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
文 | 陈梅希
编 | 石 灿
青海的天亮得很晚,尤其是冬天。六点半的早读课开始时,窗外仍是一片黑暗,每一盏日光灯都亮着,在古诗的背诵声中,太阳会一点点升起。
朝阴一侧的教室,后窗正对着县里最有名的一座山。9月底到10月初,青藏高原开始飘雪,如果天气冷雪化不掉,从后窗望出去可以看见雪山顶。
青海的雪,图源受访者
这是张京在支教生活中最习以为常的场景,教语文课的时候很适合用来讲解那些跟雪有关的诗词,当然这些诗词仅限于高考范围内。
学生时代就能自由地享受阅读其实是件很奢侈的事情,这是张京在支教生活中最大的感触。以读书改变命运,寒门学生身上背负的社会时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催促着他们放弃无用的东西:无用的审美,无用的艺术,无用的精神需求。解除关于无用的魔咒,并不比教会学生数学高考压轴题简单,既需要书籍本身成为触手可及的平价商品,也需要减轻做“无用之事”的负罪感。
至少,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
2017年,张京到这座当时还是国家级贫困县的小城支教,教哪门课取决于最近学校缺哪门课的老师。
怀孕休假、意外骨折、手术修养……在这所西部基层学校,师资力量的紧缺程度超出想象,任何老师的暂时离开都会导致教学中断,支教老师成为填补空缺的救火队员。张京当了半年语文老师和半年英语老师,他的同伴们则横跨生物、物理、政治、数学等学科。
“去之前我想过很多,特别是支教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价值,对于那些学生来说,支教老师的存在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去之后就没时间想这些了,我至少能把窟窿给补上,别让这些课开天窗。”
接近过贫困的人才能理解阅读本身的奢侈。出发前,张京列好长长的书单,决意要在课堂上介绍许多优质文学作品。等抵达青海接过教学进度表,在手机的倒计时软件里给班上学生设置好高考倒计时,看着数字一天天跳动,张京的教学内容也换成了《议论文阅读常见题型》。
“你必须对他们的未来负责,至少让他们在高考这条独木桥上不要吃亏。”刚上课那段时间,张京有些过度紧张,“有时候在课上讲作家故事讲多了,甚至会反省一下,觉得是不是拿这点时间给他们多讲两道题比较有用。”
长期承担教学任务的当地教师,对于时间的流逝更为敏感。每一学期,每个月,甚至每一周都有统一的教学任务,一旦落下就只能再加速追回。为了留出高三一整年甚至更长时间做高考前复习,把三年的课程压缩到两年内教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素质教育、兴趣教育这些抽象的词,对西部县城的师生而言,真要执行起来是很遥远的概念。
感受到矛盾的不止张京一个,当地的年轻教师们同样会有困惑。
在面向高考的教育氛围下,阅读被许多家长描摹成一种忙里偷闲的休息方式,与学习无关。知识被分割为高考会考的和高考用不上的两个组成部分,以至于许多学生乃至基层教师都不认可阅读本身的价值。
张京向我们描述一节晚自习课的经历。她站在讲台边批作业,看到教室后排有个女学生在认真翻阅一本课外书,就想走过去看看。结果走到女孩身边,一句“在看什么书”还没问出口,女孩迅速把书收到桌肚里,好像被发现没有在晚自习写作业是个很严重的错误。
2018年,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的调研显示,在贵州、四川、山西、河南、云南等地乡村学校,超过71% 的受访者表示家庭藏书低于10 本,接近20%的孩子家里没有任何藏书。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欠发达地区学生在阅读习惯和阅读行为上的短板,远不是喊几句口号就能解决的问题。去阅读,然后呢?更窄的独木桥摆在眼前,面对阅读,除了读什么、怎么读之外,寒门学生无法回避是否值得花时间去读的诘问。
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国民阅读研究与促进中心主任徐升国曾称:“当前我国城乡居民阅读率和阅读量都存在明显差异,需要进一步推动农村基础阅读设施建设,尽快补上这块短板。”
