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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略 | 胡蝶,吴玥,常伶颖,文雯:“嵌入”与“破局”:疫情背景下我国国际科研合作关系的延续与创新

胡蝶,吴玥等 复旦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
2024-09-04

摘要

本研究分析了2016—2021年我国国际科研合作的特点与趋势。通过对中国学者国际合作文章发表数据的描述性分析和对参与国际合作的18位中国学者的访谈,分析了疫情背景下中国国际科研合作在伙伴国家、合作学科、合作模式等方面的趋势,探讨了影响我国建立和保持国际科研合作关系的因素。研究发现,中美合作势头较之十年前有所放缓,中国与“一带一路”国家的科研合作增长较快,且学科分布较为广泛。“优先依附”与“同质性”是中国与传统科研伙伴合作的重要机制,新的国际局势和新冠疫情制约了中国学者新型国际合作关系的建立,影响程度与其合作关系的来源和强度有关。未来中国可将“一带一路”国家作为国际科研合作的增长点,着力提升对关键合作要素的贡献,建立跨国合作“退潮”的防御机制,以应对新形势下所可能面临的风险与挑战。


关键词

高等教育国际化  国际科研合作  学术社会网络


基金项目

北京市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2018年度课题“北京市教育国际合作现状与发展趋势研究”(AEBA18005)


作者简介

胡蝶,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博士后吴玥,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硕士研究生常伶颖,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文雯(通信作者),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副教授


引用本文

胡蝶,吴玥,常伶颖,文雯.“嵌入”与“破局”:疫情背景下我国国际科研合作关系的延续与创新[J].复旦教育论坛,2023,21(02):72-79.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去全球化(de-globalization)、民族主义思潮给科学的全球发展带来了严峻挑战,新冠肺炎疫情更是为原本动荡的国际秩序增添了诸多不确定性。与此同时,人类正面临着气候变化、食品安全、疾病与贫困等一系列重大风险挑战,迫切需要各国科技界的通力合作。在此背景下,以国际科研合作为核心的全球科研网络、跨国知识生产、学术流动等活动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意义。国际科研合作已成为当前全球知识生产的主要趋势,也成为国际学界的研究关注点。莱德斯多夫(Loet Leydesdorff)等学者追踪描述了2010—2011年全球科研网络的发展演变,发现国际科研合作促进了中国中心度(degree centrality)的提高[1]。中国国际科研合作中心度从2006—2010年的全球第10位上升到2011—2015年的第7位,中心度绝对增幅在所有国家中最高。从全球范围来看,当前全球科研合作网络形成以美国为“极核”,加拿大、澳大利亚、中国及西欧诸国为次中心的“一超多强”格局[2]。段德忠等人比较了几次全球重大卫生危机对科研合作格局的影响,发现关于SARS、H1N1、西非Ebola等全球性疫情的国际合作研究都由美国主导,但此次关于COVID-19的科研合作前期由中国主导,而后渐渐发展为由美国主导[3]。全球科研合作网络可以被视为一个有其内在运行逻辑的自组织网络[4]。目前学界对全球科研网络的研究一般基于科学研究的全球性属性及自下而上的特征,采用文献计量的范式研究科研合作网络呈现的表征,以及合作网络与知识生产、人才流动之间的关系,而未充分考虑国际关系、国家政策、国家学术文化等外部因素对合作的影响。然而,去全球化和科学民族主义(scientific nationalism)思潮的上扬,使得外部环境对科学研究尤其是国际科研合作的影响不容忽视。马金森(Simon Marginson)认为,科学已成为“新冷战”(the new Cold War)的主战场[5]。李珍妮(Jenny J. Lee)等学者亦指出,新冠疫情及其对国际旅行的阻隔给国际学术网络带来严重冲击,有可能重塑国际科研合作的格局,使科研合作网络形态和合作文化发生改变[6]。分析中国国际科研合作的模式和趋势将有助于研判地缘政治和全球公共卫生危机给知识生产、学者网络等带来的双重影响。基于此,本研究围绕以下问题展开:近五年来,我国国际科研合作在合作伙伴国、学科领域和合作模式上有哪些变化趋势?新的国际政治局势和全球疫情如何影响中国科学家国际科研合作关系的保持和建立?本研究采用混合研究方法,一方面,深入挖掘2016—2021年中国国际科研合作发表数据,以合作伙伴国、合作学科领域、合作模式为重点,揭示疫情下中国国际科研合作的发展趋势;另一方面,通过对科学家的访谈,分析这一发展趋势背后个体科学家国际合作动机与模式的变化,进而为中国大学如何深化国际科技交流合作、打开国际科研合作新局面提供思路启示。


