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学伟:中国社会的人情与面子
▲《宴会》 | 苏新平
长期以来,在研究中国人的社会交往时,我的研究策略是尽可能地使用本土概念。
众所周知,中国有自己漫长的学术史,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概念体系,随着这些概念投放于社会以及被后来者所接受,有些概念逐渐成了日常用语,有些概念仍是学术概念。
但无论哪一种情况,中国人在使用词语或概念上的一大特征就是它往往是多义的、模糊的,许多含义都是在一个特定情境或语境中才可以确立的,而很难在一般意义上加以确立。
讨论儒家思想和中国人的人情与面子问题,先认识到这一特点,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我们不能戴着西方社会科学的有色眼镜来对待这两个概念,比如总想着划定它们的微观层级或者将其定格在一种范畴中去使用,或者面对西方社会科学,把它们归为什么非正式的人际关系,似乎这样就可以区别性地寻求到正式的人际关系,导致我们一开始就发生认识偏差。
如此,我们首先必须意识到,下面要讨论的人情和面子问题,应该是多义的、多层次的、多情境的及交叉性的。当然,我这样说,不是说那样的研究不可行,而是说遵循现有的哲学和社会学理论框架,我们看不清人情和面子的实质。
▌家国同构:从个人到国家的同心圆
那么中国传统概念为何会出现或高或低,没大没小呢?因为其思考问题的方式本源于一套天人关系架构,其社会结构则是家国同构,其社会认知在语言上具有明显的语境特征。
也就是说,中国人对于人的思考,需要放入天的思考,抑或放入天下、国家、家族中去思考,或者反之,对于天的思考又要回到人的思考,天之宏大与人之具体,乃至于人的本性与具体到一个有名有姓的个人,都被纳入到这个框架中,比如算命,即使从天到人性再到具体个人,都是浑然一体的,这就或高或低,或宏观或微观,或一般或个别了。
从历史事实上看,中国各个时期的王朝也是由家族统治的,反之,中国人的治家经验也经常延伸到国家治理的方法中。
在此,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含有从微观到宏观构成的连续性特点,而“差序格局"所想表达的社会结构也就是这样一种社会布局,指中国人的关系划分是从个人开始,一步步进行关系推论,即以个人为中心,层层放大,一直从小家推向大家再推向国家,直至全天下。
这一布局方式受到中国学术界的普遍认可,因为它构成了中国人关系上的亲疏远近,也构成从个人层面到抽象层面的联系模式。
回到社会学的框架内来看,如果说一种国家的建立模式是从仿造家庭开始的,那么其中每个人的天然与后天所结成的关系上的亲疏远近,将给他们带来一种网络化的认知及实践模式。
▌表面是人情和面子,背后是利益交换
地方网络化的前提条件是农耕社会。土地和房屋是其基础,而拥有自己的土地与房屋的家庭成员只能生长于此,构成中国人的家乡观念。家乡观念也叫乡土观念,其社会学意义就在于生活于家乡的人往往不发生社会流动,而是聚族而居。
按照我曾给出的关系向度理论,稳定的社会交往最容易引发人情和面子问题,反之,松散的社会交往则很难建立人情和面子问题。这一点是从结构意义上讨论的,可以不涉及儒家思想的问题,或者说,即使不受儒家思想的影响,牢固的社会关系即是人情和面子滋生的土壤。
当然,要想形成中国式的人情和面子,还是需要有相应的文化观念。粗浅地讲,所谓人情原本是指人与人在交往中产生的情感,这一点在血缘和地缘关系中最容易建立。
大体而言,所谓面子,可以理解成人们彼此如何交往并由此产生“别人如何看我”的问题。
也就是说,人情和面子问题的发生,往往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中,人们会因为彼此非常熟识而建立起情感生活,并造成他们在交往中非常关注他人如何看待自己的问题,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通常,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人情是人情的问题,面子是面子的问题,可以分别讨论。但本文这里放在一起讨论,正来自于它们在含义上出现了交叉性,比如中国人的词汇中有“情面”的说法。
