如果经济上有相当的出路,他不再偷窃,不然,还得回到他旧的生活状态。如果他有了一个家庭,他的中心兴趣也许全转过来,所以于谈话时我偶然提醒他非但要改过自新,而且要成家立业,时时以公民资格为规劝的中心。


有一次,我讲一个美国窃盗的故事,大意是说一个年青而极穷的窃盗,他从小行窃,是一个职业犯,后来去邪归正,竟于十年中成为富翁,决心将以往所偷的连本带利归还失主,最后有一个妇人的指戒无法归还——因为是在火车上偷的,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后来在报上登一广告:我寻那个妇人,并在银行里储存一万元待领。我又说:“希望你也能够好好干上几年,做一个窃盗界的模范。”他似乎有所感的半天没有说话,几分钟后才说:“唉,那我能比得上他?”他向来就爱说话,从来没有这样半晌静默着,而运用思索的,这还是第一次。在下一次谈话中,他立刻就问起那个美国窃盗是否找着失主,可见他很注意这个故事而且在思索他的将来,这个故事很感动他,如果他没有改过的决心,恐怕一个平淡的故事,不能使他这样注意罢!


我深信他是能够改过自新而能够自立的人,虽然别人都怀疑他;我敢说只有我比较可以了解他,如果将来的事实与我所料一样,那末别人的推测是错了,他们不能了解犯人。如果他依旧继续他的犯罪事业或者甚至于偷了我的财物,我只能责备自己,没有尽我做朋友的责任。


还有一点可以证明他并不是不善于工作,而实在是不愿工作。他在第一监狱三年来工作成绩,在他的工场中,比较最好,每月所领的赏月金也是他领得最多,他有向上发展的可能,只要稍稍有人监护他。他的工作记录也有叙述的必要。他根本对于工作没有兴趣,同时他只能享受安适的生活,从小就养成所以命令而不愿受命的习气,同时对于别人很不容易对付,所以始终没有固定的职业,他曾经对作者说及这一点,他说:


“我自从父母相继去世,房子卖掉,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好过,只得找一个地方做点事——十九岁以前以来没有被人家使唤过——又因为没有人管束,所以自己不知道做什么好,先在马队长家里当个小队,在门房里被人使唤,不到三个月就交上不少朋友,又认识了一个老九的娘们,大约做了两年的光景,就追老九到了绥远。打绥远回来,二十四岁那年就拉上洋车,每日挣的钱还真不少,论说还有敷余,无奈我吃惯花惯,所以也没有省下钱,那时候又因为新学手艺,往往以拉车为名,做窃盗生活,拉了有三个月就腻了,很想做些别的,可是第二年就打上官司,此后就屡因窃盗,打了不少官司,简直没有什么事做。后来当过一回侦缉队,大约有四个月,若是好好忍着,也是一条正路,只因为没有补上正名,又有别人在旁边多说话,我一有气就不干了。二十九岁那年在保定当兵,那是临事的,我本没有心常干,当了四个月罢,听说开到前线,我就溜回北京,谁愿去送命?这是我工作的经过。”


他的工作记录是这样零碎,一方面因为他终觉得钱来得太难,结果还是回到他的“没本买卖”,一方面又因为自己不感觉兴趣。


我们现再考虑他的文化背景。他从小住在后门鼓楼后赵府街,在清庭时代,四邻都是旗籍人民,经济上非常宽裕,自从民国以来,那里的旗人顿时变为贫民,所以从他十二岁起,赵府街一带由兴盛而入于贫苦。但是并不是北平犯罪数量很显著的地方。那时有一群邻家的孩童在一起玩耍,终日不做什么事,可是并不去犯罪,虽然他时常在家里偷窃。


从二十岁起,他独赴绥远,绥远可是说是中国边疆,政治不安定,经济非常困难,而中央势力不易到达所以犯罪团体很容易发生,哥老会就是范围很大而专门盗窃的红帮,它在绥远的旧城,有长久的历史和背景,地方当局者委实无法制止。它的主要活动和道德习惯就是以犯罪为主体。达仁自从加入这个犯罪群体,他的犯罪事业更见显著,因为有了犯罪集团为他保护,为他负责。


从绥远回平后,没有一定住址,最先住在后门外的万年大院和方砖厂,后来又时常住在安定门外和东直门外等地方,其中以东直门外一处比较最穷,也是犯罪现象比较显著的地方。但是每一处至多住上两三个月。最后,他因为兴趣关系,决定住在北平犯罪地带的天桥及前门外各地。从那时起,他喜欢住在朋友家里,都是暂住,每天必在天桥——北平最大的贫民娱乐场——一带去溜溜腿,喝茶洗澡上饭馆是三件大事,终日同朋友鬼混,但是大半的时间还是在监狱或看守所里消磨。他虽然不能写字,可是他很认识几个字,很喜欢看武侠小说。



 图为天桥(北平最大贫民娱乐场),文中提到达仁常去那里。图片来源:

https://www.163.com/dy/article/FPUVO4960523817G.html。


最后,作者愿意讨论这种自传的优点和劣点。


自传的好处:

一、没有隔靴搔痒的毛病,如果材料完全确实,可以使读者深入其境,有时使读者感觉与书中人有同样的经验,甚至于同样的“人格”,使读者对于自传者有极丰富的认识;

二、每一个自传中有许多假定,都需要继续的研究去证明;

三、自传表现着行为发展的过程和人格模型的种类,可供给我们分析和研究。如果自传研究多了,可以做比较的研究;

四、自传材料除以上三点外,还可以使我们切实地明了下层社会和犯罪现象的内容,能够使我们做深入的社会研究。


总之,只要我们努力去做,我们不难了解他们的人格,对于人类行为渐渐有法控制:这也许是梦想,也许能够实现!

 

自传的劣点是:我们只能看到社会现象之质的方面,对于一般的事实,没有多少表现——自传研究所表现的是某种社会事实的描写。现在往往有两派不同的人物在那里争——个案研究和统计研究——而且互相攻击得激烈,其实两者各有供献,并没有冲突。



文字编辑:陈鸣、宋丹丹、黄熠、李哲、穆晨哲楠、聂矜诚

推送编辑:李金瑶、周芯宇

审核:凌鹏

文字整理自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一个北平惯窃之自传的研究》,为方便阅读,繁体均转化为了简体,标点有适当更改,段落重新划分,图表亦被重制。在此基础上,尽量尊重历史文献原貌,所有的修改不损害原意,不改变原文风格,不破坏时代通行表达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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