二、理论框架

为了综合反映国家、高等教育机构、学者等不同主体对国际科研合作产生的影响,本研究引入了宏观与微观两个理论视角:在宏观层面运用“中心—边缘”学说、科学民族主义和科学全球主义(scientific globalism)的理论,为理解当前国际科研合作格局提供解释视角;在微观层面主要以社会网络理论中的伙伴选择机制为基础,结合强弱关系理论和关系社会学视角,分析科研合作关系建立与保持的作用机制。(一)宏观视角国际科研合作关系的建立和维护受外部环境的影响。马金森与文雯的研究表明,国际合作的趋势一方面受国家科研体系的规模和发展路径的影响,另一方面又深刻嵌入全球科研体系的等级秩序之中[7]。他们提出了对全球科研体系的四大阐释框架,其中“中心—边缘”的世界等级体系、国家创新的“军备竞赛”和开放科学网络对本研究具有重要指导意义。世界体系理论认为,科学世界是一个以欧洲和北美洲主要国家为“中心”,由离中心不同距离的“边缘”国家所构成的等级世界[7]。该框架将科研合作行为视作中心国家使用的手段,用于确保其对边缘国家的科学统治,而忽略了边缘国家对合作的主动性以及科研网络的扁平、包容、自组织属性。与之相反,将全球科研体系视作一种开放网络充分考虑了国家在科研合作中的能动性,但其同样忽视了科研网络的等级性对网络增长的制约[7]。英国和美国处于国际科研合作网络的中心,因而在开放的科学网络中占据更大的优势,拥有更强的影响力,事实上成为边缘国家竞相合作的对象。自二战以来,将全球科研体系视作国家创新的“军备竞赛”的理念影响甚广。这种基于零和博弈的思维发展为科学民族主义,在地缘政治嬗变的今天深刻影响着国际科技合作的局势。国家关系的“嵌入”和“脱嵌”将给国际科研合作关系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科学全球主义与科学民族主义互为角力,使得科学既是一项全球主义的合作事业,又是一项民族主义的竞争事业。(二)微观视角 “建立与保持关系”(tie formation and persistence)是社会网络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分支,主要关注个人因素和组织因素如何影响关系的形成[8]。其中,个人因素包括合作者的选择或在网络中的位置,而组织因素则包括合作者所在大学或科研机构的内部特征等。“优先依附”(preferential attachment)机制和“同质性”(homophily)机制是影响科研合作中伙伴关系选择的两大指导原则。“优先依附”机制是指通过寻求与更高地位学者的联系,为合作成果换取更快的传播速度,这一合作倾向表明对科学等级秩序中的资源或智识的依赖[9-10]。穆迪(James Moody)认为,组织中的高地位合作者给学术界带来了更多、更快接触其他有意义的合作的机会[11]。高地位的合作者负责连接学术网络,这也显示了“优先依附”机制的结构特征。与“优先依附”机制强调合作者间的悬殊地位不同,“同质性”机制则认为相同或相似的人之间发生联系的概率更高。同质性一般基于种族、民族、性别、年龄等后天获得的特征。基于信任,以及对优质信息共享和共同解决问题的预期,科研合作的本质是对社会网络关系的嵌入(embeddedness)[12-13]。合作双方的同质属性可以影响关系嵌入的程度,即合作双方亲密程度会影响科研合作的建立和延续。学者们更倾向于与本校校友合作的现象亦反映了国际科研网络中存在的“看不见的学院”(invisible colleges)[14]。此外,同质性的观点也与国际合作中地理和文化的接近性相勾连。地理空间上的接近通常被认为会促进非正式交流,而多元交流环境下(如会议和研究场所中)的非正式交流正是合作的起点[15-17]。地理空间的接近能增加关系的“厚度”,即提升合作频率和关系紧密度[18]。同时,文化或语言上的接近也被视为合作的重要因素。强弱关系理论和本土的关系社会学则从中国文化的视角,丰富了同质性和地理文化接近性在中国语境下对中国科学家国际合作关系的注解。李斌认为,基于费孝通“差序格局”所论的亲缘和地缘,中国文化就是一种“强关系”文化,即拥有“强关系”的双方在文化理念和地理空间上更为接近,具有更强的价值同质状态,有助于信任与资源的维护,从而推动合作关系的建立,并通过高频次的合作增加合作强度[19-22]。边燕杰等人对留美科学家的国内社会网络的研究发现,强人际关系与弱人际关系的相互作用促成了留美科学家与中国科学家的国际合作,双方对跨国交流互惠性和文化的共同认同为合作的开展提供了关键基础[23]。但值得注意的是,边燕杰等学者强调强弱关系理论的解释效力与合作关系外部环境的变动有很大关系。在不利于国际科研合作的大环境下,中国科学家基于“强关系”的国际合作或许更具“韧性”。综上,国际科研合作关系的建立和保持既受到国家科研体系发展路径的塑造和全球科研体系变化的影响,同时也与微观层面的个人因素、组织的社会资源紧密相关。下文将从上述理论视角出发,运用混合研究方法,首先通过描述性统计分析2016—2021年间,尤其是新冠疫情发生后,中国科学家国际科研合作伙伴国、合作领域和合作模式的发展趋势;其次,以半结构式访谈分析这一趋势背后的国际合作关系的保持与建立机制。