2020年,为普及全民阅读,教育部首次向全国中小学生发布阅读指导目录,分为小学、初中、高中3个学段,涵盖社科、文学、自然科学等多个领域的300本书籍。《射雕英雄传》、《三体》等往常被家长视为“闲书”的武侠、科幻小说也赫然在列。
教育部新规下,张京曾经支教过的青海县城中学也开始上一周一次的阅读课。当地老师宝平告诉张京,他们现在会从书目中选一些书让学生自己购买,有阅读课的那天把书带去学校。
宝平觉得阅读课效果一般,因为大家带的书不一样,在课上各看各的,看得稀里糊涂。“我看书他们也看书,大家都不知道彼此看得咋样。”
但张京却说:“至少有在看了。”至少在这一堂课上,学生不用问看书有什么用。
对偏远乡镇学校的学生来说,阅读已经是一件不易坚持的事情,更不要说自己写诗。但2017年,刚刚结束两年支教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康瑜,开启了一个在乡村普及诗歌课堂的公益项目,是光诗歌。
一开始,做诗歌课的动机很简单。康瑜发现乡村许多学生是留守儿童,他们胆怯自卑,渴望爱和关注,却找不到方式表达。有一个小男孩,每次失恋都在手腕上划一刀,因为手腕是一个能被人看到的地方。
这些从未受过诗歌教育的学生却写出了最动人的句子。他们写山,写星星,写云和自由,写慢吞吞的时间,这让康瑜下定决心把诗歌教育普及给更多乡村学生。
4年时间,是光诗歌通过招募培训当地教师的方式普及诗歌教育,累计服务超过1200所乡村中小学,让11万名乡村儿童尝试写出自己的第一首诗。
来自孩童的创造力是惊人的。
12岁的唐纯舜,把诗写给自己的朋友:
“我的朋友就像一块破碎的镜子,
当我靠近她时,
她才会将遍体鳞伤的自己重新
拼装起来,
把她最好的一面留给我。”
小诗人的手写稿,图源是光诗歌
在自述中,小诗人说:“这首诗送给将尽未尽的友谊。”
11岁的彭佳森,用诗描述自由:
“大树上的树叶
受够了没有自由的生活
大树实现了他的愿望
也让自己老去”
诗歌插画,图源是光诗歌
2020年,乡村孩子们写的诗歌集结成《大山里的小诗人》出版,小诗人们拥有了自己的作品。一位是光志愿者在知乎回答中称,让小朋友们成为职业诗人可能不是“是光”做公益的初衷。“原意是为了让乡村孩子们,有一个观察体验生活、自由表达情感的载体,也有另一个获得关注的机会。”
正如他们在项目标语说的那样:“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
除了民间公益组织,许多企业也在竭尽所能地弥补城乡之间的阅读鸿沟。2021年,拼多多开启“为你读书”公益捐赠行动,首站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开始,足迹遍布湖北、新疆、青海德令哈、甘肃永登、云南、贵州、安徽、陕西等偏远地区,向当地中小学生累计捐赠图书超过12万册。
“要真正扎下去。”这是拼多多项目组的理念。每一张给到具体中小学的书单都经历了删减,每一次长途跋涉都经历了高铁换大巴甚至机动车的遥远路程。
“捐赠行动的每一张书单,都会请教教育界人士、作家及文化界人士的专业意见,每一所偏远地区中小学获得的捐赠书目,都是项目组根据被捐赠学校的具体情况精心挑选的优质正版图书。”拼多多相关负责人表示。
物质捐赠之外,拼多多还邀请入驻“众声创作者计划”的作家,走进大山深处,给孩子们讲解与阅读有关的一切。
曾长期担任文学杂志《收获》编辑的作家走走,去的是湖北恩施新塘乡双河小学。在那里,她给孩子们讲史铁生,讲怎么和作家对话,讲如何在书里去共情和想象。
双河小学在山上,海拔1500米,是当地最高的小学,需要走很长一段盘山公路才能到达。大部分学生都在学校寄宿,平日里能读到的文学性最高的书是作文书。“为你读书”项目组给三个教学点带去5000多册新书,建立起崭新的图书阅览室。
在阅览室的新书中,走走给学生们推荐了一本名叫《长袜子皮皮》的童话,这是瑞典儿童文学作家阿斯特里德·林格伦的代表作,讲述一个淘气女孩充满冒险精神的故事。走走把这个故事推荐给山里的女孩子,鼓励她们接纳自己、珍爱自己。
小学生们也有自己的偏好。一位四年级的女孩说最喜欢中国神话故事,平时生日时妈妈才会买给她一套当礼物,这次不用等生日,随时随地都能在学校看到。一个小男孩则开始翻阅《红星照耀中国》,这本由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1936年写就的中国革命区见闻,将让他看到比课本里更丰富生动的历史记录。
“为你读书”为湖北恩施双河小学建起的新阅览室,图源“为你读书”公益捐赠行动