而这一社会情境首先需要启用的就是地方网络,因为地方网络的稳定性型塑了人情和面子发生的背景,而随着地方网络的扩大,人情和面子也随之扩大,所以这个地方网络作为一个家族、村落、地方乃至整个中国都是可能的,相应的,人情和面子也能从一个人一直扩展到一个国家。其相关性见图1:
在这一图示中,我们看到人情与面子是嵌入于地方社会网络之中的,而地方社会网络又受制于中国社会文化大背景中,其间的所谓文化当然以儒家文化对人情与面子的影响最大。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社会网络的形成,其最重要因素是关系和权力。其中,关系是网络形成的基础,而权力说明了这样的关系不是简单的人际关系或者社会互动,而是充满了交往中的等级地位、权威及其张力。
至于这样的等级和张力是如何形成的,只要先理解中国人的家庭在纵向上所建立的家长制、辈分体系以及在横向上建立的亲属制度,包括在家庭日常中实施的平均主义分配方案,便可以获得关键性的理解。
带着这样的理解。如果关系和权力扩张到国家层面,一样可以在宏观上获得由社会地位及其分层而产生的更为宏大的张力。
人情和面子不仅是交往的法则,其背后也有实际利益上的交换关系。
具体而言,该图式想表达的内容有:
1)理解人情和面子需要放入一个半封闭半开放的社会网络中去认识。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缺乏相对稳定的社会网络,面子和人情的意识就会稀释,就会被忽略,也就是说人情和面子是一个熟人社会的概念。
2)滋生于关系中的人情与面子彼此之间也有着相互的联系:人情可以产生面子,面子也可以形成人情。一个人没有了面子,很难讲什么人情,一个人没有了人情,也很难有什么面子;有很多时候,面子是通过人情体现的,人情也是通过面子体现的。显然,在现实生活中,单独个体既没有人情也没有面子是完全可能的,但由于他天然地处于社会网络中,他即使失去了人情或者面子,依旧有机会通过关系,寻求到第三方来帮助他获得人情和面子,这样的含义在中国日常词汇中叫“看在另一个人的面子上”。
3)看起来,以上这些表述很难区分人情和面子,但这都是因为两个概念的多义性和彼此的交叉关系导致的。
4) 位于地方网络中的个人一旦获得了面子,无法独享,或者说,独享恰恰说明了此人没有面子,这将表明面子的含义本身就是得到网络成员共享或捧场。共享或捧场如果发生了,就是讲人情,也就是说,有面子的人面对他人的抬举,则需要回报他们,而回报的同时也为自己及其家人带来荣耀感和自豪感。
以上的图式解释或许依然有点含混,而且似乎是想说明面子的最终获得是与一个人的功成名就有关,似乎普通人不需要讲究面子。这又是一个误区,其实人情和面子是中国日常社会运行的基础。
为了理解它们的含义,我们先来看一个十分常见的乡村事例。据新华网一则关于《农村“面子文化”令人愁》的报道:
近来浙江某农村一个村庄内拔地而起多栋装修气派的别墅,这些别墅占地面积至少300平米以上,高达5层,造型似宫殿,外墙精美的瓷砖煜煜生辉。可这些装修款逾百万的别墅内竟然大都无人居住,院子布满杂草,鸟鼠做窝,甚至小偷光顾的次数都比主人要多。
据了解,别墅的主人都在外地打工,租住地下室,每天省吃俭用,每日每夜的赚钱只是为了还建造和装修别墅的钱,或者让空着的别墅再奢华一些。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为何大家争建别墅,即使自己一年住不了几天,即使要负债累累?
此例的普遍性在于文中提及的打工者并不是做出成就的名人,而是默默无闻的老百姓,这是想说非但成功人士想有面子,就是普通人也有面子意识。该短文最后给了一个自以为很简单的答案,即是为了“面子文化”。
可是,就这么一个简明的回答,我们或许还是无法理解其深意,因为这个现象完全不符合经济学的理性人假设,也不符合市场运行的基本规律,也就是说,好不容易挣到手的钱,这样浪费掉似乎不该。
这其中的蹊跷在于,这些盖房子的主人不仅要去外地打工,而且他们宁可天天咸菜白饭,也要勒紧裤腰带把房子造好看一点。为什么非得如此呢?