三、研究方法

(一)描述性统计分析国际合作论文是国际科研合作的重要产物,也是测度国际科研合作的重要方面。本文对2016—2021年Web of Science(以下简称WoS)核心合集中的三大引文索引(SCI、SSCI和A&HCI)收录的中国大陆学者与外国学者合作发表文章的数量进行统计分析①。其中,文献类型主要指论文(article)和综述(review),分析视角包括合作伙伴国、合作领域、合作模式三方面。(二)半结构式访谈本研究基于“目的性抽样”的方式[24],在WoS平台收集了新冠疫情暴发后(2020年3月至2021年7月)与外国学者合作发文的中国作者名单和邮箱。通过邮件邀请,共有18位有多国合作经历的中国学者接受访谈,其性别、职称、学科、国外学术经历等详见表1。访谈主要围绕学者国外学术背景、合作发表内容、合作分工、疫情和地缘政治变化对合作的挑战、合作前景等重要话题展开。


四、宏观视角下我国国际科研合作趋势分析

总体来看,2016—2020年我国国际合作论文以每年超过10%的增幅快速增加,占论文发表总数的25%以上;国际论文合著以双边合作为主,三方及以上合作相对较少②。疫情的暴发给我国国际科研合作带来了一定的冲击,数量增长放缓。下文分析主要从合作伙伴国、合作领域、合作模式三方面展开。(一)国际科研合作的伙伴国分析在“中心—边缘”的等级秩序下,西方传统科研大国凭借积累的学术优势占据着全球科研网络的中心,边缘国家则通过寻求与中心国家的合作来提升自身的国际影响力,这一秩序仍然主导当今我国国际科研合作的格局。表2对比了我国与合作国家或地区在两个五年间合作论文的增长情况。从合作数量上看,美国、澳大利亚、英格兰仍是中国主要的三大科研合作伙伴。在合作发文的增速上,英格兰、澳大利亚、意大利为我国合作论文增幅最大的三个国家或地区。整体来看,中心国家目前以及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将是中国国际科研合作伙伴的主体,全球科研“中心—边缘”的等级秩序依然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近年来科学民族主义思潮的兴起,中国与中心国家的科研合作陷入瓶颈。如表2所示,美国作为我国国际科研合作的第一大伙伴国,两个五年间的合作增幅仅排名第九,这与近年来中美大国竞争背景下的地缘政治关系日益紧张不无联系。相比之下,我国与“一带一路”国家的科研合作在2016—2020年间总体增长较快(见表3)。中国与前十位“一带一路”国家合作论文平均增长2.71倍,增幅显著高于与中国合作论文前十位的主要国家或地区(2.08倍)。其中,与巴基斯坦合作论文的增幅高达5.3倍,同样增幅较大的还有马来西亚和沙特阿拉伯。在中国与科研中心国合作受阻的情况下,“一带一路”国家将成为未来中国国际科研合作的重要增长点。