走走在《收获》杂志做过近15年编辑,看过无数成名作家的文稿,离开双河小学后,却仍会回味学生们的文字。“(我)被学生们的作文里流露出的悲伤情绪所感染,在下山的盘山公路上,想到那些文字,泪水就会自己流下来。”
孩子们写诗、阅读、写作,出于一种表达和探索的本能,即便它不能带来立竿见影的回报。正如走走说的那样:“预设‘读书是有意义的’反而会让人焦虑,好像读了一本书,没有获得意义,或者意义背后的终极意义,这书就白读了一样。如果我们放弃加载在阅读这件事上所有的外部需求,无目的的阅读,回归阅读本身,可能,那些古老的诗意、优雅、自在,都会再次出现。”
更大一点的孩子,会更多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上大学,是为了充实自己还是为了实现梦想?在大山里长到十几岁,大孩子们关于未来的想象不再停留在诗意的词句中,而是具象成许多一时之间无法找到标准答案的问题。
“众声创作者计划”作家张明扬跟随“为你读书”公益项目组,来到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剑河县第二中学时,就被问到许多类似的问题。
和走走一样,张明扬也认为阅读的落脚点在于自身:“阅读可以让你重新发现自己。每个人能够看到的世界都是有限的,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职业和值得自己倾注一生的事业。通过阅读可以打开你的视野,看到更大的世界,给你的认为增添无穷的可能性。”
对于在大山长大的孩子来说,“更大的世界”是极具吸引力的概念。张明扬回忆起跟学生面对面交流的场景,“走出去”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一个孩子在课堂上反复向我提及走出大山看一看的理想,他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说完话都忘记坐下来。”
真正能走出去之前,学生们通过阅读先看到辽阔的世界。在剑河二中,有学生分享自己曾每天从伙食费里省3块钱,连续10天之后,终于买下想要的《格林童话》。有学生说自己爱看名人传记,特别是那些曾经打败苦难的故事,因为“这些和我一样的平凡人,都能身披铠甲、披荆斩棘,最后登上高山之巅”。
来自学生的新年贺卡,图源“为你读书”公益捐赠行动
但走到“更大的世界”不是童话故事的完美结局。离开大山、离开乡镇,距离“登上高山之巅”相去甚远,成人的生活里有更多难题。
张京在青海教过的两批学生相继考上大学,有的留在青海省会西宁,更多人选择北京、上海、西安等城市。有个当年成绩不算太好的男生,复读一年后考上大连一所大学的计算机专业。
那年暑假,张京找计算机专业的朋友给他开预习书单,还给他推荐了几本小说。“他们之前接触得少,得先做点预习,不然万一跟不上呢。”
计算机系课程繁重,大三开始,还要面临找实习还是准备考研的抉择,但路总要自己走,张京也没有再关注过他的动向。有一天,那个男生突然在微信上跟张京说,越长大越觉得读书很困难,但也越觉得读书重要。“我其实记不太清了,但他记得很清楚,说我在最后一节课上跟他们讲,走出大山的途径唯有读书。”
梦有许多不同的形态。有人从小就在知识滋养下成长,早早确立自己想追寻的星辰大海,也有人负重长大,想要拥有的只是更多选择生活的权力。但不同的梦都有温度,在阅读中探索自身,在成长中追寻可能,是所有人都该拥有的选项。
回忆起支教的那一年,张京说他还有很多遗憾。
例如太过担心影响学生成绩,而没有带着他们读更多好书。其实不少学生原本就有阅读的爱好,这是他们从繁重的学习中获得喘息的方式。
例如想带学生去小花园上一次课的计划最终没有实现,那是他自己在高中里印象最深的一堂语文课。
但也有值得定格的瞬间。
有一天,早读和第一节课都是语文课,在学生们齐声背诵到“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的时候,张京叫停了背诵。天色由暗转亮,太阳快要升起,橘红色的朝霞挂在天的尽头。张京跟学生们说,先别背了,你们看窗外。
学生们纷纷从座位站起来,暂时忘掉背诵和考试,忘掉课堂纪律。有人和同桌挤在一起张望,大胆的学生直接离开座位跑到窗边。那天早上,50多个人一起在教室看了一场朝霞。
(本文中,张京、宝平均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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