有的为了和邻居“明争暗斗”,“我的楼比你的楼高一层,人就高你一等”,有的兄弟之间较劲,“我的房子比你大就显得比你有本事”。房子的高矮大小和装修豪华程度,在农村俨然就是一张面子名片。
现在我们需要想一想以下几个问题:
1) 一个人在外地打工时只吃咸菜白饭,这样生活有面子吗?当然没有,但为什么可以照样过这样的生活,因为外出打工者已经不在自己的地方网络中了,所以不存在有面子或丢脸的问题。可是一旦回到家乡,面子问题就出现了。可见,面子只在家乡人面前才有意义。
2) 在中国乡村,普通人家能盖个漂亮的房子即是证明自己很有面子,但如果该家庭的经济实力不够,要向亲朋好友借钱,那么一个人能借到钱,而且别人还不急着要账,就是中国人最常见的人情,也就是借钱方欠了被借方的人情。
假如一家人没有经济条件盖豪华房子却非得到处借钱盖,就会积攒下不少人情债。如果每个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欠着人情债,那么人情和面子就成了一种看不见的流通货币,每个人都在使用着它们。
为何没钱还要盖房子?因为盖出一栋漂亮的房子说明了此家是面子上的成功者。如果这样盖房子的人家越来越多,会给村落帯来表面富裕和繁荣的景象。
可回到面子文化本身,它所透露的的确有做戏的成分,因为村子里知情的人都知道,这栋豪华房子的背后欠着很多人情债,但有趣的是谁都知道面子运行的重点不在欠钱,而在房子是否气派,从而引发的面子效果是,某地农村家家过得富有,体现出整个地方的经济和文化实力。
3) 显然,人情和面子问题不能用经济学来讨论,因为它完全不符合经济学的任何原理,却显示出其社会学意义,即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要在其生活的社会网络中活得有意义。
也就是说,人情和面子在某种意义上是中国人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方式。
反过来说,一个人放弃了对它的追求,比如平时饭吃得不错,不借钱,不欠人情,不需要辛苦外出打工,但就是不打算盖豪华的房子,那么他的人生意义将大打折扣。具体而言,他所在的社会网络会看不起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
与此同时,因为不盖房,那么很可能不欠人情,自然其本身也就孤立于自己所处的网络。
4)房子盖成什么样子,不只是出于家庭人口与实际生活的需要,而是要和邻居或者兄弟攀比。这正说明了地方网络中存在着一种权力或地位上的竞争关系。
在传统社会,住房是身份等级的象征,在市场经济的社会,住房是财富,也就是经济实力的象征。
显然,谁家的房子盖得最豪华,谁家就在当地最有钱有势,可面子的意思是说即使事实上无钱无势,也可以通过面子显得有钱有势。
所以,我的观点是,讨论一种价值观或者行为方式不能脱离他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而讨论人情和面子问题,不能脱离他所处的地方社会网络来解释。
可见,研究中国人的关系模式应该看到人情、面子与权力之结合所展示出的社会生态。它们是中国社会运行的基础,不是传统基础,而是一种持久而稳定的基础。
当然,如今中国人口进入了全面流动的时代,同时也进入了互联网时代,人情和面子的地方网络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城乡结构也因为城市扩张、农民工进城、大学生融入城市等因素而发生着改变。
虽然相对稳定的传统社会大背景消失了,人情和面子的地方网络转移到了社群组织内部,比如政界、商界、学界,乃至于特定地区;另一种趋势也移置于虚拟社会之中,在公众号及微信群等虚拟社群中发生变异。但只要其运行的基本逻辑没有变,中国社会的各方面扩展也依然离不开人情和面子的运作。
林语堂曾说:“面子这个词,不能翻译,也不能下定义。它好像是荣誉,而又不是荣誉;它不能用金钱购买,却给人一种实质的光辉。它是空虚、没有实际的,可是男人争夺它、女人为它而死……就是这空洞的东西,中国人靠它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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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本文原发《浙江学刊》2021年第5期,作者:翟学伟。本篇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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