(二)国际科研合作的学科领域分析国际科研合作受到国家科研体系和全球科研体系的共同影响,尽管科学网络具有开放、扁平、自组织的特征,但其仍嵌套在不平等的学科、大学和国家权力体系中。例如,国际发表中的英语“霸权”便是制约非英语国家国际科研合作的重要因素之一。表4显示,中国国际科研合作主要集中在理工科领域,物理学、工程学、化学、材料科学是我国与主要合作国家或地区合作发文量最大的四个学科。相比之下,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由于语言的“不可译”、议题的本土化等诸多原因,较少成为我国国际科研合作的主体。


从合作学科领域的角度来看,我国与科研中心国家合作的领域相对集中在物理学、工程学与化学,与“一带一路”国家的科研合作领域则更加广泛,在材料科学、天文学与天体物理学、生态环境学等领域的国际合作也较多。不仅如此,在部分关键重点领域中,“一带一路”国家凭借独特的学科专长,成为我国重要的合作伙伴(见表5)。例如,新加坡与沙特阿拉伯在材料科学、计算机科学和能源科学领域皆跻身我国前十大科研合作伙伴;巴基斯坦则在生态环境学与农学领域表现活跃,成为与我国合作排名前五的国家之一。自2017年“一带一路”科技创新合作行动计划启动以来,中国已和84个共建国家建立科技合作关系,支持联合研究项目1118项[26]。


“一带一路”国家与中国合作科研论文的快速增加以及合作学科的广泛性正是科学全球主义与科学民族主义在新形势下互相角力的结果。在“中心—边缘”的等级体系下,边缘国家并非只有依靠与中心国家建立联系才能进入全球科研体系;相反,凭借相邻的地理位置与相似的经济发展水平,边缘国家之间的相互合作也同样能使其在国际科研网络中占有一席之地[27]。从这一意义上说,中国与“一带一路”国家的合作趋势正是对这一国际科研体系扩张新模式的写照。

(三)国际科研合作模式:基于核心作者的分析为进一步反映中国与传统合作伙伴及其与新兴合作伙伴在合作模式上的差异,本研究将美国和“一带一路”国家作为两类合作伙伴国的典型代表,以中国参与国际合作发文最多的两所研究型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为例,收集了两校在疫情暴发前后参与的近20000篇国际合作论文的作者数据,重点关注年度在3篇及以上国际合作论文中担任第一作者的学者(下文称“核心学者”)。“核心学者”的分布可以反映国际科研合作中主导者的集中程度,合作关系的“主导性”能一定程度上体现作为合作发起方较强的合作意愿,也能体现其对于合作伙伴的吸引力。本国“核心学者”越多,则本国主导地位越强,国际合作者分布越分散。总体来看,两校中国学者与美国的科研合作相对稳定且持续,多以“核心学者”的身份合作;而在与“一带一路”国家的科研合作中,中国学者更多地以“参与者”的身份进行合作(见表6)。


此外,中国学者与“一带一路”国家的合作呈现“点对点”的格局,即合作发起者与合作对象相对集中于少数学者,并未形成机构与机构、国家与国家之间深度接触的大规模合作关系。作为中国的新兴科研合作伙伴,“一带一路”国家目前主要凭借地缘的邻近性与中国边境省份的科研机构开展合作,而合作关系的建立亦更多地依赖学者的个人海外关系[28]。与之相反,中国与美国的科研合作则呈现“网对网”的格局,中国核心学者人数众多,与美国等其他国家的学者开展广泛的深度合作,不局限于少数机构或少数学者。在近年来与美国学者的合作中,中国学者的主导作用亦逐渐增强,在全球科研网络中的位置也逐步向“中心”靠近。


五、微观视角下中国国际科研合作关系的建立与延续

本部分通过半结构性访谈,进一步探索中国科学家建立“新”合作关系与维护“旧”合作关系的机制。(一)合作关系的建立:“优先依附”机制和“同质性”机制的共同作用首先,“优先依附”机制是解释中国学者与美国等传统合作伙伴国的学者建立合作关系的重要机制。“优先依附”机制认为,科研合作体现了科学等级秩序中对资源或智识的依赖。由于美国在某些自然科学领域内仍保持先发优势,是前沿观点和理论的“输出方”,因而与美国科学家的合作能为中国学者的研究提供指导。同时,美国作为国际科研网络结构的中心,与其合作的成果也将得到更快的传播,在全球范围内形成更大、更广泛的学术影响力。S3表示:“我有一部分研究是做现场,走出中国去跟世界进行对话。美国学者做得非常好,而且做了大几十年,有非常多的经验和非常多的教训。跟他们合作是非常有必要的,去学习他们的经验和教训。”E1认为:“美国科学院院士基本上是我们领域的开山鼻祖。对这个研究来说,他也觉得这个好,我觉得这是对我的认可,对发表、推广发表很重要。”“优先依附”机制为理解“中心—边缘”体系下科学家的合作动机提供了一种视角。然而,合作的达成不仅依靠寻求合作一方的“优先依附”动机,同时也有赖于基于其自身“吸引力”的互惠性。访谈发现,中方团队的研究能力、充足的人力资源和研究经费皆是合作中对美方的重要“吸引力”。此外,中国是国际比较研究的重要现场,中国的数据、中国的学术观点和方案是重要的研究资源。如E1表示:“我觉得在idea,包括写文章的一些整体布局上,比如说怎么去构思,他们那边(美国学者)发挥的作用更大。我们在研究方法上比较强。”N2表示:“美国很多地方依赖国内提供的这种实验外包服务,来加速科研领域和药企之类的业绩。”其次,“优先依附”和“互惠性”更多地探讨了合作关系建立的动机,而“同质性”则较为充分地解释了合作关系得以建立的社会基础。较多受访者的合作关系由“亲缘”和“业缘”发展而来。同乡、同校、同门、同僚等“强关系”是合作关系的重要来源。此外,一部分科研合作以学者国际流动所带来的关系网络为基础,即由“弱关系”转化而来,例如海外留学等经历可成为后续科研合作的重要契机。从这一意义上说,“看不见的学院”现象也同样影响着中国学者海外合作关系的建立。许多受访学者表示,新冠疫情期间的国际合作伙伴主要是在国外读书时的导师或同学,合作过程多是愉快且可持续的,而这正是因为同质性的合作关系可以促进隐性知识的传递,简化协调过程,并避免潜在的冲突。另一方面,“同质性”也体现在文化的接近性上。例如,很多中国学者的美国合作者是华裔留美科学家,合作双方对中国科研体系和文化的体认以及中文的交流方式等均促成了合作关系的建立与保持。作为自组织机制,“优先依附”和“同质性”体现了科学家“自下而上”的国际合作路径。而目前中国与新型合作伙伴关系的建立则体现了“自上而下”的另一条国际合作路径。多位中国学者谈到,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等新型合作伙伴国的科研合作基础仍较为薄弱,而“一带一路”高校战略联盟、“一带一路”联合实验室等平台的搭建为合作关系的建立打造了平台。M5表示:“现在你跟第三世界国家合作的话,那课题非常容易申请,国家有各类基金项目,非常扶持这一块。”(二)疫情背景下合作关系的断链与延续全球新冠疫情对于受访科学家已开展的合作研究影响不大,但长时间的地理区隔导致流动停滞和交流骤减,国际学术流动的溢出效应也将不断削弱,学者通过流动和非正式交流建立潜在合作关系的机会减少。S4认为:“虽然开了一些线上的会议,但是效果都不是很好,有时候脸和PPT都看不清楚。不像线下那种,大家坐下来从日常生活聊起,建立在友谊基础上,有了对彼此的信任和了解之后,再进行学术合作,学术合作的基础就更坚固了。” 应对新冠疫情等紧急突发、时效性强的研究议题,具有长期合作及坚实信任基础的合作者能迅速组织团队开展研究。这表明,较深的关系嵌入程度有助于促进紧急议题的合作,并能一定程度上抵御外部环境的不利影响。然而,在中美关系紧张的背景下,即使嵌入程度较深的合作关系也面临难以为继的境地。美国的“科学民族主义”和“保护主义”政策令大量中美之间的学术联系停滞或中断。多位受访中国学者提到曾计划与美国学者共同申请两国基金,但当前所有相关计划均已搁置,或已对共同申请的项目关系进行切割。美国政府对华裔科学家的审查带来的“寒蝉效应”令美国合作者对中美合作持拒绝或观望态度。国际学术流动对知识中心的形成和转移具有重要意义,以中美为代表的跨太平洋的知识流动已成为不可忽视的国际合作实践,跨太平洋学术流动的规模正在超过之前的跨大西洋学术流动[29]。但正如E6所说,“太平洋越来越宽了”。对此,关系嵌入程度较深的中美合作双方也在寻求新形势下合作方式和内容的转变,气候、能源等全球性重大议题或将成为凝聚共识的关键,有助于学者秉持科学全球主义理念开展国际合作。例如E5认为:“碳捕捉和封存将会是中美合作的支点和热点……我们可以通过和欧盟的气候合作,以多边促双边,促进与美国的合作。”


六、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聚焦我国国际科研合作在新形势下的发展趋势,通过数据统计和访谈分析发现:全球科研的“中心—边缘”秩序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国国际科研合作的格局,西方科研中心国家仍是中国的主要合作伙伴,对优势资源和领先地位的“优先依附”机制以及以亲缘和业缘为基础的“同质性”机制是维系中国与传统中心国家科研关系的重要“纽带”。然而,受到新冠疫情和地缘政治的影响,科学全球主义与科学民族主义之间的张力加剧,中国科学家在此背景下亦开始以一种“自上而下”的方式寻求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等边缘国家的科研合作。尽管目前中国与“一带一路”国家的合作范围有限且基础相对薄弱,但在部分关键领域已取得一定成果。基于上文分析,未来中国国际科研合作有如下三方面的变化需要我们持续关注与讨论:第一,中国在国际科研合作网络中的地位不断提升,“一带一路”国家或成未来科研合作增长点。“一带一路”倡议为中国开展更大范围的国际科研合作创造了有利的外部条件,我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科研合作发文的增速已超过与传统合作伙伴发文的增速。除国内一批顶尖的研究型大学外,一些边境省份的大学凭借其地缘接近的优势,已尝试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开展较为深入的科研合作。未来是否可以通过加强国内高校间合作,扩大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科研合作的平台,这一“破局”思路有待关注与深入探讨。优势学科更可以转变视角,从“富者越富”[30]向“适者越富”的思路转变,主动“破局”,与“新”科研合作伙伴国开展合作。未来研究可深入探究中国与其他“边缘”国家科研合作的开展机制,从而为提升中国科研的国际影响力、更好地服务人类社会共同利益提供思路。第二,中国科学家在国际合作中的作用日益突出,但对合作思路、研究方法等关键要素的贡献仍有待提升。换言之,在跨国合作方面,中国学者实质的引领稍显不足。因此,不能单纯以第一作者、通信作者、立项基金等为测度“引领”国际合作的指标,而要考虑在合作内容上的实质贡献和合作产出的影响力等。第三,国际科研合作外部环境的影响逐渐升级,打破坚冰亟须未雨绸缪,建立跨国合作“退潮”的防御机制。其一,可通过扩展国内合作渠道来促进本土科研合作,提高自主创新意识,抵御国际合作关系断链带来的风险;其二,也可对国内科研资源的分配和管理进行战略性调整,在气候、能源、公共卫生等国际热点领域投入更多的合作资源,并以交叉学科平台的方式搭建起国际科研网络的“长桥”,以寻找科学民族主义背景下的国际合作切入点。


致谢

感谢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博士生周璐在数据整理和分析等方面做出的贡献!


注释

①“国家或地区”以作者署名地址为准,若同一篇文章中包含署名国家或地区相同的多位作者,则该国家或地区仅记作一次。

②作者整理自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发布的《中国科技论文统计结果(2017—2021)》,该报告基于SCI引文索引统计。

③2016—2020年,中国与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等英国四个地区的合作发文量分别为59697、9496、3300、2015篇。由于合作发文量的地区间交集未知,因而本文未对四个地区的数据进行合并处理,中英合作规模实际比该表反映的规模更大,但中英两国的合作趋势可在一定程度上通过中国与英格兰的合作情况加以反映。


(本文pdf版及参考文献可点击文末阅读原文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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